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惊雷随之落下,廊下缓慢行走的女郎也浑身一颤,却不是因为雷电。
她看向面前越来越近的少年,心中竟第一次生了犹豫之意。
她尽可以告知少年,她已经尽力,而后回去等候小杏自然退烧,这样她身上的异处便没有那么大,可这念头只存在了几息,脑海中便出现了姥姥的身影。
不,不行,怎可因这半途而废?医者仁心。
短短几十步之间,女郎的内心翻江倒海,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地步,可当她真正站到萧霁面前时,预想中的诘问并未到来。
少年只是微微仰头,廊下灯笼里的烛光顺着他的轮廓忽闪,或明或暗中,衬得他的神色愈加柔和。
“孩子如何?”他问得那样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青梧脑子瞬间空白,之前打好的腹稿全部噎在了嗓中。
“还,还好,烧退了些。”
“那卿卿可以休息了吗?”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温柔,青梧的心中倏然涌出了一股勇气。
“还...还需喝些汤药…”青梧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要去后院采药。”
两人四目对视了几息,青梧蜷缩的手掌心竟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就在她以为少年将要变脸时,少年忽然提起了搭在他膝上披风,递来:“穿上再去,别着凉。”
青梧怔住了。那件玄青披风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一看便价值不菲。
见她犹豫,萧霁便解释道:“这乃是浮光锦和羽纱织就,浮光锦可防水,羽纱乃是鸟羽绒所织,亦防水。”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要外出。
“这…这太过珍贵…你…你怎么知…”
青梧已经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了,看着面前那光彩流动的披风,眼中水光愈甚,她有心想问,却又不敢,一时僵在那里。
见状,萧霁轻叹一声,挪着轮椅来到她的身前,轻轻地把披风塞进了她的手中。
“再好的物件,不用也是死物。快去吧,救人要紧。”
听到这句话,青梧立刻垂下眼眸,遮掩眸中悸动之色。
今晚他多番言语,青梧已看出他的态度,他不但不抵触她会医,反而很是支持,这是她家人都不曾有的支持……
心中动容之时,青梧也不再犹豫,迅速穿起披风。
“多谢...郎君。”
她低声道谢,带起帽兜,转身踏入雨幕,与此同时,一滴泪水自凤眸流出,与扑面而来的细雨融在一起。
玉珠撑伞提着灯笼随后而去。
萧霁望着青梧离去的背影,玄青披风在雨幕中泛着粼粼微光。
“主子……”
远处看了好一会儿的赵通走过来欲言又止。
萧霁却忽然轻笑出声:“你不觉得,浮光锦就该这么用吗?”
赵通顺着望去,只见远处灯笼照亮的雨帘里,那袭披风正流转着隐隐微光。
“这料子给卿卿这样的人用,才不算辜负,不是么?”
“赵通。”萧霁突然开口,“去把主殿里的药材都搬到偏殿给夫人瞧瞧有什么用的上的。”
“可那些都是宫里的珍药…”
“我一人也用不到那么多。”萧霁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才收回视线,而后看向赵通叹道:
“你我现在也只是平民百姓,我用的,那孩子如何用不得?”
第88章 为什么不进来?
披风再好,也遮挡不住四面八方随风而来的细雨,雨水顺着披风的边缘淌进衣领,青梧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储着雨水的草地中。
小杏高烧,口干喉痛,怕了你汗少,乃寒包火之症,须外散风寒,内清里热。
后院中虽有药材,但数量不多,青梧脑中思索,迅速给出一应急方子——生姜,薄荷,蒲公英,柴胡煎水服用。
这些日里,院中哪里有草药,她早记在心中,当即带着玉珠去寻,不一会儿微弱的光便照出几丛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柴胡。
青梧站在湿冷的草地里,裙边很快被泥水打湿,她挥舞着锄头刨了一株柴胡,又在墙根找到了一丛薄荷。
“夫人,够了吗?”玉珠冻得牙齿打颤,虽已快初夏,但下了这么久的雨,还是凉意袭人。
青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再去后院水井边,那里我曾留了一丛蒲公英。”
等她们捧着药草回来时,廊下已空无一人,应该已进屋休息了。
青梧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失落,她摇了摇头,挥去脑中胡思,刚想直接进灶房,就被偏殿探头出来的赵通叫住。
“夫人,您快过来,主子的药材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上。”
青梧微微一顿。萧霁的药材?那些可是宫中带过来的珍药。
她抱着药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内心涌动,最终还是走向了赵通。
手里的药材只不过三四味,勉强配成一副方子效用终究普通,若是能加一两味珍药便可增强扶正功效,兴许能一剂退烧。
想到那个少年从头到尾的表现,想到他极力敦促来她去救小杏,青梧不再迟疑,入了偏殿。
昏暗的烛光下,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锦盒,纸包,已经一一打开。
青梧迅速扫过,人参,雪莲,藏红花…皆是好物。
迟疑了片刻,青梧还是拿了刀小心翼翼地切下了一小薄片人参又拿了两朵藏红花。
青梧一番动作被小杏的亲人看在眼里,她们本就是农户,自然认得人参这个药材,她们偶尔碰见也是要挖了卖到镇上的,这等品相粗细的人参,在镇上药铺一卖估计能抵全家一年的嚼用。
“夫人,这太贵重了……我们……”小杏娘想说她们付不起这个价钱,可看到刚平稳些的女儿,又硬咬牙道:“我们知道这些银子不够,明日就把家里的猪崽卖了。”
她从怀里掏出个粗布荷包,倒出一小块银子,大约有三分银左右。
青梧却接过那银子道:“这就够了。”她还没有善良到出诊,给药,还分文不取。她和姥姥行医途中已经得到过教训,她曾为穷苦人家治病,怜悯其境况而分文不取,后来却被当作理所当然。
“诊金十文,后院采摘的药材不贵,算上人工十文,但这人参,乃是百年人参,就这一片也价值不菲,还有这藏红花……”
小杏娘听着青梧细细算账,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眶却渐渐湿润。她哪见过这样的和蔼的贵人,便是镇上的郎中也向来是他说多少便多少的,哪有她们质疑的理。
可眼前这位夫人,竟肯这般耐心地同她们分说药价,叫人心里踏实。
“夫人,您不必多说了,我们相信您,您说多少就多少,快给杏儿煎药吧。”
“好。”
青梧给小杏拔了针,便带着两个丫鬟快步去了灶房,刚进门就先退下了身上的玄青色披风,仔细地挂在门上,随后迅速吩咐道:
“玉珠去把新采的药材洗净,要快。”
“宝珠,准备两个药罐和一个砂锅。”
好在行宫里有给萧霁熬补骨汤用的药罐几个,不然还有的麻烦。
青梧舀起一瓢清水倒入洗干净的药罐,将生姜切片、柴胡折段、蒲公英连根投入,而后就静置一旁不管,转身忙着处理人参片。
“这人参乃是珍药,需隔水另炖。”
左边药罐里的药材还在浸泡,右边砂锅中的水已开始冒泡。青梧将切得薄如蝉翼的人参片放入小药罐,再稳稳坐进沸水里。
弄完了人参,静置一旁的生姜药罐也上了火,两个灶眼同时燃起火光。生姜药罐大火煮沸后又小火煎了一刻钟,蒸汽氤氲中,药草的清苦香渐渐弥漫开来。
“时辰到了。”青梧用布巾垫着掀开药罐盖子,药汁已熬成琥珀色。
她将隔水炖出的参汤缓缓兑入滤出来的生姜柴胡汤中,金黄的液体在褐色的药汁中盘旋,如同晚霞落入深潭。
最后两丝藏红花落入碗底,滚烫的药汤冲下,殷红的花丝旋转不停,青梧执勺轻搅片刻,将药碗递给玉珠。
“送去让孩子趁热服下。”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小杏的眉头渐渐舒展。
不到半刻钟,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体温又降低了些。
青梧轻轻拨开孩子黏在颈间的碎发,三指搭在那细弱的手腕上——脉象已趋平稳。
“让她睡吧。”青梧起身。
“夜里可能还会发热,我留了药,等会富贵会给你们提来炉子,你们把药放在炉边温着,等她醒了让她喝完。”
小杏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青梧也累极,转身去了另一边侧殿草草洗漱后回了主殿。
夜已深沉,女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主殿,她本以为内里的少年已经睡熟,可转过两扇门,却见内间门扉上还透着隐隐的烛光。
青梧的脚步霎时一顿,不敢再往内走去。
洗漱之时,她难免想起今日之事。少年对她异样视若无睹的态度,不禁叫她怀疑,他是否已经看出她的身份,只是顾着外人,才没有直接戳穿。
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是谁,他只需要一个夫人。
青梧越想心中便愈加难受,也愈加害怕,头一次生出了退缩的心。
或许今日去和玉珠挤上一晚比较好,脚步一转就要往外走去,却不知屋内之人早已数着她的脚步声良久。
“卿卿。”
萧霁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比平日沉了几分。
“为什么不进来?”
第89章 卿卿是不是心悦于我?
青梧浑身一颤,这声“卿卿”叫得她心尖发麻。她停在原地,却迟迟没有转身。
她还在犹豫,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就在她脑海中挣扎博弈之时,耳边却传来木棍撞击地板的沉闷声,这声音让她下意识转身,就见身后薄薄的门扉上已然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两人已然只有两步之遥。
“卿卿,还要我亲自给你开门么?”
青梧呼吸一滞,还未来得及反应,两扇门间倏然打开一掌之距,萧霁那张濯濯如春柳般的脸先映入了青梧的眼帘,那双原本偏圆的桃花眼已然眯了起来,眼眸中透露出淡淡的不悦。
这还是青梧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不,不对,他是站着的!
门扉又开了些,把萧霁的身形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他静立在门后,若不是左手腋下支着拐杖,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你…你站起来了?!什么时候能站起来的?”
青梧瞬间忘记了先前担忧的事,跨步上前,关心萧霁的伤情。“六郎觉得腿疼吗?能撑多久?”
见她眸中全然是对自己的关心,萧霁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他就知道夫人还是关心他的。不过想到她方才的迟疑,想到她竟然想直接离去,少年的心中便又升起了淡淡的怒气。
原本还想说实话,现在却话锋一转,右手立刻装作站不稳的样子扶住了门框,声音也虚弱了起来。
“腿有些疼……”
他的声音比往常低弱,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颤抖,“但是还可以,还能走几步……”
话音未落,少年颀长的身形突然向前倾斜。青梧来不及思索,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隔着单薄的衣衫,她能感受到他肌肤下传来的细微战栗,当即斥道:“胡闹!刚能走几步,干嘛逞强?”
下一息就因少年的话倏然怔住,“再不过来开门叫住你,你就走了吧?”
少年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卿卿,你说,我该不该逞强?”
青梧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萧霁的呼吸近在咫尺,明明是浅淡的清苦药味,却灼得她心跳如擂。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牢牢扣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滚烫,灼得她心头一跳。
“干嘛…抓住我的手?”
青梧有些无措地质问,她下意识看向萧霁,却对上了他暗流涌动的眼眸。
许是男女间的天生的差距,先前的少年在青梧面前还单纯的可爱,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已经隐隐把局势逆转,就这么一眼已经叫青梧不敢看了。
从前她戏弄他的时候好似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青梧被这一眼吓到,下意识地垂眸避开,却听面前的少年慢条斯理地回道:“若是不抓住卿卿,卿卿就要跑了。”
这个“跑”字说出来实在耐人寻味,带着打趣又带着戏弄人的轻佻,可偏生他说的又是事实,青梧刚才确实已经准备离去了。
于是女郎只能强行忽略那话里的戏弄,强装淡定解释道:“哪有?我那是担心打扰你。”
萧霁也不与她争论她刚才离去的动机,只轻笑道:“好,是我错怪卿卿了。那现在既然我还醒着,卿卿便算不得打扰,我们回房睡觉吧。”
他说的语气与平常无异,可青梧已敏锐地察觉今晚山雨欲来,又如何敢答应,当即又找借口道:“小杏那边…还需我看着,我就是来看一眼…”
少年颔首点头,并未阻止,只道:“那卿卿也要先护着我上床。”
青梧松了一口气,手虚护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可也只是两步,少年倏然一脚,蹬上了半开的门扉。
“哐当”一声,门扉紧闭,紧接着一只长臂紧紧地摁在门上。
青梧下意识回头看门,然后再看向少年。
少年脸上哪还有刚才的淡然?满是得逞的笑意。
“你,你干什么?”青梧竟也结巴起来,下意识往门口走了一步,可少年已然先她一步上前直接背靠在了门上,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刚才还使用不好的拐杖此刻也犹若臂指。
“我应该要问,卿卿要干什么才对。”
少年嗓音深沉,叫青梧心头一跳,可这内间唯一的出口便在萧霁身后,只得强行回道:
“我、我不是说了…要去看小杏……”
可她声音发颤,眼神飘忽,这让少年忍不住低笑,径直戳破她的谎言,“那为何不敢看我?”
见女郎玉白的面颊上已经涌上了不可忽视的羞怯,萧霁也不想再绕弯子,索性直言道:“问卿卿一个问题。”
听到这句话,青梧的面上的红瞬间褪去,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他是不是要问那个问题——
“卿卿是不是心悦于我?”
青梧瞬间抬头,却见萧霁眸色深深,眉宇间神色郑重,可面颊上浮现的红晕不见得比她要好。
她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羞赧,又觉得松了一口气,视线游移了片刻,忍不住啐道:“你、你胡说什么!”
青梧耳尖发热,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谁、谁心悦你了!”
萧霁不慌不忙地撑着拐杖往前一步,他低头看她,声音轻缓:“那卿卿为何日日悉心照顾我?为何见我站起时那般欣喜?又为何……”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她泛红的脸颊,“此刻脸红成这样?”
青梧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她想反驳,可一抬眼就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那里面映着她慌乱的模样,让她无处遁形。
“我那是……”她结结巴巴地找借口,“出于夫妻情分……”
“哦?”萧霁挑眉,又逼近一步,即使单手拄着拐杖也无损于他现在的气势,“那你为何叫我唤你‘卿卿’?”
见面前女郎面露疑惑,萧霁干脆点出典故:“王戎妻常以卿称夫,王戎认为不合礼制,其妻却答: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你让我称你‘卿卿’,不就要我爱你,亲你的意思么?不心悦我,怎希望我爱你亲你?”
这话其实萧霁说起来都有些难以启齿,可为了逼迫夫人说出心意,那他便豁出去又如何?
可面前女郎却如如遭雷劈,半晌才神色莫名地讷讷道:“我叫你唤的是青青,靛青的青。”
这下轮到面前的少年面色一滞了,支着拐杖的手差点打滑。
“……什么?”
第90章 我心悦卿卿
少年倏然落了下风,原本弱势的女郎一下子便硬气了起来,胸脯也挺直了些,也敢看向对面少年了。
“所以,郎君自己想错,这可不能怪我。”
她以为少年会尴尬不堪,可少年只是默然了几息,唇边便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那我倒是想请教夫人,为何要让我叫你‘青青’,靛青的青。”
他特意在靛青的青上加重了音,果不其然,女郎身上的气势陡然弱了下来,目光也闪烁了几分。
“这,就是个小名而已,随口说的而已,不必在意。”
青梧试图蒙混过关,可萧霁哪里会那么容易放过她?
他轻轻笑了一声,轻飘飘地又道了一句,“据我所知,贵府千金皆以'清'字为序,若是这么称呼夫人,岂不是难显独异?而且又为何不用‘清’而用‘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