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不止,便是他的外祖母承恩公夫人也没有眼前这位老人的气势,随意一眼,都让人觉得深不可测,恐怕唯有她身侧的女郎才会觉得她和蔼可亲。
萧霁忽然好奇起这位老人的身份起来,她真的只是寻常游医吗?
少年探究的眼神对上姥姥的双眼后,瞬间敛下。见状,萧玉鸾微微扬唇,“可准备好了?”
萧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撩起了衣袍,露出了一双白净结实的小腿。
萧玉鸾也不多做寒暄,走到萧霁面前蹲下了身,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腿上,仔细触诊一番后,她却没有直接给出结论,而是先看向了青梧。
青梧瞬间一慌,这眼神实在是太熟悉了,从前姥姥为病人医治时,也会先叫她诊断一番。
“你觉得他的伤势如何?”
青梧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纤细的手指再次落到萧霁的腿上。
其实她每隔几日她都会给萧霁检查腿部,每次都得出一样的结论。
她觉得萧霁的腿假以时日能恢复的彻底,但少年眉宇间始终萦绕的愁绪让青梧不自觉怀疑自己的医术。
可当她真的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时,他又会安慰她,自己恢复的很好。这便让青梧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了,许是她这几年毫无寸进所致。
面对姥姥的考校,她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心中认定的答案:“断骨应该已经复位,长势良好,但筋脉还有淤堵,当有寒气郁结?”
她抬头看向姥姥,眼中带着不确定,期盼从姥姥的口中得出与她一致的答案。
在青梧的期盼中,萧玉鸾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看来这几年没把医术都忘光。”
闻言,青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看向萧霁,有些激动,“你听见了么?姥姥也是这么认为的!”
萧玉鸾这才察觉到不对,转首看向萧霁,就见他脸上出现一片懵然,过了几息才恍然回神,看向了自己。
“姥姥,这……这是真的么?”
“当然。”
萧玉鸾也不由得因小夫妻俩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而怀疑了自己一息,她再次伸手检查了第二遍,并叫萧霁站起来走了几步后,她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这不是恢复的很好么?两个多月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过两月估计就能正常行走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萧玉鸾不是爱讲规矩的人,她性情洒脱,也不喜欢用那些显“老”的称呼,只你呀,我呀地说。
就见那小子站在原地又愣了几息,抬眸时,已经眼角绯红,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因为太医院院判曾亲口对晚辈说,晚辈的腿好不全了,即便恢复,也会留下跛足之症。”
可现在,一位经验丰富的医者竟然对他说,他的腿恢复的很好,再过几个月就能正常行走了?
萧玉鸾闻言,眉头骤然紧锁。她猛地站起身,银发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太医院院判?他当真这么说?”
萧霁沉重地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是…当时皇帝特意请了院判来诊脉。”
“你把当时情况事无巨细都讲与我来。”
萧霁便把自己从行宫抬到紫宸殿的过程详细诉说,听到他跪在紫宸殿门前许久时,萧玉鸾不禁呵斥出声。
“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萧霁被训得下意识低下了头,可很快又抬了起来,清凌凌地直视着姥姥。
“姥姥,可我要救我的老师,那是自小看我长大的老师,您也有学生……”他看向青梧,“卿卿应当明白我吧?”
青梧还在宋家时就听说萧霁跪求帝王之事,因着关系不大,当时的她除了唏嘘几声外并不关注。
如今再听萧霁提起此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几分心疼,原本也想跟着姥姥说他几句,但当萧霁看向她,看到他桃花眼里流出脆弱,她便无话可说了。
是啊,若换做她,她的姥姥遇到这种事,她也会不遗余力地去救姥姥的。
看着这俩孩子的互动,萧玉鸾叹了一口气,将心比心之下她也不好再训斥萧霁,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萧霁的身体上。
她抓起他的手,三指精准地扣在他的脉门上,悉心为他把脉,屋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后,萧玉鸾松开手,眼中寒光闪烁,冷笑一声:“好一个太医院院判!”
“姥姥,到底怎么回事?”
萧玉鸾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他的腿伤确实严重,但并非不可治愈。
太医院那些老东西,从来都是这样,说话留三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若是本着医者仁心,怎会在还有生机的情况下对病人这么说,分明是……”
姥姥顿住,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霁一眼,“有人不想让你好起来啊。”
她虽然是三十多岁才学医,但师从当时天下闻名的名医,又自己在外看诊多年,见过诸多病患,萧玉鸾自觉医术不差,即便算不上神医,也算小有所成。
以萧玉鸾来看,她这侄孙的腿状况绝对没有那太医说的那般严重,他年轻,从前的身子骨不差,就算跪上了几日,好好调养,也是能恢复个八九成的。
萧霁脸色瞬间煞白,扶手上放置的手青筋迸发。一边默默听着的赵通也大惊失色,“太医院院判不是陛下的人吗?”
“是啊,他是皇帝的人,哈哈哈。”
少年嗤笑出声,脸上表情似哭似笑,他知晓皇帝不是从前那个疼爱他的父亲了,皇帝废他储君之位,他可以不怨,可他为什么连这一点也要骗他呢?
就这么希望他一辈子意志消沉,郁郁寡欢吗?
就这么害怕他再次崛起,抢他皇位吗?
少年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竟有些狰狞,可在瞥见一侧满含关心的凤眸,他心底那股躁郁慢慢压了下去。
可也正是看到了青梧,萧霁更觉得萧元成过分,这不仅仅只是谎言,这真的会影响他的一生。
若不是青梧来到了他的身边,像明媚柔和的阳光,给他这一行人带来了希望,他难免会消沉上一年半载,即便他有一日能想开,也绝不会这么快,更大可能是——
他意志消沉,进而心生恐惧,而后不愿意行走复建,最后即便原本能恢复如初,也真的被拖成了跛足。
“陛下……陛下是您亲生父亲啊,虎毒不食子……”
赵通也陷入了惶然,他知道陛下老了,不再像以前一样了,可这些年他也见证了陛下是怎么疼爱主子的,谁能一下子接受这样伤人的事实呢?
唯有萧玉鸾嗤笑一声,天家无父子,她这小侄儿是谁教出来的……萧玉鸾忽然顿住,这位废太子曾是正宫嫡子,继后似乎是杨家的?
萧玉鸾不禁看向了这位侄孙,之前囫囵吞枣,大致一瞥,只觉得这位侄孙长相俊俏,如今细细一看,那挺直的鼻子,鼻梁上带着微妙的弧度,还有那嘴唇,还真是杨家一脉相传的特征。
至少那张嘴生的和她年少时一模一样,当然也和她的母亲,一代女皇一模一样。
她忽然就觉得这个侄孙更顺眼了些。
嗯,应当算得上是杨家人。
萧玉鸾向来随性,喜恶也在一时之间,刚来的时候对这个侄孙还不太在乎,后来因着徒弟的关系才觉得顺眼了些,现在又因着他血脉中杨家的血更加浓厚,倒有些喜欢了。
看着眼眸都气红了的萧霁,她终于生出了些对后辈分的疼惜,“现在没事了。”
萧玉鸾语气缓和下来,拍了拍萧霁的肩,“有我在,保你三个月后活蹦乱跳。”
萧霁抬头看着这位老妇人,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希望和暖流,重重地点了点头,“麻烦姥姥了。”
“谁让你成了青梧的夫婿呢,我只能照应着了。”
这话说的没含糊,若萧霁只是废太子而不是青梧的夫婿,姥姥也只会多看他一眼,一眼而已。
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后辈太多,仅凭血缘,不足以让她出手。
听见这句话,萧霁不禁向青梧投出感激的目光,他的夫人,再一次地给他带来了好运,他的卿卿就是她的大恩人。
对上这感激又带着爱意的眼神,青梧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姥姥递来了一个瓷瓶,她赶忙接过。
萧玉鸾从身上斜挎的布袋(古代有挎包)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先用这个药油推拿,应够三日。”说着将药瓶递给青梧,“你来给萧霁按摩。”
青梧接过药瓶利落地倒在手掌心捂热再往萧霁的腿上涂抹,只闻见扑鼻的药香,她便知道这是好东西。
萧玉鸾站在一旁,看着徒弟麻利的动作,也不由得暗暗点头,没辜负她这么多年悉心指导。
当青梧找准穴位开始推拿时,萧霁疼得额头冒汗,却一声也没吭,也不知道为何,他在姥姥面前总是有些紧张。
萧玉鸾却以为徒弟是疼惜自己夫婿,没舍得用力,“用点力,内里淤血不化开,这腿永远好不利索。”
青梧咬了咬牙,手上加重了力道。萧霁闷哼一声,手指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
看着那药油渐渐渗入皮肤,让那白皙的小腿染上一层青褐色的油光,萧玉鸾点了点头,看向赵通吩咐道:“去拿纸笔,我写份药材,你且去抓。”
赵通下意识应下“诶”,等身子出了正殿,他才后知后觉地回神。
诶?他怎么也这么老实地听了这老妇人的吩咐,而且是无意识地,打心底里冒出来的服从……
赵通摇了摇头,隐约明白了主子方才话里的意思,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引着萧玉鸾道:“老夫人,您往这边来,主子的书桌在这边。”
听到这个称呼,萧玉鸾顿了顿,属实有些不习惯,便道:“别叫我老夫人,叫我玉夫人。”
正在为萧霁按摩的青梧微微一怔,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姥姥说出自己的名字,即便只有一个字,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寻常,姥姥叫什么又不重要,只要是姥姥就好。
坐在椅子上的萧霁默默地把这个“玉”字记在了心里,想着派人打探一二京中医学世家可有离经叛道的女医。
当晚萧玉鸾自然留在了行宫,两个珠儿知道自家主子一直心心念念的姥姥来了,麻利地给收拾了偏殿厢房,给人安排的妥妥贴贴。
青梧洗漱完便抱着自己惯睡的枕头往外走,刚从侧殿洗漱回来的萧霁状立马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卿卿,你去干嘛?”
“我去和姥姥睡呀。”
青梧眨眨眼,一脸理所当然。
萧霁默然了一瞬,而后有些委屈道:“那我呢?”自打姥姥下了马,夫人的眼里已然没有了他,白日里把他撂在了田埂上,
“你…当然一个人睡呀。”青梧说的自然,可看到少年含着委屈的眼眸后,语气终于软了软,“我与姥姥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另一边侧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萧玉鸾从门框中探头而出,银发披散,揶揄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缠着姥姥睡?”
青梧顿时面色一热,可还是执着道:“姥姥,我这不是想你了么?”
诶哟,这一句话可甜到了萧玉鸾的心里,连忙快步走了过来,把青梧搂在怀里又是抱抱,又是贴贴,疼得不行。
她从前对自己女儿关爱的太少,一心顾着争权夺利,以至于女儿早逝。
后来离京,云游天下时有了青梧,自然把对女儿的一腔爱意全部投诸于她的身上。
这还不止,因为差了岁数,隔了辈分,又多了几分疼宠。
望着一老一少亲昵之态,萧霁心头那丝委屈缓缓消散,由衷地为夫人感到欣喜,有如此疼爱她的亲人。
可萧霁不知的是,自己看向二人的目光里不仅有温柔喜悦,里面还有沉沉的羡慕。
第140章 顺手的事
说不羡慕是假的,怎么会不羡慕呢?这世界上陪伴他最久的两个亲人,一个去世了,一个如今对他这样。
萧玉鸾敏锐地捕捉到侄孙儿的情绪,心中叹了口气。
想到这侄孙儿失了母亲,父亲也对他怀有敌意,也是个可怜孩子,萧玉鸾的心就软了下来。
罢了,她如今铁定是要留在京城了为徒儿撑腰找回公道的,便也不急于一时,今日这孩子心情大起大落,还是先把徒弟让给他吧。
毕竟他现在的精神支柱就是青梧了吧?
想到这些,萧玉鸾便对怀里的小徒弟道:“你当你还是年岁小的时候,多大的人了?姥姥舟车劳顿许多日,就让姥姥今晚一个人享受大床吧,别半夜给姥姥蹬到床下面去……”
青梧被姥姥说得耳根发热,忍不住嘟囔:“我哪里会这样……我睡觉老实……”
说着说着,青梧的声音渐小,她幼时睡觉好似真的不怎样,来到奚家后被郑夫人按着学规矩,连睡觉姿势都要标准后才好了许多。
见她面上浮现些许心虚,萧玉鸾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行了,快回去陪你夫君。他今日情绪起伏大,需要人陪着。”
说着看了眼萧霁,就见少年显然一怔,而后急忙道:“我没事,姥姥与夫人好久不见,我不打搅你们。”
青梧回头望去,少年正摆着手,脸上全然是淡淡的歉意,还在解释着:“方才只是玩笑话,我真的没……”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听几步之外的夫人已经华发姥姥颔首,“那姥姥好好休息。”
而后夫人便回到了他的身边,当着姥姥的面拉住了他的手,柔柔一笑道:“我们回房吧。”萧霁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眼中带着些许惊讶和疑惑。
夫人就这么放弃了?
他没得到言语回答,却得到了青梧轻轻回握,萧霁的心一下子又动容了起来,涨涨的,酸酸的,先前觉得夫人有了姥姥忘了他的委屈彻底消散的一干二净。
顾不得姥姥在场,那唇角的笑意就压不住了,萧霁止不住地看着自己夫人,眼睛亮晶晶的。
瞧见这小子没出息的样子,萧玉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萧杨两家的血脉就生出这么个眼皮子浅的?
不过她唇角也浮现了笑意,眼皮子浅也好,重感情也罢,只要好好待她的小徒弟,他便是个阿斗,她也能给他扶上墙。
萧玉鸾转身就要走,可见那小夫妻如胶似漆的模样,现在有点刺眼了,又回头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住西厢房,夜里睡得浅。”
而后便留下齐齐红脸的小夫妻,径直走向了侧殿,等那门关起来的声音响起,二人才猛然回神。
青梧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下意识撒开萧霁的手。
萧霁愣了一息,回过神又觉得纳罕了,夫人的脸可没这么红过,赶忙将她拉回怀中,瞧见她绯红的脸蛋,又忍不住咬着她的耳根揶揄,“姥姥这是……在说?”
来行宫几个月可是给他脸皮给锻炼到了,以前是万万不可能说这种孟浪的话的。
青梧羞恼地给他胸口来了一拳头,却被他捉住手腕。萧霁一边捉住夫人的手,一边抬腿将门给带上,这样子瞧着就更让青梧脸红了。
“你…今晚可不能做什么?万一真被姥姥听见……”
“诶?关我们何事?我们又不会半夜大喊大叫。”
瞧着他又不承认方才说的荤话,青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装蒜?”
害怕夫人真的恼了,萧霁见好就收,直接举手做投降状,“好了好了。”
烛火摇曳,萧霁的眸光温柔似水:“放心,我知道分寸。”青梧刚松了一口气,他便凑近她耳边,气息温热,“咱们小声点即可,今晚卿卿还在上……”
“萧霁!”
一句话未完,青梧慌忙捂住他的嘴,却被他顺势在掌心亲了一下。
再抬眼,已对上少年含笑的面容,他唇角带着捉弄人成功的促狭,与方才的落寞无助截然不同,想到姥姥的嘱咐,再想到他的身世,青梧心里头那丝羞恼就怎么也没了。
少年正等着再被夫人训斥,他一点也不反感夫人训斥他,每当夫人羞恼时,那双本就美丽的眼睛总会变得更亮更鲜活一些。
可面前的女郎却并未羞恼,而是一把将他搂入了怀中,不紧不松地拥抱着他,这个力道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怔。
可女郎的动作又不止于此,她就那么沉静地说出了那么一句——“你现在有我。”
语调起伏并不大,也并非算得上十分温柔,可就是这样朴素的语句却透露出十足的心安。
少年的眸子一下子湿润了。
他将脸深深埋进青梧的肩窝,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淡香。这气味他闻了许多遍,却丝毫没觉得腻,只觉得无比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