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徒弟双手绞在腹前,垂眸抿唇,一副心虚不知该如何说的模样,姥姥心底微微一沉,抬头睨向萧霁,“说吧,我都到这里了,难道还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也不知怎地,萧霁竟然觉得如芒在背,有了压力之感,微微岔开的腿都不自觉地并在了一起,当了十几年储君的矜傲此刻全部收敛于内,整个人瞧起来乖巧至极,像是在听训的学生。
可偏偏老师都未曾让他有这种感觉,上一个能叫他倍感压力的还是被他惹生气了的母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霁乖顺的不成样子,青梧也是蔫答答的,俩小夫妻在姥姥的目光下都成了鹌鹑。
半晌,青梧才缓缓开口,可这一开口便又红了眼睛。
姥姥原本看徒弟心虚,还以为是她惹了什么事,可下一息就见徒弟扑到了她的膝下,像是小时候伏在她的膝头一样,只是那个时候徒儿只是闷闷不乐,而非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
姥姥连忙就要拉起青梧,却被青梧攥住了手,“姥姥,您,您就让我趴在您的膝上吧,我想这样……”
女郎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晶莹,里头的执拗却比泪水更加闪耀,姥姥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好好,你就这么说……”
一边已经站起来的萧霁迟疑了一息,没有选择扶起青梧而是撩起衣袍和她一样坐在了地上,不近不远地,一只手慢慢地放在了她的脊背上,给青梧一丝力量。
这一系列动作完全落在了姥姥的眼里,不由得有些惊讶,这真的是曾经的一国太子?
当然,惊讶之余还有些不悦,在姥姥的心里,哪有几个男子真的能配的上她的徒儿,即便眼前这个郎君是她的孙辈,和她有着血缘关系。
不过很快,姥姥的心神就不在萧霁身上了,随着青梧诉说,她的眉头很快皱起,听说她在奚家的种种遭遇,尤其是被奚清桐挤兑,郑夫人苛责时,姥姥的脸色越来越沉,眼底似有寒芒闪过,指节捏得发白。
她亲自带了十年的孩子,亲自带大的孩子,她以为孩子回家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岂料是这种境遇?
不过她没有发难,而是摸了摸爱徒的头,强忍着心底的怒火继续听。
青梧伏在她膝头,声音哽咽:“……其实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在衣食住行上大体上也未曾亏待我,可后来……”
“后来什么?”姥姥的声音冷得像冰。
青梧看了看身侧也在给她安慰的少年,流着泪一字一句道:“我原先是被父亲许给表哥宋云鹤的,去年年末,我与他先行成婚……”
这一句让姥姥瞳孔剧震,她本做好了心里准备,行走江湖多年,她也见识过不少奇事,也早就猜到了一二,但她只当是两姐妹成婚之时就已经交换身份,谁能想是……
“啪!”姥姥一掌拍在案几上,茶盏震得跳起,茶水溅了一地。
萧霁的背脊瞬间绷紧,下意识伸手挡在了青梧身前,茶水溅在了他的衣袖上,可此刻已然无人顾及此事。
“你们是成婚后交换身份的?!”
青梧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们……”
姥姥的目光在小夫妻俩身上游移,最后落在了萧霁脸上,“你和奚清桐也成过婚了?”
少年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愧难堪,但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我与奚清桐于今年年初成婚。”他不想叫长辈误会,又连忙解释道:“但我未曾……未曾与奚清桐圆房。”
把房中私事说出来实在有些羞耻,但萧霁心中的恐惧比羞涩更甚。
此事实在与萧霁无关,青梧不想叫他被姥姥为难,连忙回护道:“姥姥,此事他才是受害者。”
女郎保护少年的意味太过明显,姥姥看着莫名的有些不爽,但还是收回了萧霁身上的视线,“你给我仔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姥姥不责骂萧霁,青梧稳住情绪,将换夫始末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因着夏嬷嬷,善善,清棉等人皆已发现,又来慰问的原因,此事青梧已经回忆过数次,再次说起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伤心了,甚至称得上是冷静。
可姥姥却是头一次听,听到那对母女竟然因为太子被废,不想过苦日子,就逼迫自己的爱徒互换身份后,一时竟缓不过来。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母亲和亲生姐妹?
姥姥急忙看向徒弟,却见青梧神色平静,更是觉得自家徒弟已经被亲人伤透了心,心中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
“简直是欺人太甚!”
姥姥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她的徒弟怎能被这样欺负?
可刚站起身,她又看向了面前这一对小夫妻,少年正温柔细心地给女郎拭干眼角的泪水,即便她愤然起身,他也未曾分出一丝目光。
姥姥心中的怒火忽然就被这一幕抚平了,或许事情并非她想象的那般糟糕,至少这两个孩子……是有情的。
她又慢慢坐下,看着两个孩子相互搀扶着起来,二人之间亲密氛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这个时候,姥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亲手养大的徒弟和她的侄孙儿阴差阳错地在一起了。
没错,姥姥便是游历在外多年的镇国明懿公主萧玉鸾,此时已被当今皇帝加封大长公主。
当然在外多年的她并不在乎这点虚名,她已暮年,熄了争权夺利的心思,这些封号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侄子侄孙更是多到她都不清楚有多少。
在萧玉鸾的眼里,青梧可比她那些便宜孙辈要重要多了。但眼前的这个侄孙儿和她养的徒弟成了夫妻。
即便她观念开明,并不拘于血缘,在意识到这一点的这一刻,萧玉鸾还是如同寻常长辈一般,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满足,这或许就是天定的缘分?
再看萧霁时,姥姥忽然觉得他顺眼了些。
“你们先坐下说话,我还有事要问你们。”
两个孩子搀扶着坐到了她的下手,分开时,那交握的手还留恋了几息才分开,看到这一幕,萧玉鸾的眼中慢慢多了一丝笑意。
青梧一抬头就对上了姥姥含笑的眼睛,瞬间感到脸颊发烫,结结巴巴道:“姥姥,您要问些什么?”
“你们俩……是什么情况?”
萧玉鸾单刀直入。
虽然知晓姥姥定会询问,但真被这么问了,青梧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也就罢了,可这是她的姥姥啊,在养大自己的姥姥面前总是有些羞耻的。
青梧犹豫了一息还是羞赧地点了点头。
“我心悦萧霁。”
“我心悦青梧。”
两句话同时出口,不差分毫地重叠在一起。
萧玉鸾微微挑眉,看着眼前这对异口同声的小夫妻,嘴角忍不住上扬。
青梧的脸由热转红,惊讶地的看向身侧的少年。
萧霁倒是坦荡,虽然耳尖也泛着红,却仍挺直了腰背,目光坚定地看向姥姥,像是在无声宣告自己的心意。
“哦?”萧玉鸾慢悠悠地端起被震得洒了一半的茶盏,抿了一口,“你们两情相悦?什么时候的事?各自成婚前?”
姥姥挑了挑眉,语出惊人,让小夫妻俩同时吓得咳嗽。
“姥姥!我们婚前都没见过!我、我那时根本不认识他……”
萧霁也赶忙点头附和:“确实如此,从未见过。”
又生怕姥姥再说出什么不对劲的话,少年轻咳一声,主动解释:“回姥姥,青梧和奚清桐交换身份来到行宫后……我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萧玉鸾沉吟了片刻,放下茶盏:“那你们如今打算如何?还想交换回来吗?”
话音落下,两人又齐齐拒绝,“不想!”
青梧一愣,下意识看向萧霁。萧霁握了握她的手,起身拱手向萧玉鸾郑重道:
“我与奚清桐成婚乃是皇帝指婚,我本就不曾对她动过心思,被废时,也愿意放她归家,可她却顾忌名声,逼迫青梧代之,此等品性不佳之人,晚辈不想要。我只想和青梧共度一生。”
见状,青梧也起身道:“姥姥,那宋云鹤爱慕的是奚清桐,您教过我,若是郎君无情,我也不必有意,我不愿与宋云鹤共度一生,也不想再回到宋家。”
萧玉鸾盯着二人看了几息,含笑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们已有了成算,那我这个老婆子也不多说什么了。”
青梧有些愣怔,弱声道:“姥姥,您……您没有意见?”
萧玉鸾略带疑惑地睨了一眼自己这个小徒弟:“我能有什么意见?事已至此,你们又两情相悦,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可是这是欺君之罪,若是被发现……”
“欺君之罪?”
听到这个词,坐在上首的老妇人侧首轻笑了一声,那声笑中是掩盖不住的轻蔑。
欺君对她来说算什么东西,两人互换之事,在她眼里也只是小事一桩罢了,只要小两口乐意,那她们就是原配。
不过瞥见下首二人的表情,萧玉鸾还是收敛起了放肆的神色,看向二人道:
“我的意思是,这事欺君不欺君,还要看你二人怎么想,主要是你,萧…霁?你只要不捅破,其余人掩盖还来不及。”
对于姥姥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萧霁也未曾觉得有任何冒犯,点头应是,“我想与青梧共度一生,自然不会把此事捅到皇帝面前。”
听到萧霁称呼“皇帝”而不是“父皇”,姥姥苍老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妙。
果然,她老萧家就没一对父子和睦的。
“所以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
青梧破涕为笑,快步上前抱住姥姥的胳膊:“姥姥真好。”
萧玉鸾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又看向萧霁,语气严肃:“不过,你若敢辜负她,我定不饶你。”
刚走到殿外的赵通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他心中不禁纳闷,这是谁好大的口气?可他主子的回答更叫赵通惊讶,只见少年郑重行礼朗声道:“晚辈谨记。”
萧玉鸾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触及萧霁的腿,她忽然想起之前徒弟所说,这侄孙从马上摔下,如今好似落下了后遗症,便道:“对了,你的腿伤如何,让我看看。”
萧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萧玉鸾已经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青梧见状立马推着他往后,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见青梧动作,姥姥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径直蹲下身掀起了萧霁的衣袍。
少年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一瞬,他知道姥姥在外行医几十年,无所顾忌,但是……他的面色微红,连忙阻止道:“姥姥等一等……容我先……净足。”
萧霁从前被伺候的惯了,若是旁人,他根本不会在意,可面前这位是夫人的长辈,他便怎么也拉不下这个面了。
站在门口逡巡良久的赵通终于找到了机会,连忙走进来道:“是啊,这位老人家,且先等一等,让我为主子净足。”
萧霁的话让萧玉鸾动作一顿,她抬眼看了看这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又瞥了眼旁边同样有些局促不安的徒弟,忽然轻笑一声:“行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她直起身,拍了拍衣袖:“青梧,跟我出去走走,我们等会再来。”
青梧看了一眼萧霁,而后跟上姥姥的脚步,两人走到庭院里。日暮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萧玉鸾忽然开口:“那小子,品性好像还不错。”
青梧一愣,姥姥可很少会夸赞郎君,曾经不知多少郎君到她面前献殷勤都被批得体无完肤,她竟然夸萧霁了?
“我只是寻常老妪,他曾经贵为储君,还想的到此事,定然是心里对我十分敬重,”萧玉鸾揶揄地看了徒弟一眼,“这都是沾了咱们青梧的光啊。”
青梧的脸顿时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姥姥!”
嗔了姥姥一句,青梧便道:“咱们别说他了,姥姥倒是说说您这四年是怎么过的,又是怎么突然想来寻我的?”
萧霁腿伤固然重要,但不急于一时,青梧更关心姥姥这四年的经历。
萧玉鸾望着远处渐渐沉入山峦的夕阳,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这四年啊……还是照旧走南闯北,走到哪里算哪里。”
她抬手将一缕银发别到耳后,头发花白,可无论神色还是动作都看不出太多老态。
她腰背挺直,精神矍铄,慢悠悠道:“起初往东走,一路行医,后来听说南边闹瘟疫,就又向南了。”
青梧心头一紧:“姥姥您去安南县了?”
“怕什么?”萧玉鸾笑着捏了捏徒弟的脸,“你姥姥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瘟疫看着凶险,其实找准了症结,便能控制住了。”
但青梧岂会被她这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安抚,这几年她虽困在奚家,但一些大事还是知晓的,安南县大疫,十室九空。
她不禁握紧了姥姥的手臂,心中恐惧更甚,不禁劝道:“姥姥,您年纪大了,就不要往危险的地方去了……”
这话萧玉鸾可不爱听,当即瞪眼道:“怎么能这么说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瞧瞧我这身子骨,怎可跟一般老人媲美,你姥姥我至少能活到七十五岁!”
她挽起了袖子露出白皙的臂膀,这臂膀成日遮在衣袖里并不如面上那般被日光晒出老态,洁白匀称,微微用力,结实的肌肉便迅速隆起,瞧着便知道不是好惹的。
青梧羞愧了一瞬,她在武道上并无天赋,只练个强身健体的功效,不过也只是一瞬,她便反应过来,回到正轨。
“姥姥,您既然愿意回来看我,便是放心不下,不如就留在行宫吧,您好好看看我,我也事奉事奉您,给您养老。”
青梧本以为这是件难事,谁知姥姥竟然应下了,她不由得有些吃惊。
萧玉鸾看着呆愣的小徒弟又摸了摸她的脸,促狭道:“你惹了这么大的乱子,师傅得回来给你擦屁股呀……”
这话说的实在糙,可青梧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不说现在她确实卷入了一桩大事,就说以前,这事也不是真没有过……
当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还说什么呢,真叫人害臊。
“姥姥!”往日里稳重的青梧在最疼爱自己的姥姥面前仿佛小了十岁,又羞又恼地叫了一声,最后干脆埋进了姥姥的怀里,惹得萧玉鸾满面笑容。
“诶呀,姥姥又不在旁人面前这么说。”
且不说她在外多年,早已习惯了民间俗语,就说在京时,她也不必学那些东西,体面优雅,那是寻常贵女才要守的规矩。
而她,一代女皇的掌上明珠,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敢拦她?
小徒弟阻拦的话,那行吧。
即便小徒弟已经从白白嫩嫩的小团子长成了十八岁的女郎,又成了婚,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要当母亲了,可在萧玉鸾的眼里,小徒弟永远是她的亲手带大的小孩。
这一点便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真儿也比不上,那时她沉迷争权夺利,真儿大多都是乳母带的……
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萧玉鸾的眼神一黯,收回思绪,转而笑眯眯地看向青梧,眼睛里黯然不见,只剩慈爱:“放心,绝对不在你那小郎君面前说……”
小徒弟又是一阵脸热,而话题中的小郎君正在被赵通伺候着洗脚,忽然脊背又是一阵发麻。
赵通已从萧霁的嘴里得知了姥姥的身份,自然很是高兴,他咧着嘴笑,却发现自家主子神色不太对劲,不由得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少年思忖了一瞬,还是把那股怪异的感觉说了出来,“我总觉得,夫人的姥姥不一般……”
赵通顺嘴就接:“那当然不一般,行走江湖的医者,见过诸多患者,医术应当十分高明。”
这也是他高兴的原因,太医断定不能恢复如初的腿,夫人的姥姥说不定就能治好呢?
却见萧霁摇了摇头,神色怔忪道:“姥姥身上有一股威严,却并不是名医给人的那种,而是……”
等赵通帮萧霁擦干净了脚,他也没听到下一句,面前的少年还在眉头紧锁,他便开玩笑道:“那是哪种威严?还能比得上陛下不成?”
赵通随口一说,萧霁却倏然一震。
还真是那种上位者的威严,普天之下没几个人能养得出来得那种,可她只是寻常的老人呀,怎么会给他那种感觉呢?
少年不禁摇了摇头,觉得他一定是想多了,感觉出错了。
可再看见从门外一步一步进来的老妪,刚否认的感觉又再次从心底升起。
就是不对劲。
萧霁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逆着光,那两道身影缓缓走近,老人的银发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女郎挽着她的胳膊。
两人形色亲密,每一步都走得从容随意,却莫名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仪,仿佛她们不是一对寻常的祖孙,而是哪个国公府的老封君带着其最宠爱的孙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