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心酸在章全心中涌动,即便他从前并非萧霁麾下,可见曾经的储君做这样的活,也不知道该赞其身体力行,脚踏实地,还是叹其龙游浅滩。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
萧霁也将手中的秧苗递给身旁的赵通缓步走上田埂,就那么一深一浅,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礼部侍郎的面前。
章全看着眼前这个满腿泥泞的少年,行走间胳膊露出了一白一黄分明颜色,显然不是整日都在屋内静养的,若不是他认得这张脸,哪里敢说这是天家子弟?
周围帮着栽种秧苗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他们,一个个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都将视线投向了这里。
“章大人为何来此处?”萧霁的目光落在了章全的面容上一瞬,紧接着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远处那豪华的车架上……萧霁心里有了几分,心脏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身穿紫色官袍的高官掀袍跪下,双手托举圣旨,高高举起。身后随从也随之层层跪下,最后只余那粗布麻衣的少年高高站在田埂之上,受众人瞩目。
“臣,参见昭亲王殿下。奉陛下旨意,迎殿下回宫。”章全朗声道,确保周围人都听得清他的声音。
周围靠的近些的百姓也确实都听到了,一个个愣怔在原地,手中的秧苗全部落入了水田中才反应过来,可哪个不是目瞪口呆?
亲王?这住在行宫的贵人是亲王?是他们知道的那个亲王吗?皇帝的儿子?
河东村村民的议论暂且不提,章全抬头看向萧霁,他以为萧霁会激动万分,却见那田埂上唯一站立的少年面色沉静,像是接什么寻常之物一般接过圣旨,而后握在手中连看也未曾看一眼便道:“有劳章大人稍候,容我先沐浴更衣。”
他说完转身走向行宫,留下章全和一众礼部官员面面相觑。这……这也太淡定了些?不应该喜极而泣了吗?
唯有赵通看出自家主子的不同,这步伐要比往常佯装的要快些,也更轻巧些,明明就是心情激荡呢,好在主子也没完全把装瘸之事忘在脑后,还记得装上一二。
被落在身后的礼部等人目光也落在那不自然的步伐上,眼眸里涌现了几分恍然大悟。
落下了这样的病根,即便又恢复了亲王之位,也注定与那位置无缘,要是自己,恐怕也不会太高兴。
然而背对着他们的少年脸上却一点一点地浮现了笑意,看着那在行宫大门前等待自己的女郎,那眼角眉梢彻底飞扬了起来。
礼部众人虽行的慢,但这车马之声还是远远传来,在门房医庐中捣药的青梧也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活出来看一眼,便亲眼见证了那些官员跪拜萧霁的一幕。
便是不用说,青梧也猜到了几分,这不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画面么?
眼瞧着萧霁向她走来,青梧也忙迎了几步,未等她开口,萧霁便把那一卷圣旨塞到了她的手中,“卿卿,你帮我看看。”
少年的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可青梧却觉得他其实是有几分害怕的,毕竟按照他们的预期,他们要在这蛰伏一年以上,可这才三个月啊,就像梦一样。
青梧垂眸看着手中的圣旨,指尖也微微发颤。她缓缓展开明黄色的绢帛,视线飞速略过无关紧要的话,直到那“昭亲王”三个字映入眼帘。
金色的绢帛在日光的映照下有些晃眼,可她还仔细看了几遍,这才抬头,眼中盈满笑意。
“恭喜殿下。”
萧霁彻底放下了心,他忍不住将青梧拥入怀中,却也只克制地拥抱了两息便迅速分开,拉着她的手往里去,等入了正殿,关上了门,他才彻底放开,再次把青梧拥入怀中,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青梧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等着他诉说这些时日受到的委屈,亦或是今日忽然复位的喜悦,却不想他的第一句是——“卿卿,你终于不用跟着我受苦了。”
被紧紧拥住的女郎一愣,可少年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
“我终于能让你住上大宅院,吃上好东西了!还有那些锦衣华服,珠宝钗环,等回京我都给你置办上,我要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吃的用的,比那些王妃都好!”
这些话,往日里萧霁不曾提过,青梧也不在乎这些,可谁想这些都深埋在他的心底,他早就在心底愧疚过一次又一次了。
青梧的心瞬间软了下来,她的眼眸也渐渐有些看不清了,睫毛一眨,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可我在乎。”萧霁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眼中的愧疚和心疼浓烈的要溢出眼眶。
“卿卿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可自你跟了我,整日都是粗茶淡饭,甚至还要下地劳作……”
他的眼睛都红了,顿了几息才一字一句道:“你是因我被逼迫的……”
即便此事是奚清桐牵头,可萧霁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若自己没有被废,奚清桐也不会出此下策,无论有心无心,他都是导致青梧受委屈的原因。
可女郎又怎么忍心让他把这一切的错归咎于他自己,他明明也是受害者,谁能轻易接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妻子换了个人?
若他觉得因为他才导致她被逼着交换,那青梧也想说——“我何尝没有利用你的意思?若我坚定不从,那也不可能交换,你不用怪自己。”
两个人儿互相觉得是自己的错,互相体谅,互相心疼,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忍不住拥抱在了一起。
第158章 纯真祈愿
许是觉得还不够,萧霁又用自己的脸颊去蹭青梧的,就这么肌肤紧紧相贴,两个人的体温互相传递,流转,这才勉强能压住内心那激荡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分开后两人的脸颊都被贴的红扑扑的,眼角也皆有了水光,两人互相凝望了一息,最后都笑了开来。
“这是好事啊,咱们别哭。”青梧用指尖抹掉萧霁眼角的泪光笑着说道。
“是啊……”
这是好事,即便比不得从前的太子之位,但也重新回到了京城,离权力中心更近了,而且这也许是个更好的机会。
“咱们应该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青梧开口,她肯定要比萧霁更容易从激动的心情中平复过来,已然思索起来。
“河东村这边的田地拜托村民继续照看就行了,秧苗栽种下去基本就看天时即可,我可以与善善一起来巡视。”
就是刚建立起来的医庐……周遭的百姓又要找曾经的郎中看了。青梧的眉宇间浮现一丝淡淡的惆怅,“还有后院我亲自种下的蔬果,才吃了第一茬呢。”
萧霁闻言轻笑,“这有什么?京城离这不远,你随时想回来便回来……”
说到这个,萧霁忽然想起,他虽有了亲王爵位,但王府还未确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回京必要先入宫的,大概要在宫中留几日吧,正好他有一件事要做……
“咱们先去梳洗一番。”
“嗯。”
两人相携而出,却不想外头富贵夏嬷嬷已经拎来了水,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再看礼部官员已经被赵通引在了不远处另一桌背阳的宫室廊下等候,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
“夫人,快去侧殿,咱们给您梳洗。”
这夏日里天本就热,这一早就打在桶里放在外头晒的井水本就是热烘烘的,再兑点炉子上的热水,正适合洗澡。
两人不曾磨叽,青梧被宝珠拉着往侧殿走,萧霁则被富贵伺候着往另一侧去,这个时候,他们心中终于有了一种真的要离开的感觉。
简单清洗,擦干身体,绞干头发,等坐到了镜前,青梧还有些恍惚,可玉珠已经翻出了一身新做的衣裳,即便从镜中都能瞧出其精致不凡。
青梧不由得回首,看着那身被玉珠抖开的衣裙,愣愣开口:“我记得,这是……皇帝赐下的布料吧?怎么会变成衣裳?”
当时她见着还觉得这布料在行宫根本用不上,可现在已经变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套衣裙,无论绣工还是款式皆是不凡。
两个小丫鬟却是同时笑了出来,而后告诉了青梧真相,“这是姑爷叫咱们偷偷去置办的,想来就是等着这一日呢,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样早。他说您以前的好衣裳都是奚清桐的,怕您心里别扭。”
即便那些衣裳奚清桐也没穿过几次,亦或是压根还没来得及穿,他想着心里也不舒坦。
“还不止一套呢,足足有三套!”
两个小丫鬟原本是有些怕萧霁的,可这么长时间处下来,她们也把萧霁的个性以及萧霁对她们娘子的好看在眼里,此时那些夸奖的话便像不要钱一样说出来。
“夫人,郎君是真真把您放在心上呢。”
“对啊,比那个好不知道多少倍,还有鞋子……”
听着她们的话,青梧心中也涌出了一股说不上来的甜意,原来在她还想着眼前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偷偷设想着未来了,即便只有几件衣裳和鞋子,可那也是少年最纯真美好祈愿。
青梧没有犹豫,立刻起身让玉珠给她穿上,玉珠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件浅青色罗裙,领口一圈缀着的珍珠,每一颗都只有红豆大小,颗颗圆润,泛着温润的光泽。裙摆处用深浅不一的丝线绣着梧桐叶的形状,走动时仿若能听见那树叶的簌簌之声。
“夫人抬手。”珠轻声提醒。
青梧展开双臂,感受着布料滑过肌肤的触感,一边又不由得想起曾经向郑夫人讨要云锦衣裙的事,那个时候郑夫人哄着她没给,如今她却穿上了宫中御赐的云锦衣裙。
也不知道如今她又作何感想呢?
这个念头在青梧的脑中飞快划过,还没来得及深想,她便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
镜中的女子一袭青色华服,肌肤暖白如玉,衣裙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她秾纤合度的身姿,墨色长发垂顺地落在身后,顾盼间,透出清灵和煦的气质。
青梧太久没穿过华服,如今这乍然一穿十分惊艳,宝珠赞叹了一句,忙拉着青梧坐到梳妆台前,“夫人,今日可要好好打扮打扮。”
她被服侍着梳妆,注意力本在自己的身上,却透过镜子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夏嬷嬷神色欲言又止。
她心下了然,轻声道:“嬷嬷,在想什么?”
夏嬷嬷慌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她本想问一问夫人要如何安排自己,可夏嬷嬷又觉得那王府哪里是随便谁都能进去的,夫人若是不提,她跟着儿子回去养老也行。
可她的想法早就被青梧猜到了,她从镜中望着夏嬷嬷叹道:“嬷嬷,你能为了我和郑夫人闹翻,又不计我的身份大老远来服侍我,我怎会丢下你?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夏嬷嬷闻言,眼泪顿时滚落下来:“夫人……老奴自然是愿意跟着您的。”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又忍不住高兴。
郎君恢复了亲王身份,娘子高低是个亲王侧妃,她也能当亲王侧妃身边的嬷嬷了?
夏嬷嬷虽然不睦权贵,但此刻也忍不住美滋滋起来,果然当时的决定没错!这好人呐,就是有好报……
第159章 百姓送别
章全正在侧殿的廊下乘凉,赵通搬来一个椅子给他坐着,其他礼部的官员就只能站着了,他喝着杯子里的凉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行宫,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上章已替换)
身后的亲信忍不住怨念道:“这茶水也一股苦味,就拿这个来待客?”
章全眉头一皱,训斥道:“放肆!昭亲王殿下喝的都是这样的茶,你倒娇贵起来了?”
那亲信被训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章全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他的眉头不禁蹙了蹙,口中的苦味不由得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萧霁赤着脚站在泥水里,裤腿挽到膝盖,手臂上还沾着泥点。
“你们啊……”章全摇头叹息,“想想这片田地,再看看殿下方才的肤色,这三个月,殿下在这里吃苦,你们倒好,连喝口茶都喝不得。”
殿下能吃得这样的苦,这份心性想必已经落在了陛下眼中,难怪陛下会回心转意。
身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觑,都羞愧地低下了头。院中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梧桐树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正殿那边有了人影,众人望去,只见一对俊男美女相携而出。
偏夕的斜阳照在他们身上,一时明亮得刺眼叫他们不敢直视,正和那个“昭”字。
章全忙不迭地起身迎上前去,待到离得近些,才看清眼前这对璧人的模样。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这才是真正的天家气度,与方才那个插秧少年判若两人。
萧霁一袭月白锦袍,腰间玉带流光,虽然步伐有些不自然,但行走间衣袂依旧翩然。那料子上用银线绣着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衬得他越发清贵不凡。
而他身旁的女郎,一袭浅青色罗裙,梳着简单的高髻,戴了华胜和几支珠簪就已经格外美丽不凡。
“臣参见昭亲王殿下,参见侧妃。”
青梧未觉有什么不妥,萧霁却蹙了蹙眉,不过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什么都没说,简单寒暄之后便带着赵通玉珠夏嬷嬷往外走,留下富贵和宝珠收拾行宫物品运往京城。
却不想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挤挤挨挨站满了几百人,抬眼扫去,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恐怕河东村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
他们大多身上还沾着泥巴,手中还拿着秧苗,可眼睛却是紧紧盯着行宫大门的方向,看得萧霁青梧身后的章全心中都不由得一紧。
他忙站出来道:“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些百姓身上虽然衣着蔽体但也各个面黄肌瘦,章全可知道有些刁民会仗着人多势众闹事打劫。
为首的里正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粗布包袱:“大人莫怪,乡亲们是来送送郎君和夫人的。”
萧霁和青梧进去梳洗的这段时间,早有腿脚麻利地去通知了里正,里正早知萧霁身份,也早预料到了这一日,便立刻召集村民来为萧霁青梧送行。
一来是真的感谢萧霁立下的河东田契约,免费租赁给他们土地;二来也是攀一攀关系,叫这二位多记得他们河东村几分,以后河东村村民的日子也好过些。
然而当看到萧霁穿着那样纤尘不染的锦袍时,里正捧着包袱的手不禁缩了缩,不知该给还是不给,人家王爷应该看不上吧……
但这个念头刚出,包袱已经被萧霁接了过去,他毫不避讳地将那包袱搂在怀里,麻布包袱粗糙和那细致的云锦对比明显。
还不止如此,有个中年妇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身材比村里其他妇人都健硕,怀里抱着一卷布,递向了青梧,“我听说寡妇也能免费租赁两亩地是夫人您提出的……我丈夫前年走了……”
她抹了抹眼泪,“我能干,就是没有太多地,不够养娃,有了夫人的话,多两亩地够我娃娃吃喝的了,这细布是我织的,我知道夫人瞧不上,但这是我的心意,您别嫌弃,哪怕赏给身边丫头呢。”
青梧眼眶一热,郑重地接过那卷细布:“这布织得这样好,我怎么舍得给旁人,定要做身衣裳穿。”
那妇人闻言,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粗糙的手指不住地在衣角上搓着:“夫人不嫌弃就好……”
更多村民见状,纷纷上前送上心意,连跟在后头来送别的富贵和宝珠都有,不一会儿,赵通和玉珠怀中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土仪。
章全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百姓如此真心实意地送别一位贵人,更没见过哪位亲王会这般珍视百姓的馈赠。
却见萧霁不仅接下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还朝着百姓鞠了一躬,“多谢诸位乡亲,霁在这些时日也受乡亲们照拂,自要礼尚往来,富贵。”
他唤了一声,抱着一条肉干的富贵立刻站了出来,“等会你和宝珠留下这两日的口粮,其余的粮食都分给村民们吧。”
一开始他们以为要在行宫生活许久,故而买了半年的米面粮油,如今正好做回礼。
村民们哪里敢收?也不愿意收,但萧霁却道:“礼尚往来,方能长久?难道你们不愿意我以后再来了?”
听到萧霁用“我”字称呼,章全以及礼部其他官员更是惊讶,也有些不是滋味,毕竟放下萧霁对他们时用的还是“本王”。
百姓们倒没注意到这一点,只顾着后半句,在哥哥身边的小杏忍不住问道:“真的吗?郎君和夫人真的会回来吗?”
当然小杏的目光主要落在青梧的身上,她记得青梧救了她,青梧是她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