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鸾着实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她便叹道:“若不是你家世不显,以你的才华能力,起码能提前十年坐上这位子。”
听出她口中的怜惜,沈玉山低头笑了笑,“无事,一朝天子,一朝臣,侍奉过中宗,如今的陛下先重用他的人是正常的,好在,也熬上来了……或许是熬死他们了?”
这苦中作乐的话语让萧玉鸾忍俊不禁,看着面前许久不见的故人,忽然道:“不如坐下聊聊?”
纵以前有万般牵扯,如今过了多年,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说说,熬死他们如何说?”
萧玉鸾拿起沈玉山带来的贡酒,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在外多年,她可不信什么牛鬼蛇神,这酒她不喝,也会被周围的村民拿去喝。
沈玉山信手接过,却不敢触及那人分毫,他举起酒杯将酒液倒入口中,只觉今酒液格外香醇,喝着喝着又漫出了无边苦涩。
“就熬死了他们呗,他们平均比我大上十几二十岁,可不就到了暮年了么?倒是殿下……风采依旧,不似花甲之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嘴倒是变甜了,我身体康健不假,可这容貌啊,肯定比不得当年……”
有故人奉承,萧玉鸾唇角也带了一丝笑意,耳边却又传来沈玉山的声音,“风采在骨不在皮,殿下姿仪非皮相所能概括。”
这连连赞赏不禁让萧玉鸾侧目,这老小子怎么年岁愈大,口齿还更加伶俐了?
仿佛察觉到她的腹诽,沈玉山又喝了一口酒道:“没有这张嘴,怎么哄得了陛下,当上这尚书令?”
“也是,他如今老迈,愈加昏庸,是要人哄着的年纪了。”
萧玉鸾唇角划过一丝讽笑,也仰头喝了一口酒。
见她姿态飒爽,一如当年,沈玉山不禁问道:“殿下多年未归,如今为何回来?应当不是为了小郡主吧?”
说到这个,萧玉鸾顿了顿,侧目看向沈玉山,尚书令啊……
沈玉山任她打量,没有觉得有丝毫不适,他还巴不得她多看看他呢。
“还真不是为了真儿。”
她离京时,真儿已经去了六七年,时光能冲淡一切哀伤,那时她决定走了,就想过一辈子不回京城。
“是我在外收养了一个小徒弟,如今嫁到京城来了。”
第142章 郡主的父亲是谁?
“哦,这是好事啊,什么时候收养的徒弟?嫁与何人,怎不叫我照拂一二?”
萧玉鸾抬了抬眼皮,沉吟了一息才道:“养了十年了,刚嫁了没多久,不说这个了,咱们说说你的事。”
即便她相信沈玉山对她没有恶意,但过去多年,她不得不防,还需先问一问才好。
沈玉山也听出萧玉鸾的意思,他无所谓地抬抬手,“我能有什么?这些年还是那样,未娶妻妾,孤家寡人,只在十年前从老家族中收养了个子侄,如今才十四五岁,养着以后给我送送终,这倒和你一样了。”
忽略他前面说的未娶妻妾之词,“你倒是学我。”她晃了晃酒杯,一饮而尽,这些年酒喝的少,就这么几口,竟然感觉有几分醉了。
“不过我那徒弟可不是养着给我养老送终的,我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呀,长得花容月貌,不逊我年轻时,性格开朗大方,做事沉稳,医术上面也颇有天赋……”
在萧玉鸾心里,她的小徒弟天下第一好。
听完一整句的沈玉山最在意那句“我待她如亲孙女一般”,不禁问道:“你那爱徒今年芳龄几岁?”
萧玉鸾给自己倒酒,随口便道:“今年一十有八,正值大好年华。”
闻言,沈玉山一顿,不禁叹道:“当年我初见殿下也是十八岁,那时您二十七岁,如今转眼已经过去三十六载……”
瞥见萧玉鸾神色不自然,沈玉山便知她的态度,轻叹一声又道:“臣想说,若是郡主还活着,倒是真和您爱徒年纪对的上。”
若是郡主还活着,如今已经三十五岁,生下十八岁的女郎,也属正常。
“是啊,确实对的上,不过当年我没想那么多……”
两句话说完,两人渐渐陷入了沉默,一口又一口饮着杯中的酒,过了好一会儿,萧玉鸾才又起了话头。
“对了,我那侄孙萧霁,你可熟悉?”
沈玉山眸光一闪:“废太子?”他斟酌着词句,“不算太熟,但臣身为……”
话未说完就被萧玉鸾打断,“在外,我也未回到皇宫,便不要以君臣身份相称。”
“我身为尚书令,之前也在朝中,接触还是有的。”沈玉山立刻唤了个自称。
“你觉得萧霁为人如何?要说真话。”
萧玉鸾径直问道,让沈玉山不禁侧目,“六郎君至纯至真,德行出众,文武双全……”眼瞧着她神色不对,他连忙转折道:“正是因此,他被陛下废黜,自古能稳坐储君之位的,心必须得黑。”
这话说的不错,能坐稳储君之位,当上皇帝的,谁不是心狠之人?至纯至真做家人,朋友都好,就是坐不稳储君的位子。
萧玉鸾思索之际,沈玉山也在想她为何忽然提起废太子,难道是因为继后是杨家人么?算一算,继后是她的表侄女呢,废太子于她来说,确实是众皇子中,与她血脉最浓厚的后辈。
只是……也不好一回来就插手储位争夺吧?
“您,为何提起废太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一句,萧玉鸾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又以最平常的语气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结果。
“我想让他当皇帝。”
沈玉山手中的酒杯“啪”地砸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月白锦袍的前襟。他浑然未觉,只睁着看向萧玉鸾:“您……您是认真的?”
萧玉鸾面上波澜不惊,拿起酒坛为他倒了杯酒,酒液注入杯中时发出清泠声响:“我何时同你开过玩笑?”
“可、可是……”沈玉山急得额角青筋直跳,连嗓音都带上了颤意,“六郎君已被废黜储位,他上头还有五位壮年王爷,他们都不是吃干饭的,陛下又疑心比一日地重……您何必趟这趟混水?”
萧玉鸾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笑意,“正因如此,这乾坤才更需扭转,他老了就赶紧下去。”
沈玉山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压低声音:“殿下,您离京多年,不知如今朝堂气象,贸然支持六郎君,恐怕不能顺遂。”
“所以才要你相助。”萧玉鸾截断他的话,苍老的眼睛里燃着灼灼精光,“尚书令大人。”
这声“尚书令大人”如重锤敲在沈玉山心尖,他苦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扣:“殿下还是这般……开门见山。”
“你我之间,何须绕弯?”萧玉鸾握住他僵硬的手,将他手中的杯子递到他的嘴唇边,语气笃定道:“你能当上尚书令,六部之中必有可用之人。”
即便过去多年,他也老态龙钟,可心中的白月光这样对他,他还是压不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可正是因为他对她还有情,他更不能让她胡闹。
喝完那杯酒,他强硬地收回了杯子,把剩下的酒撒掉。
“您已经花甲之年,回京安安稳稳地做大长公主不好么?你还在郡主的墓前,你怎能还要这样冒险,郡主在天之灵心里难安啊。”
见萧玉鸾还不说话,沈玉山又道:“难道就因为六郎君的母亲是杨家人么?不仅仅如此吧?”
却听萧玉鸾道:“那我若说,我想当皇帝呢?”
此话一出,沈玉山顿时僵住了。
见他这模样,萧玉鸾笑道:“你觉得不可能吗?可我当年就很想当皇帝啊。”
怕沈玉山还不信,她又道:“你还没发现吗?萧六郎的腿都断了,本宫扶持他当皇帝,本宫才能摄政而后君临天下啊。”
“本宫”二字一出,沈玉山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的镇国大长公主是何等的权势显赫,便连中宗都要避其锋芒,他那时作为中宗部下,感触实在太深了。
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公主怎么会在花甲之年——
“你是觉得我年纪大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不应该那么重?可是你忘了,我母皇六十三这个年纪还在处理政事呢,那一年,还为我大虞打下了一块肥沃的土地,母皇做的,为何我做不得?”
“既然萧元辰日渐昏庸,那我取而代之有何不可?等我百年之后,再将皇位还与萧霁便可,左右也就十几年,他等得起。”
这一番话属是大逆不道,可沈玉山却丝毫没觉得不对劲,他抚摸着胸膛深吸了几口气,忽然抬眸问道:“殿下,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帮你。”
萧玉鸾眼睛眨了眨,道:“说。”
“郡主的父亲到底是谁?”
说到此事,还需说萧玉鸾的婚姻状况,她一生未婚,并无驸马,女皇在世时也曾为她择选驸马,却被她拒了。
那时萧玉鸾道:“郎君可三妻四妾,为何我不可?我不要驸马,我要三夫四侍。”
此话在当时属实是惊世骇俗,女皇顿了顿却没说什么,毕竟先帝去了多年,她身侧也有几位宠臣,她深知那种生活更自在。
女皇只叹了口气:“既是你选的,便不要后悔,朝野议论……”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儿臣才不管他们说什么。”
果不其然,这番言论传出,朝堂上下哗然,御史们纷纷上奏弹劾她“悖逆伦常、有辱皇家体统。”
可萧玉鸾只是冷笑:“男子三妻四妾便是风流雅事,女子多几个夫婿就成了伤风败俗?这未免太不公平。”
不管朝野如何议论,萧玉鸾就是不管,她的的名声在京城越发离经叛道,有人骂她放荡,也有人暗中钦佩她的胆魄。
但二帝之女的风采并不会因此掩盖,爱慕她的青年才俊依旧能绕着京城三圈,每日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自荐枕席,想成为镇国公主的入幕之宾。
可事实上,萧玉鸾虽口出狂言,却从未真的纳过什么“三夫四侍”。那时她被赋予理政之权,出入公主府的男子有如过江之鲫,到最后也没有郎君真得了什么名分,哪怕是“侍妾”之名。
如此过去数十年,直到她有了真儿。
真儿的生父是谁,无人知晓。萧玉鸾从未提起,也无人敢问。有人猜测是某个被她短暂宠幸过的面首,也有人怀疑是朝中的某位青年才俊。但无论如何,谁也不敢笃定是谁,毕竟进过公主府的郎君太多了。
有人借此攻讦这孩子是个无父的野种,却迎来了女皇的震怒,那人被砍了头,女皇道:“传了朕的血脉,你怎么敢叫她野种?这天下还有比朕和萧家更尊贵的血脉?”
女皇才不在乎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要是她女儿的孩子,是她的外孙女便好。又封其为郡主,再次坐实了萧玉鸾这位镇国明懿公主位比亲王的事实。
一众还想吱声的人被吓破了胆,他们恍然意识到这位刚出生的郡主身上流着怎样的血脉,也再一次认识到他们现在在女帝为政的朝堂。
男人,不重要,并不比女子更加尊贵,尤其是在皇家。
萧玉鸾生下了真儿也收敛了些锋芒,但只是一点,她是大长公主,权势给她来带的畅快远比当一个母亲更加多,她有诸多理想政令想要实施,她想在朝堂上大展身手。
因着萧玉鸾的心都扑在了朝堂上,以至于忽略了这位小郡主,当然有好几位郎君都自称是小郡主的父亲,整日上门争着当爹,这才没叫孩子缺了陪伴。
但这些人始终不知到底谁是郡主的父亲,他们试图等待郡主长大,长大了总能瞧得出谁是郡主肖谁了,谁想郡主就跟公主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这下旁人便没辙了,实在分辨不出。
沈玉山当年并不在其列,但不代表他不怀疑。
毕竟……时间对的上。
“殿下,您怎么不说话?如今站在郡主的墓前,您可不能说假话。”
萧玉鸾缓缓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沈玉山。他一身素衣,眉目间隐有风霜之色,却仍不减当年风采。
她轻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沈大人,时隔多年,你倒是执着。”
沈玉山攥紧了手中的玉扳指,那是当年萧玉鸾随手赏他的物件,他一直留着,如今盘了多年,色泽温润至极。
“殿下,”他声音微哑,“当年您召我入府议事,那夜之后……”
“那又如何?”萧玉鸾打断他,语气淡漠,“那晚,你不是拒了我的招揽,继续为皇兄办事么?”
沈玉山面色微暗,但他也无法说后悔了那日的决定,毕竟中宗待他有知遇之恩,也不曾薄待于他。
“我……”
未等沈玉山说完,萧玉鸾便道:“真儿是我的女儿,与旁人无关。”
沈玉山苦笑:“殿下何必瞒我?我见过郡主,她耳朵上有颗红痣,与我的一模一样……”
萧玉鸾猛地转身,衣袖带起一阵风。她淡笑一声,“不过是颗痣,巧合而已。”
“郡主已经去世多年,我已老迈,也不知何时就要魂归西天,殿下难道就不能一解我几十年的困惑?”
沈玉山低声哀求,可这却叫萧玉鸾疑惑,不禁笑道:“真儿在世时,你不说一句,真儿去了,你问明白又有何用?”
这话让沈玉山面色一滞,缓慢地低下了头,就在萧玉鸾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时,这个如今权势显赫,担任大虞尚书令的老人男人道:“因为那时的我……自卑。”
他缓缓抬眸直视萧玉鸾,在她现在的面庞上看到了当年的风华绝代。
“您那时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您是杨皇的掌上明珠,您聪慧无双,连明德太子,中宗都退您一射之地,我是什么?”
“我只是中宗身边的门客,那时的我连殿试都还未参加啊……”
他只是一个小富之家的子嗣,在读书上面有几分天分,十七岁便考了本府举人第一,正好被外出的中宗看上了,把他带到身边,说是让他做门客,实则是供他去了京城最好的书院,只偶尔派他出去办事,这才有机会得见镇国公主。
后来他因长相优越,得了公主青眼,可那时他还讲着文人风骨,不愿另换门庭,更多的大概是因为心底那份自卑和恐惧,若是就是更换门庭,成为公主宠臣,那于他科举一道是极大的不利,以后仕途上少不了旁人攻讦。
而且他比得上其他人么?其他来往公主府的不是少年将军,就是宰辅之子,京中青年才俊大半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他只是里面不起眼的一员。
他不愿意成为公主的一时之乐,所以在公主招揽他时,他拒绝了。
第143章 五十三岁,正是闯的年纪。
一夜风流之后,他回到了中宗身边,闭门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他忍不住出门时,却发现公主已怀胎三月,他一瞬间欣喜若狂,可紧接着便是自卑涌上心头。
围在公主身侧的俊杰如此多,这孩子未必是他的,也不会是他的。
公主早有“三夫四侍”的言论在前,他如今地位卑微,便是做“妾”身份也是不够的。
年少的沈玉山只能利用中宗给他的资源更加刻苦读书,或许等他蟾宫折桂那一日,他能勉强够格站到公主的面前。
次年二月,沈玉山被点为探花,明懿公主也怀胎七月,可他发现他依旧不够格。
她左边围绕的是前科的状元郎,如今已经领了四品实职,乃是宝丰公主之子,是青梅竹马,也是天皇贵胄,另一边是名动京城的将军,乃是公主领兵匈奴时部下战友,情谊非常。
自己是探花郎,无权无势的,十八岁的探花郎,看着一群在朝中深耕数年的前辈,沈玉山感觉实在太无力了。
“殿下,那会的我,怎么敢争呢?”
即便是说,都不敢往外说呀。
萧玉鸾没想到是这个理由,现下被这么一说,颇有些恍然,不过——
“既然当年不争,现在也没必要争了。”
她背过身去,沈玉山以为她不愿多说,却不知转过身的萧玉鸾面上显现了些许心虚,不是她不想回答,是她真的不知道。
她年少时风流成性,入幕之宾确有几位,那半个月……有三位侍寝。
别说旁人,她都好奇真儿的父亲到底是谁,可亲自生的就是亲自生的,真儿长得和自己极为相似,根本找不到其父亲的参与痕迹。
“我不知道真儿的父亲是谁。”
这话说的真心实意,沈玉山只当萧玉鸾不愿意说。
“我回答不了你,既然你不愿意,那你便走吧,让我留在这里陪陪真儿。”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暴露身份,所以不好在女儿忌日当日来祭拜,避免碰上旁人,没想到还是碰上沈玉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