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青梧感受到肩头微微的湿意,轻叹一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背,缓慢地安抚。
这几个月来的相处,青梧也发现了萧霁表面冷淡,内里其实极为重情,这几乎不会出现在皇家子嗣身上的特质却出现在怀中的少年身上。
重情重义在皇家算不得什么好事,但青梧觉得这也远远算不上坏事,至少对于她来说,她喜欢这样情感丰沛的少年,像个寻常人一样,有血有肉,有哭有笑。
即便他有哪种志向,青梧也不会觉得他需要改变,需要冷情冷血,若是为了那把龙椅就变得极其理智,杀伐果断,舍去一切牵挂,那么即便他当了皇帝,她当了皇后,那也没有意思,她也迟早会被他舍去。
就这样,和寻常少年一般就好。
小两口情意浓浓携手睡下,侧殿的大门却悄悄被打开了一扇,披着徒弟特意给她找来的衣裳,萧玉鸾站在了廊下,抬头看上天上的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虽已决意要为徒弟撑腰,可这撑腰也并非什么易事。若是徒弟还与那宋云鹤在一起,无论是和离还是让那宋云鹤捧着徒弟一辈子都只是她一句话的事情,可偏偏徒弟和她那侄孙阴差阳错地成了有情鸳鸯,她那侄孙还是流着杨家血脉的废太子。
出生皇室,又经历过储位之争的萧玉鸾可不会觉得只要帮萧霁恢复皇子身份,再给他弄个亲王爵位,她的小徒弟就能安安稳稳地当王妃了。
就拿她自己当例子,当年不也为一个皇位和皇兄争锋相对,快闹的你死我活么?最后还是她看不得母亲再次伤神,更甚为此一病不起殒命才放弃了储位之争,这才保全了她公主身份,也保全了一份体面。
可那是因为她和皇兄一个娘胎里生的,又有老娘压在头上,这才没闹得生死相隔,民间那句俗语不是没道理的,“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爹和娘是不一样的。
她的母皇一生只生了二子二女,不算那个早夭的姐姐,母皇只有三个孩子,就算一颗心分成三份,她还能得三分之一,可若是从她父皇的角度呢?
即便母皇深受父皇喜爱,父皇除了母皇之外也还是有几个女人,有那么五子四女,就这样还不能按照母亲那样分。她有个姐姐的母亲只是宫婢,自出生就不得父皇喜爱,连名字都是三岁长成了要上玉碟时才取的。
由此可见,父亲对子女的爱远不如母亲那般,当然……小徒弟的亲娘除外。那个亲娘竟然会如此不公,也是少见。
回到正题,萧玉鸾可不觉得让萧霁恢复身份,得个亲王的爵位,其余皇子就会放过他,他正宫嫡子的身份就注定永远碍他们的眼睛,除非萧霁真的跛脚,且没了继续夺位的心志,不然做富贵王爷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更何况萧霁的腿真的能恢复如初呢?
萧玉鸾自己也不愿意让小徒弟做那提心吊胆的王妃,所以……只能当皇后了。
没办法,她就是那么护短。
当皇后,母仪天下,想必小徒弟那亲生母亲和孪生姐妹应当会悔恨交加吧?还有那有眼无珠的宋云鹤。
这些想法在萧玉鸾的脑海中形成只用了几个呼吸,她的表情依旧那么平静,仿佛这些念头只是吃什么喝什么,而不是筹谋着怎么夺嫡争位。
当然即便有人指出萧玉鸾这一点错误,她也只会付之一笑,谁让她老萧家没一代皇权更迭是安稳交接的呢?
午门起兵什么的,乃是惯例。
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为了青梧,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即便她在外头,也听说了当今皇帝萧元成所作的事,衙门上驿报所写的政令愈加离谱,百姓生活日渐水深火热,已不如母皇在世时多矣。
加之她也发现,学医救不了大虞,她又年纪大了,该回京养老了,然后插手一下储位更迭,这不是萧家子嗣的正常行为么?顺手的事。
有了这心思,萧玉鸾自然开始谋划,她当年有不少拥簇,年纪大的那些肯定大多都去世了,只有年纪和她相当或者小估计还能说和一二。
除了属下门人之外,她还有姐妹可以争取,就如之前三岁才取名的姐姐,也和她有着情分。
母皇仁慈,无论是当皇后时,还是登基为皇帝后都没苛待这个姐姐,她也看这个姐姐可怜,多番照看,两人关系不错。
后来姐姐长大,母皇依旧按照公主的份例给她寻了个好驸马,她离开京城时,这个姐姐已经和驸马四五个儿女了,就是当今的安阳大长公主,只比她大两岁,如今还在世呢。若是自己回宫,她恐怕是头几个上门的。
不要小看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公主,她这个年纪,儿孙众多,即便在官场上只是小官,也是一份助力,也许关键时刻就用得着了。
至于旁人……萧玉鸾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几个年轻俊秀的面孔,当然现在也是老头子了。
想了想,她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指望他们了。
夜风拂过,银发飞扬。萧玉鸾转身走向屋内,背影挺拔如松,若不是那头华发,旁人瞧见了只当是年轻人呢。
她伸了一个懒腰,睡了睡了,明日再想。
可第二日,青梧一早就收到了姥姥留下的纸条——
「爱徒:姥姥有事,未离京,几日便回。另,药油记得按时擦,制油方子已留,勿念。——姥姥」
青梧捧着字条,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姥姥还是这般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夫人?”萧霁拄着拐杖寻来,见她站在原地发呆,不由关切道,“怎么了?”
青梧顺手将字条递给他:“姥姥一大早就走了,说是有事。”
萧霁接过纸条,垂眸一看,只见那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哪像寻常老妪所书?不禁赞道:“姥姥的字真是豪气冲天,肆意洒脱,有大家风范。”
只是瞧着怎么有几分熟悉呢?
青梧闻言笑了,骄傲道:“那是,我姥姥的字自然不一般,这些年写了多少方子呀……”她顿了顿,“不过,小时候姥姥的字比现在规整些,我私下觉得那个时候最好,现在这个是有大家风范,但也难认了些。”
萧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字条,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越发强烈。这字迹的起承转合,他应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青梧见他出神,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萧霁回过神来,将字条折好递还:“没什么,只是觉得姥姥……很不一般。”
青梧也不谦虚,又替姥姥应承了下来:“那当然,我姥姥救人无数,功德无量。”
萧霁被她这傲娇的模样逗笑,正要打趣,却见赵通匆匆跑来:“主子,夫人,来人了!是……”赵通瞧了青梧一眼,低声道:“是夫人的长兄。”
迎娶太子良娣那日,赵通也去了,自然认得这位奚家长子。
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不解,尤其是青梧,脸色瞬间淡了下来,这位大哥为何而来?
第141章 尚书令沈玉山
奚青柏回家后第一日去了奚清桐处就花费了不少功夫,眼瞧着日暮西斜,便第二日再来行宫。
听闻他在外面,青梧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面色有些难看,这位长兄当日情态依旧历历在目,叫她如何能忘记?
奚清桐也就罢了,一向不和,可奚青柏在换夫之前给她的感觉却还算不错,虽然对她不曾与奚清桐一模一样,却也算和睦爱护,尽了基本的长兄之责,是以那日不曾为她说一句话,也是打击到了青梧。
萧霁察觉到她的不愉,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想见就不见,我让人打发他走。”
青梧却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不必,奚清桐和宋云鹤我都见了,还怕他么?我倒要看看,他今日来所为何事。”
赵通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奚青柏来到前厅。这位奚家长子一身靛蓝锦袍,腰间玉佩叮当,倒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
只是当他看到端坐在主位的两人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见过六郎君。”奚青柏拱手行礼,身后的小厮把礼品都放到桌上,他一一介绍了下,萧霁却只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
厅内一时寂静得可怕。奚青柏不禁有些尴尬,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另一侧的妹妹青梧。
“……妹妹。”他干巴巴地开口,“许久不见,你……可好?我来看看你。”
闻言,青梧不禁冷笑,“大哥觉得我过的好吗?”
奚青柏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噎住,准备好的客套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环顾四周,宫室虽然干净朴素,但显然比不得奚家宅院,而且六郎君还在这里,这叫他如何回答?
半晌,他只得道:“妹妹受苦了,都是长兄对不住你。”
这句本是有着几分真心的,奚青柏确实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妹妹,然而青梧的回答却又是叫他面色一滞。
“你确实对不起我。”
在他选择奚清桐而不帮她说哪怕一句话的那一日,青梧便再也不想认他为兄长了。
奚青柏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堂堂奚家长子,何曾被人这般当面驳过面子?
“清…妹妹,”他差点脱口而出青梧真正的名字,幸而及时收口,奚青柏的心微微一沉,不明白这个妹妹如今为何不想着和他打好关系,反倒是态度更加肆意了。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母亲那句话说的是真对了,也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却收到了白眼。他们给了那么多金子,怎么会委屈了她?
“为兄知道没能帮上你的忙,但我们终究是兄妹,以后若能帮上,定然会伸出手的,妹妹何必如此怨气横生?”
这句话便不止是对青梧说了,也是对她身侧的萧霁,话里暗示着他为奚家长子,他们以后若想如何少不得依仗奚家。
听出他言下之意,青梧又是嗤笑一声,这个时候她好似才看清这个大哥的真面目,若是对他稍有忤逆,便失去了友爱之色。
按住身侧想要开口的萧霁,青梧抬了抬下颌道:“大哥今日若不是来好好看我的,那便请回吧。”
谁家真心实意的认过这么久才来看她,还上嘴唇碰下嘴唇说点没用的废话?
便是带些银子都是好的,可奚青柏带了什么?一套汝窑茶盏,一套文房四宝,一点时兴的点心,有哪样是单独给她带的?
这话再次堵住了奚青柏的嘴,他气急,却又碍于萧霁在场不敢发作,只得强压怒火道:“妹妹何必如此?为兄今日是真心来看望你的。”
萧霁依旧在一边沉默不语,这是奚青柏进来前,青梧和他说好的,让他尽量不要插嘴,让她一个人看看这奚青柏有什么目的。
听着这话,青梧又不禁笑了笑,“我收到大哥的真心了,大哥请回吧,在这里久了,可是会受皇帝和诸王猜忌的。”
青梧相信奚青柏确实是真心的,毕竟他曾经对她确实不算太差,只是那点真心不多,远远比不上对奚清桐的,她也不需要了。
听见这句“会受皇帝和诸王猜忌”,即便早已想过,奚青柏还是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再看青梧连一眼都没落在自己身上,奚青柏自觉吃力不讨好。
果然是外面养大的,就是养不熟!
他气的胸膛起伏不断,最后还是忍着给萧霁行了个礼,甩袖而出。
转过身的那一刻,奚青柏忍不住想到,这废太子如此冷漠,想来她也是夫妻不合,又惹怒了自己,自己以后不伸把手,她能有什么好日子?
不管如何,他今日来这一趟,也不算他无情无义了。
说到底,奚青柏先前只是有点过不去心里这关罢了,他真的很心疼青梧么?当然没有,那点心疼绝对比不上他的家族,他未来的仕途,连奚清桐也只能排得上第三。
虚伪地来看青梧一眼,只为自己内心的安稳罢了。
见他甩袖而走,身影渐消。萧霁立刻看向了青梧,“怎不让我说话,好教训他一二,这个态度根本不像是来认错的。”
青梧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本来就不是来认错的,他只是来安稳他自己的内心的。”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不去想他,反正,他在我心里已经不是兄长了。”
正好富贵把姥姥写下的药材都买来了,原本行宫就有一部分,所以置办起来倒也快。青梧便去制作药油了,等她走后,萧霁也打算去看书,起身时发现那张纸条还落在手边的桌案上。
他顿了顿,将那纸条拿在了手心,慢吞吞踱步到书桌前,期间赵通见状都怕主子撞到哪里。
“主子,您看什么呢?”
“这是姥姥留下的字条,我觉得字迹有几分眼熟。”
赵通看着被平铺在桌面上的那几行字,笔走龙蛇的,真是好字,好字么……
“许是学的哪位草书大家?学的张大家的?”赵通也自小伺候萧霁的,这些耳濡目染,知道的也不少。
听赵通这么一说,萧霁定睛一看,迷迷糊糊地真被他带歪了。
“你说的对,是习的张大家。”
说罢,萧霁便把那字条夹在了书中,而后吩咐赵通让人去查一查。
“昨日姥姥言语之中对太医院十分了解,又医术高超,想来是哪家离经叛道的女医。”
虽然相信姥姥不会害青梧,但以防万一,还是尽量搞清楚为好。
“知道了,我这就让王三去。”
王三是河东村的村民,来行宫做工时因为机灵入了赵通的眼,后来赵通传递消息都是通过王三传递的,这也是那些探子没看出来的原因。
即便他们一户一户在河东村对,那也查不出什么,王三是地地道道的河东村村民,像他这么普通的汉子,在河东村还有几十个。
孰不知他们完全差错了方向,“医学世家离经叛道的女医”正走向京郊的一座陵寝,正是萧玉鸾唯一的女儿萧存真的墓。
萧存真是萧玉鸾二十八岁那年诞下,仅活了八岁便不幸夭折,萧玉鸾那时放弃争夺皇位也由此原因,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夭折了,便是夺了这皇位,以后又给谁继承呢?
即便可以从族中过继子侄,萧玉鸾也可以预见以后又有怎样的腥风血雨,都是侄子,怎么他行,我不行?
怀着无限愁绪的萧玉鸾来到了这座她为女儿修建的陵寝,整片陵墓遍植油桐,此时正值花期,雪白的花开了满树。
她以为过去了二十多年这座陵墓会荒草丛生,却发现意外地整洁,路边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甚至石板路上都没几片落叶。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已是五月三号,离真儿的忌日也就两三天了,她当年在京城也并非遍地树敌,有些亲她的故旧来替她扫墓也是正常的。
想到她离京那么多年,京中还有人帮她照看真儿,萧玉鸾心中不禁有些安慰,可随着离主墓碑越来越近,她的心也微微提起,在她的目光里,主墓碑前赫然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袭素白长衫,背影挺拔如松,正俯身将一束洁白的栀子花轻轻放在墓前。萧玉鸾的脚步慢了下来——真儿当年最爱白色花植。
男子闻声回首时,萧玉鸾蓦然止住了脚步,这张脸她认得,当年风流少年如今眼角已有了细纹,算一算,今年也五十有三了,不过墨发藏霜,风骨犹俊,岁月如刻刀,削去了他的青涩,雕出了沉璧般的温润。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她,即便她现在穿的是徒弟准备的寻常衣裙,即便她满头华发,不复当年荣光,可那人还是先向她深深一拜,拱手道:“臣拜见大长公主。”
萧玉鸾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似寻常道:“原来是故人。”
沈玉山闻言,苍老的眸子里忽然涌出了点点水光,公主还记得他就好。
萧玉鸾走向墓碑,瞧着那墓碑前摆着花儿与酒水,顿了两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每年都来?”
沈玉山点点头:“自您离京后,从未间断。”
萧玉鸾缓步走到墓前,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碑石。上面“爱女萧存真之墓”几个字依然清晰如新,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
看到这一幕,她又忍不住侧首问道:“为什么?”
却对上沈玉山含着重重无奈的眼眸,“为什么,殿下应当才知道不是么?”
萧玉鸾忽然闭了嘴,话锋一转道:“这不是……觉得你公务繁忙吗?如今坐到什么位子上了?上一次看到官府邸报,你还是……”
未等萧玉鸾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看到的职位,沈玉山已经先一步道出:“前年刚升了尚书令。”
尚书令?这可是位同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