而赏给侧夫人的衣料,更是在警告他们——连个女眷他都还关心记挂着,何况是曾经的太子?而且这女眷的父亲如今还高居刺史之位,丝毫没受影响。
雨后的宫道湿滑难行,白得安却走得极稳。他望着远处几位王爷派来打探消息的小太监,不由在心底叹息,这哪是赏赐,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陛下这一手,既安抚了废太子,又让那些暗地里动作不断的皇子们如坐针毡。
等地里青梧亲自种下的菜苗长了一掌高,奚建安的信也重新寄回了奚家,连带着柳姨娘给女儿奚清棉的包裹。
柳姨娘曾是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郑夫人对其信任有加,也不曾检查过问她的包裹就将其送到了三娘子的院中,而后便回了自己院子。
她酝酿了许久才敢打开那封书信,即便是早有准备,郑夫人展开信纸的手还是微微发抖。
当读到“青梧虽嫁得良人,然初为新妇…汝需常去探望”时,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信纸在她手中渐渐皱成一团,就像她此刻揪紧的心。她想起了交换那日的青梧,那孩子最后看她的眼神,平静得让她心惊。
“夫人…”细雨递来的茶盏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夫人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将信纸揉得不成样子。
她慌乱地想要抚平,可那些褶皱就像她造的孽,怎么也抹不平了。
“我何尝不心疼青梧…”她低声自语,指尖轻轻划过信纸上晕开的墨迹,“可清桐从小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行宫的苦?”
郑夫人微微低头,随意一眼又恰好落在“探望”二字上。惊的她猛地合上信笺,像是被烫着了似的。
“我这是…”她喉头发紧,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这是为了全家…”
“清桐性子骄纵,若是在行宫里闹出什么事来…”
郑夫人突然提高声调,像是要说服谁似的,“那可是要连累全家的!青梧…青梧性子沉稳,最是妥当…”
可无论如何,那信中对两个女儿的浓浓关心都炙烤着郑夫人的心,只要一闭眼就想到了“探望”二字。
“去准备车马。”郑夫人突然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稳重,“我要去宋府看望女儿。”
不是要她去看望吗?那她就去好了。
另一边,奚清棉捧着柳姨娘捎来的荆州蜜饯,嘴角忍不住翘起。
她将杏脯含在口中,甜滋滋的滋味让她想起小时候姨娘偷偷塞给她的糖块。
“三娘子,这不合规矩……”丫鬟春桃看着自家娘子翻箱倒柜地找食盒,急得直跺脚。
“怕什么?”奚清棉将蜜枣仔细码进缠枝莲纹的漆盒里,“姨娘信里说了,要我给二姐姐送些去。”
她指尖一顿,忽然压低声音:“你去门房说我要去大慈恩寺上香,记得从西角门备车。”
春桃瞪圆了眼睛:“可夫人明明不让您出去……”
“所以才要你打点呀。”奚清棉从妆奁里摸出个银锞子塞过去,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姨娘信中曾说病了几天已经好了,但我害怕非要去祈福不可。”
可两人刚到门口,就远远地瞧见郑夫人上了马车。
第96章 清棉发现
奚清棉眼珠一转,装作着急的模样跺了跺脚:“哎呀,母亲怎么先走了?我也要去呀!”
门房老张不疑有他,一边又招呼徒弟牵来骏马道:“三姑娘莫急,夫人刚走不久。老奴这就给您备车,快些还能追上。”
春桃在后面急得直扯奚清棉的袖子,却被她反手一把握住手腕。
奚清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都怪我收拾点心耽搁了时辰。张伯可知母亲走的是哪条路?可别走岔了。”
“姑娘放心,”老张殷勤地指着东边的道,“夫人吩咐走官道,说是要赶在午时前到宋府呢。”
奚清棉心头一跳,母亲怎么也要去青梧姐姐那里?面上却不显,只甜甜笑道:“多谢张伯。春桃,快把食盒拿好。”
事已至此,春桃也只得强装淡定。奚清棉刚要上马车,又觉得这样不妥。
觑到那小厮是赵全——家中有名的给银子便能使唤的小厮,又是灵机一动,指着过来的赵全便道:“你脸色好像有些难看?”
赵全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春桃立刻会意,也跟着叫道:“莫不是早膳吃坏了东西?”
“我、我没事……”赵全刚要辩解,突然被奚清棉一把拉住。
“这可耽搁不得!”奚清棉一脸关切,春桃立刻会意,假装上前搀扶小厮,趁机将一块碎银塞进他手里。
那小厮捏到银子,眼珠一转,立刻弯腰捂住肚子:“哎哟……姑娘真细心,小的这肚子确实疼得厉害……”
奚清棉见状,立刻关切道:“这可耽搁不得!张伯,快放他去看大夫吧。”
她转向春桃,故意提高声音:“春桃爹以前就是赶车的,就让春桃来驾吧。”
春桃会意,连忙应道:“是的是的,奴婢小时候跟着爹赶了几年车。”
老张还在犹豫,那小厮已经“哎哟哎哟”地叫得更响,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倒有七分是真被自己掐出来的。
“那……那姑娘千万小心。”老张也记得春桃爹,以前确实是府中赶马的,便松了口,“慢些走,注意安全。”
左右只是去宋府,到时候跟着夫人一起回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等奚清棉上了马车,春桃驾着马车离开奚府,奚清棉才道:“咱们先去外城的寺庙拜一拜,再绕去马车行,换个马车再去宋家。”
她可不想和郑夫人碰在一起,便先去替姨娘祈福。
郑夫人的马车缓缓停在宋府门前。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比起奚府的气派,这里显得朴素许多。
蔷薇上前敲门,小厮很快开门迎郑夫人入内。郑夫人迈过门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宅院,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宋家这座宅院。
前庭不过方寸之地,假山盆景都透着股小家子气,回廊窄得只容两人并行,连个像样的影壁都没有。这般局促的格局,在她眼里简直寒酸。
因着院子不大,后院的动静前院也听得到,郑夫人刚走几步,还未进内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奚清桐轻蔑的呵斥:“蠢货!连盏茶都端不好!”
郑夫人眉头微蹙,刚迈进院门,就看见一个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脚边是碎成几瓣的青瓷茶盏。
“娘亲!”奚清桐一见到郑夫人,立即提着裙摆快步走来,脸上瞬间换上甜美的笑容,“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女儿好让人准备您爱吃的杏仁酥。”
郑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扫过那跪着的丫鬟:“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个没用的东西罢了。”奚清桐撇撇嘴,挽着母亲往内室走,“这宋家的下人,没一个伶俐的。连个茶都泡不好,又蠢又笨。”
郑夫人缓步走进内室,目光扫过四周,多宝阁上摆着几件还算体面的青瓷瓶罐,乍看之下颇为雅致。但仔细一瞧,这所谓的红木家具,不过是刷了层漆的普通杉木罢了。
“娘亲快坐。”奚清桐殷勤地引着郑夫人到主位坐下,自己挨着母亲身侧落座。
郑夫人端起茶盏时,余光瞥见窗棂的雕花也十分简朴,连个云纹都刻得粗陋。她抿了口茶,茶汤入口便知是阳羡茶,将就能拿得出手罢了。
“在宋家过得可还习惯?”郑夫人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平静。
奚清桐闻言,红唇立刻委屈地抿了起来:“娘亲您瞧这屋子,看着还算体面,可细看哪样不是将就?”
她纤纤玉指一点:“这案几说是红木,实则是刷了漆的普通货。前儿个女儿想换个紫檀的,都被宋家那老管家阻止了。”
她瘪了嘴,委屈道:“竟说要节俭度日!女儿在家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说着眼圈就红了,但眉宇间那股骄矜之气却丝毫未减。
郑夫人看着女儿娇艳的脸庞,也注意到她发间的金簪样式不如从前,腕上的翠镯倒是不错,但她知道那是东宫之物,身上的衣衫布料倒还将就……
这些细微的变化让郑夫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明明已经竭尽全力让桐儿过得好了,却还是不如从前。虽早有预料,但真看见时,还是心头难言。
完全忘记了另一个女儿在破败行宫还不如在宋家,也忽略了,这些东西就是她另一个女儿从前用的。
“宋云鹤待你如何?”郑夫人强压着心头的不适问道。
奚清桐轻哼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绣帕:“整日就知道出去应酬,连陪女儿外出游玩的时间都没有,明明这几日吏部还未授官,也不知他急什么?那些同年有几个能帮他的,还不是得靠着咱们奚家?”
母女俩说的私话,站在角落里的蔷薇不由得想起了如今在行宫的青梧娘子。
清桐娘子嘴里抱怨的东西,恐怕是青梧娘子求之不得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蔷薇心头一颤,赶紧低下头去。
老管家正捧着账册从回廊拐角处走来,恰好将奚清桐的抱怨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他脚步一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浓浓不悦,可瞧见门口站着的银珠,趁她还未发现立刻又退了回去,就这么蹲在了墙角,偷听起来。
以前他还以为这是青梧夫人,便忍着,一直忍气吞声。
后来得知真相,又屡遭奚清桐斥责“倚老卖老”,心中早积了怨气。
如今既知她不是真正的主子,仗着管家的身份暗中使些绊子,又有何不可?
老管家总觉得,自家主子和这个新夫人长久不了。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母女俩聊得尽兴,郑夫人便起身要归家去,奚清桐也起身相送,两人走到院子门外还依依不舍。
恰在此时,为柳姨娘祈福后的奚清棉也赶着马车到了这个巷子。
看到郑夫人在外的春桃立刻拿着马鞭钻进了车厢,低声道:“娘子,不好,夫人已经出来了。”
奚清棉拍了拍春桃的肩膀安抚,自己悄悄地揭开一点车窗帘幕往外窥去。
只一眼,她瞬间滞住。
奚清棉的手指死死攥住窗帘,指节都泛了白。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那个挽着母亲手臂、言笑晏晏的女郎,分明是应该远在行宫的清桐姐姐!
若说善善还需近距离接触才能分辨孪生姐妹二人,那么奚清棉就不必了,她绝不可能认错!
奚清桐的神色奚清棉可太熟悉了,自小到大不知受了她多少阴阳怪气,而且除了清桐姐姐,谁能和母亲这般亲密?青梧姐姐是绝不可能的!
“这…这怎么会…”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说不出的惊骇。
春桃见她神色不对,也凑过来偷看,仔细多看了几眼后,也顿觉不对劲,结巴道:“这好像不是二娘子呀……”
她自小跟着奚清棉,奚清棉和青梧玩耍时,她也在旁边看着,自然也熟悉青梧。
巷子那头,奚清桐正撒娇般地扯着郑夫人的衣袖:“娘亲,您下次来一定要提前说,女儿好好准备一桌您喜欢的菜色……”
郑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好好好,娘记着了。你快回去吧,别送了,不过几步路,过几日娘再来就是了。”
看着这母女亲密无间的一幕,奚清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忽然想起近来想去探望青梧姐姐,都被母亲以各种理由阻拦……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颤抖,“原来在宋家的根本就不是青梧姐姐……”
那青梧姐姐又在哪里呢?
只一瞬间,奚清棉便想到了青梧可能在的地方——行宫。
她是奚家人,青梧姐姐回来后发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晓得母亲对青梧姐姐十分严苛,又有多么偏爱清桐姐姐——太子被废,母亲又如何愿意让清桐姐姐去吃苦呢?
春桃听这话吓得脸色煞白:“三娘子,可别乱说……万一是桐娘子也一起来了呢?”
“怎么可能?清桐姐姐如今处境,第一个要来的该是家中才对,如何要到宋家?世人皆知她的姐妹嫁与宋家,也起不到什么遮掩作用。”
如她所料,郑夫人上了马车离开,奚清桐却带着丫鬟进了宋家的门并关上——这般主家的姿态,让春桃也无话可说。
奚清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尖死死掐着掌心。
她多想立刻驱车直奔行宫,亲眼确认那里面的究竟是谁。但理智告诉她,现在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让她寸步难行。
“春桃,抄近道回府。”她声音发紧,“最好赶在母亲之前到。”
马车在巷陌间疾驰,奚清棉的心跳得比车轮还快。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必须隐忍。
若真如她所料,青梧姐姐此刻正在行宫受苦……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阵难受,她为青梧姐姐感到难过。
凭什么奚清桐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福,而青梧姐姐就要替她受这份罪?
到了这个时候,奚清棉也不想遮掩她对奚清桐的讨厌了。
从小到大,奚清桐从未看得起自己,自己在外被欺负时,她也未曾帮自己一言半语;青梧姐姐明明在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她却还欺负青梧姐姐;如今连这种事都要青梧姐姐替她扛!
奚清棉想起前几年与青梧姐姐同床共枕的亲昵时光,想到近三年每次生病,都是青梧姐姐施针开药为她医治;想起每次被奚清桐明嘲暗讽,都是青梧姐姐为她出声。
“春桃,你说…”奚清棉声音哽咽,“青梧姐姐那时候该有多么委屈?”
春桃也跟着红了眼眶,正要答话,马车却已到了奚府门前。
奚清棉迅速抹去那丝泪痕,整了整衣衫——现在还不能被夫人发现,她要忍着,要为青梧姐姐讨回这个公道!
夫人偏心,难道父亲也偏心吗?
父亲定然是不知道这事的!
终究是绕路换了马车,即便快马加鞭,也迟了一步,奚清棉的马车在奚府门前停下时,郑夫人的马车已经停稳。
郑夫人掀帘看见庶女,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你去哪了?”
奚清棉垂下头,老老实实认错,用的还是一开始的借口:“我…我去观音寺给姨娘祈福了…”
郑夫人厉声呵斥:“谁准你私自出府的?”
奚清棉憋着的眼泪被这一句训斥吓得流下,可这正打消了郑夫人的疑心。
“姨娘来信说她前段时间生了病,我就担心……”
郑夫人听了,眉头蹙了蹙,终究没再训斥,只道:“回屋去,禁足三日。”她疲惫地摆摆手,“以后出门必须得先禀明我。”
“是,是。”
回到闺房,奚清棉立刻将春桃拉到内室。她双手冰凉,声音压得极低:“明日一早,你替我去行宫走一趟。”
春桃吓得直摆手:“这可使不得!若被夫人知道…”
“夫人怎么会注意到你?她只不准我出去。”
见她还害怕,奚清棉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荷包塞给她,“这里有五两银子,都给你。你只需确认,行宫里的究竟是谁。”
“您这是哪里的话,奴婢怎么能收,奴婢去就是了。”
见春桃应下,奚清棉才松了一口气。
不禁想到若行宫真的是青梧姐姐,那她必要写封书信寄与父亲,让他为姐姐主持公道!
父亲绝对不会偏私任何一人!
第98章 总管试探
第二日天蒙蒙亮,春桃就借着庄子里的老两口找她有事为由出去了,到外面的马车行租了一辆马车便往行宫赶去。
给她开门的是夏嬷嬷,见春桃来了,立马猜到三娘子恐怕也知道青梧与奚清桐互换的事了,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把门又开大了些。
春桃仰头望着斑驳的朱漆大门和褪了色的雕花檐角,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行宫多年无人居住,透着一股萧索破败的气息。她攥紧了衣角,心想清梧娘子住在这种地方,不知该有多苦。
夏嬷嬷转身进去,春桃低头跟着进去,可看清行宫里的景象时不由得微微一惊。
与外头的荒凉不同,行宫内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青石板路虽有些裂纹,却不见一片落叶;廊柱漆色虽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
院中几株树木疏落有致,还有几块芦草席铺在地上,上面晒着不知名的干草。
再往前走,廊下还摆着一套桌椅,显然常有人坐。整个行宫虽看得出年久失修的痕迹,却意外地透着整洁舒适。
春桃正愣神,夏嬷嬷已领着她穿过垂花门往后院走去,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说笑声,她越发疑惑,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