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寻常庶民穿不得云锦,就说行宫生活朴素,也根本用不到这些料子做出的华服,若真穿了这些便是暴殄天物,还不如寻常细布方便。
现在整个行宫里除了萧霁还穿着从前的衣裳,其余人都是细布衣裳,没什么区别,更甚者做些砍柴种地粗活的富贵已经无师自通买了些麻布衣裳穿,还夸赞结实耐磨。
青梧自顾自地感叹着,萧霁听着这些话却若有所思,心中若有所感时,又听青梧疑惑道:“陛下真的只是单纯关怀你吗?”
她在乡野长大,多数时间只需听姥姥的话即可,一日三餐,采药治病,就是她的全部生活,还是回到奚家才略懂些弯弯绕绕,现在也后知后觉地品味出来了。
萧霁眸光微暗,暂且先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同青梧细细解释起来:“关怀是真,只是盼我好还是盼我坏就难说了……”
他这副模样,倒叫青梧生了好奇,他对皇帝的怨气好似并不仅仅是因为皇帝废了他的储君之位。
许是看出青梧眸中的好奇与担忧,萧霁略微思索了一瞬,便决定把某些事与她道来——她说了她的往事,自己也当如此。
从哪里开始呢?少年顿了顿,垂眸看向了自己的腿——
老管家捧着账本走进书房,脚步比往常沉重几分。
“郎君,这是这个月的账册。”他恭敬地递上,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颤。
宋云鹤接过账册,抬眼时注意到老管家神色有异:“宋叔可是身子不适?”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老奴无碍……”
见状,宋云鹤便放下账册,温声道:“您在我宋家四十余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莫不是又与桐儿起了矛盾?
然而老管家所言却与他自己无关,他叹了口气才道:“昨日……老奴路过花厅,听见夫人与亲家夫人说话……夫人问郎君待她如何,”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夫人说……说郎君整日应酬,未曾陪她游玩……”
宋云鹤面色微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边缘,却未言语。
老管家瞥了一眼,知道这句话不足以动容郎君,便继续道:“夫人还说……吏部授官在即,郎君不该与那些同年往来……同年与郎君并无助益,最后还不是得靠奚家,不如陪她踏青好……”
最后一句,当然是他自己加的,可老管家觉得自己并未添油加醋,新夫人话里的意思不就是如此么?
果不其然,宋云鹤翻开账本的动作猛然一顿。
窗外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宋云鹤沉默了几息才继续翻开账册,目光落在最新的一页上——
“首饰头面:纹银五百三十八两;夏季衣裳:纹银四百三十二两;伙食用度:纹银三十两……”
他的指尖在这行数字上停留许久,再也控制不住地想起青梧。她在时,每月家用从未超过三十两。
现在他好像才知晓什么是体贴入微,才知道什么是良妇……
“郎君……”老管家轻声唤道。
宋云鹤才幡然回神,他忍不住攥住账册,直捏得指节泛白,账册扭曲。
他想起青梧那双总是含着澄澈笑意的眼睛,想起她亲手为他做的羹汤,想起多少个晚归的时候,都能看见她在廊下等候的身影……
宋云鹤忽然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这件直裰不知何时被勾出了一道口子。他曾想直接扔掉,可青梧却拦下了他,取出针线细细缝补。
她的手极巧,补好的地方绣了一只白鹤,不但没有半分不妥,还颇有风雅趣味。
他几乎快要不记得了,可如今看到那只掩在袖口下的小白鹤,宋云鹤忽然眼眸一热。
而奚清桐呢?
宋云鹤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刺目的数字上,眼中热意逐渐退去。
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用膳时若见他不在,便自顾自地吃完,他回来时便只剩残羹冷炙,只能叫厨房重新热菜。
五百两的首饰,四百两的衣裳,却还嫌他陪伴不够!哪里是他曾经以为的模样?
两厢对比,叫他怎能不难受?
“郎君……”老管家见他面色阴沉,心中便知主子已经听进去了。这便好,主子该早看清这新夫人的面目,好好管束一番才是,如此纵容,宋家危矣。
宋云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宋叔先下去吧。”
待老管家退出书房,宋云鹤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沉淀几息,忽然发疯似的拨开案头堆积的书册。最底层压着一本《诗经》,书脊已经泛黄卷边。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一株破碎的芍药干花静静地躺在书页间。正是他高中探花那日,打马游街时,青梧从楼上掷落的那一朵。
他记得清清楚楚,青梧穿着一袭藕荷色衫子,莞尔一笑,刹那生辉,用力向他掷下,他也尽力接住,簪在帽上。
那日他便带着这朵芍药走过午门,朝拜圣上,度过他人生最风光的一日。
后来同意换亲的那晚,这朵芍药又被奚清桐的绣鞋狠狠碾过。
他曾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何会鬼使神差地拾起这朵残花,又为何要把它夹在最珍爱的书里。
如今想来……或许在心底最深处,他还是念着青梧的,念着那个他明媒正娶的女郎。
宋云鹤忽而意识到这件事,他猛地再向那芍药看去。
可现在花瓣早已干枯失色,边缘还带着被踩踏的痕迹。
面色暗沉的郎君用指尖轻轻触碰花瓣边缘,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将它碰碎。抚过花瓣上的裂痕时,宋云鹤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
“我真是......”他的声音哽在喉间。
宋云鹤忽然抱住自己的头颅,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劈进他的脑海——他或许,是喜欢青梧的。
不是出于她与清桐生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因为她是奚家的女儿,而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她为他红袖添香时,宁静柔和的陪伴;她亲自为他下厨时,馪香诱人的饭菜;每个晚归的夜里,她在廊下提着灯笼等待的身影,那暖黄的光晕在她眸中流转的模样……
这些细碎的光阴,这些被他当作理所当然的温柔,原来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刻入他的心底。
宋云鹤喉头滚动,再看向书页中夹杂的芍药时,终于明白,他珍藏的不是一朵干花,而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被自己亲手辜负的真心。
回不去了。
他没那么自负,他默许了两人的交换,在那一刻,按照青梧那并不算柔顺的性子,就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宋云鹤在房中枯坐到晚上,晚膳都没有露面,奚清桐也毫无所觉,只差人问了一句便不再管了。
晚上的宋云鹤在书房的榻上更是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照得案头那本《诗经》泛着冷光。
银珠提着灯笼来问时,他只推说发现一本古籍要挑灯夜读,小丫鬟便不再多问转身就回去复命了。
奚清桐闻言,只是懒懒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她正被月事折腾得腰酸背痛,哪有心思管这些,左右也无法行房,岂不是正好?
“下去吧。”她迷迷糊糊地吩咐银珠,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明日记得让厨房炖些红枣燕窝给我补一补气血。”
宋云鹤虽不在意,但等了半晌也无人来问,又想起从前在书房熬夜时,青梧总会亲自端着一盏安神汤来。
她从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替他研墨,或是添件衣裳。有时见他实在疲惫,还会轻声劝一句:“郎君,该歇息了。”
烛花爆了一声,将宋云鹤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苦笑着摇头,心中不由得失望非常。
桐儿爱美,花销甚大,宋云鹤都能理解,她从前就习惯了那样的日子,可她竟没有青梧体贴,还总是说出那般轻蔑的话,宋云鹤不禁怀疑起奚清桐的心,那些言语,那些行为,她真的爱慕他吗?
宋云鹤也想过奚清桐是因为不想去行宫过苦日子才说爱慕于他,可她在太子被废之前也向他示好……
应当只是,只是年少不懂事,性子骄纵吧……
宋云鹤勉强说服自己,或许是必须说服自己,不然后悔会淹没了他。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心情郁闷,情绪纷杂,无法入眠,宋云鹤遂起身披起衣裳,在家中散心,一路走到后面的小花园中,忽地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他拐过花草一看,瞧见一小丫鬟正蜷缩在角落哭泣。
第102章 夜谈过往
夜凉如水,月照大地,这边夫妇俩生了嫌隙,行宫那边的小夫妻正同榻而眠,互诉衷肠。
萧霁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母后病重那半年,父皇每日下朝都会亲自去喂药。”
他的手指拉着青梧的,就这么细细摩挲着,继续娓娓道来。这半日他与青梧说了不少他幼时的事情,可美好说尽,便轮到了悲伤。
听到萧霁说继后去世之事,青梧心中也随之一沉,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反手握紧了些少年的手。
萧霁对着她微微一笑,而后缓缓言说:“母后这些年入口的药都是自杨家带来的医女亲手熬的,并无不妥。”
“那医女平日里与母后同吃同住,母后入口的每一样东西,她也同样下肚,就这么两年,母后的身体只是弱了些,平时也与寻常无异,可后来突然就恶化起来,很快就缠绵病榻。”
青梧不由得出声:“难道是医女懈怠了?还是被人收买了?”
对面的少年却摇了摇头:“医女是陪着母后长大的医女,她一家老小全部养在杨家,她如何会背叛母后?而且现在她也还活着,在杨家荣养呢,若是她搞的鬼,如何在杨家待得下去?”
青梧刚想问那是因为什么,萧霁已然开口。他的眸子里温柔回忆不再,只余下黑沉沉的冷静,一字一句对着她道:
“我思索至今,母后那几个月与从前最大的区别就是,那时皇帝会来给她亲自喂药,起初是一日一次,后来是一日两次,巧合的是母后的身体也好似也就这么一日日地衰败了下来。”
这话几乎已经把凶手是谁明说了,青梧瞪大了眼睛,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萧霁的手,迟疑道:“是……是陛下?可、可怎么会呢?”
萧霁原本也想不通这个问题。母后貌美,家世高贵,品性温良,不说是堪比长孙皇后的贤后,也定然不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掌管后宫时,妃嫔和睦,一切井井有条,若他是皇帝,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他也如此这么说了,当然最后加了一句:“当然现在我有了卿卿,断断不会这么想了。”
听到这横插一脚的保证,青梧啼笑皆非,抬眸睨了他一眼,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掌心,嗔道:“我哪里会吃你母亲的醋?快继续说,你怎会怀疑……陛下?”
到底只是小插曲,说到这个,少年的眼神又恢复了正经。深吸一口气才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可愤恨的味道还是忍不住溢出。
“可后来,我才明白,正是因为母后做的太好,才引得了父皇的忌惮。母后不仅把后宫管理的很好,还在政务上给父皇提供了几条巧思,其中有那么几条,至今还在施行。”
也没要青梧再猜,萧霁直接说出了他在心中酝酿了许多的答案——“因为母后是杨家的女郎,皇帝害怕母后成为下一个杨皇,即便母后极少干政,但她只稍稍展露一丝政务上的灵睿,她就被皇帝忌惮在心了。”
不得不说这话叫青梧愣怔许久:“难道因为这么一个微小的可能,就这样对自己的皇后下手?杨皇最后还不是……还不是把皇位传给了先帝么?”
在青梧看来,若杨皇后真的有那个野心再次称帝,那么这个皇位最后还是会落到唯一的孩子萧霁这里。
闻言,萧霁垂眸,唇角勾起一丝讽笑:“卿卿,你不知内情,我皇祖父这皇位得来的也并非一帆风顺。我那传说中的姑祖母镇国明懿公主,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差点就要成为第二任女皇了。”
杨皇子女相争,刀光剑影、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少不得血溅宫闱,可过了这些年也只有皇室宗亲记得了。
萧霁忍不住给青梧讲了几件关于这位明懿公主的事,便是如今说起,言语中还是佩服异常:“姑祖母十七岁那年,匈奴两万铁骑犯边,连破三关。她主动请缨,仅率八千轻骑出塞。”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神往:“那一战,她佯装败退三百里,将匈奴主力引入葫芦谷。待敌军尽数入谷,伏兵四起,火攻箭雨齐发,杀得匈奴人仰马翻。”
青梧眼眸不禁也随之睁大,明懿公主竟然是这样的女郎?!她不禁想到了姥姥,姥姥也与寻常女郎完全不一样。
“最绝的是,”萧霁的声音带着几分骄傲,“姑祖母亲手射杀了匈奴左贤王,将其首级悬于军旗之上。匈奴遂溃逃,十余年不敢来犯。”
这实在是一番伟业,一位公主能做到如此地步,又是女皇的掌上明珠,怎会不觊觎那皇位?
“可是…先帝,如今的陛下身上也流着杨家的血,为何会在意同样血缘的公主呢?”
“因为,姑祖母出生没几年,高祖父就去世了,后来高祖母登基,大权独揽几十年,姑祖母自傲于有这样厉害的母亲,便为自己更名为杨玉鸾。”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说来说去,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姓,只要姓杨,皇帝都会将其认为是杨家人,都会生出忌惮?
青梧觉得有些荒谬:“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可在她的目光中,不知何时已经支起身子的少年缓慢地点了点头。烛光透过床幔,照在了少年的背上,逆着光的他轮廓显得格外锋利。他的声音好似趋于平淡,可平淡中却听得出蕴藏浓浓的哀痛。
“母后越是贤良,父皇就越害怕。因为当年的杨皇,最初也有着贤后之名,即便我的母亲,她已经尽量把自己困在了后宫。”
青梧的心猛地揪紧了,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六郎……”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自己的父亲极有可能就是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这样的痛苦,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萧霁倾身靠向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吓到卿卿了?”即便他内心已经痛苦不堪,他还试图安慰她。见状,青梧哪里还忍得住,起身抱住了他。
不是扑入他的怀里,而是半跪在床上,以全然保护的姿态,抱住了他。
第103章 我想当皇后
萧霁的身子明显僵了一瞬,随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将脸埋进青梧的肩窝,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自猜出此事以来,他忍了许久许久,母后去世也已过去了两年,萧霁以为自己已经能保持平静了,可真当说出此事后,那些情绪还是如同江水般奔涌而出。
青梧感受到肩头渐渐漫开的湿意,心头也酸涩得说不出话。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垂下的发丝,如同安抚受伤的幼兽。
“卿卿…”萧霁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许鼻音,欲言又止,“我想说……”
青梧没有问他想说什么,只是在他的鬓边落下一个安抚性的轻吻。白日里需要他索求之物,如今已主动送上门来,可萧霁也无暇仔细体味了。
许久,萧霁终于做好了准备,他缓缓抬起头,与青梧拉开了些距离,颤抖着拉起青梧的双手合于掌中。
少年的眼眶还泛着红,鬓边被泪水打湿的鬓发一绺贴在脸上,显得格外可怜,可他的眼神却带着冰冷又炙热的恨意。
“卿卿,我恨皇帝,你知道吧,我恨皇帝。”
青梧点头,伸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泪。
这怎么能不恨呢?包庇导致他跌下马的幕后黑手,亲手害死他的母亲,废黜他的储君之位,他的身心都被皇帝伤透了。
可萧霁知道她还没明白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又抓回了她的手,语气凝重道:“我的意思是,我要报仇的,我想争,我想重新夺回储君之位,更进一步。”
这些在外头被旁人听见要砍头的话,萧霁毫不掩饰地在青梧面前说了。
偷听得知青梧身世经历的那一刻萧霁发誓要夺回皇位,让夫人坐上皇后之位,许她至高无上的尊荣,让她的孪生姐妹,兄弟母亲都后悔莫及。
可是当青梧亲口和他说了与姥姥的过往后,他又怎不知青梧到底想过怎样的生活呢?
青梧需要的是自由,平静祥和的生活,是能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治病救人,可他所想的事若是成功了,青梧便要回到京城,入主皇宫,等于回到了牢笼里,所受的束缚就更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