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游是他们圈子里最负盛名的才子,带着些轻微的孤僻与不合群,但是门门通又门门精。说起冷笑话来,你能感受到他真的很努力地跟你沟通了。
他在大四与好友结伴出游的途中意外车祸去世了。
至此,邹家的月亮泯灭了。
邹衍也因为哥哥的过世,被母亲逼着和冯千绪断崖式分手。
好友一面心疼邹游的亡故,一面也心疼阿衍这些年活在哥哥的阴影下。可是她知道,他是爱阿游的。他再记恨父母的偏爱,从来没想过阿游会死。
兄弟俩出事前大吵了一架,理由是邹游为阿衍跟父母争辩,阿衍不想学医,我不懂,不想怎么就错了,怎么就辱灭你们了!
邹衍明明什么都没说,最后被训斥的依旧是他。他冲阿游大发雷霆,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一语成谶,邹游最后只管好了自己。
那阵子,阿衍几乎自责抑郁到脱了相。他与冯千绪的事,被他妈妈知道后,更是诛心地怪他,怪他和他爸爸一个德性,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邹母口不择言的一句,死的怎么不是你。成了邹衍怎么也拔不掉的一根刺。
邹衍与冯千绪干净利落地分了手,之后的六七年里,大家都不怎么看到他有个笑脸。这回,领着他的同事来看房子,好友看得出,他是轻松快乐的。
因为贺东篱盯着厨房里,房东小姐临时买的一束百合,没来得及插瓶呢,就搁在水果台盆的那一小池活水里,她出了出神,转头就朝邹衍道,她喜欢这里,她决定租下了。
邹衍转头朝好友示意,我说什么来着的。
酒吧里,贺东篱舍命陪君子点了杯鸡尾酒,守着别人的心思,不敢说,更不敢问。
邹衍嫌弃她,“你真的和邹游一样呆,我跟你讲。”贺东篱与邹游同为法语八年制的校友,同样的爱隐匿在热闹里但又轻微的不合群,同样爱吃红豆馅的白脱面包,同样的持针打结手法,同样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的不内耗人格……
这种人并不惧怕孤独,应了那句话,灵魂丰盈者,独行亦如众。
贺东篱不快,指责邹衍,“虽然事关你哥哥且死者为大,但是你说我呆,我不可能会开心的,我告诉你!”
邹衍笑闷了口酒,赦免她的样子,“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吧。当今天是我的罹难日。”
贺东篱听他这样咒自己,连忙要他摸木头。替他呸,呸完才坦然,“你早该跟我说说你哥哥的事的。”
“不想说。”
“那被人误会是男小三也无所谓了?”
邹衍偏头来看贺东篱,“误会?你怎么知道就是误会呢?”
“你那晚提前走了。”
“嗯,那吻照是真的。”
“我知道,但是……”
邹衍一下睁大些眼睛看贺东篱,后者才意识到说漏嘴了,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
“……”
面面相觑后,贺东篱觉得宗墀那家伙虽然背调人该死,但她愿意担保他的品行,宗墀绝不屑这些下作的搞人方式,他就是去打劫都得站在高山上。于是,还是替他瞒下这一段了,“总之,那吻照和周日的约饭时间线对不上。”
“况且,也不是你们二人密会啊,明明还有我们。”
“你们?”邹衍替贺东篱重复,片刻,仿佛附和着说,“也许放消息出来的人,正是因为知道宗墀不好惹,所以裁掉了。”
贺东篱其实猜到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邹衍,你不是那种人,我知道。”
“哪种人?”
“你还是很在乎你的家人,你父亲对你的期望,以及没了你哥哥,你更要替他活一点他想活到的地方。”贺东篱试着共情道,“不然,你早不干这行了,我知道的,更不会瞒着家里去帮冯小姐。”
周日那晚,包厢里的吵架,贺东篱太熟悉了。那几近想逃离的邹衍,就是当初的贺东篱。眷念着的人,疑心或是猜忌,这才是最剜心的,偏偏冯千绪越口不择言的时候,也最读懂了邹衍。
她(他)知道他(她)不爱别人,偏偏,又无法留住他(她)。
邹衍喝到上头且萎靡了,才试着朝“阿游”真心话,“人死不能复生,正如我和璐璐的分手,这些年,她越走越远,我留不住她了,偏偏她还有一百万个理由来谴责我,当初是我绝情先不要她的,她有理由恨我一辈子,奴役我一辈子。她哪怕抱着我,强吻一万遍,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她不可能放下对我的恨,也不可能舍弃她的名利光芒,连最简单的,我娶她所谓的她进邹家门都做不到,谈什么爱。其实,她比我鄙夷,什么邹家的媳妇啊,狗屁都不是!”
邹衍倾诉完很久,边上的人好像比他先醉了的沉寂。他偏头来看她,贺东篱双手揉搓着脸,移开手的时候,邹衍看到她一边眼角上挂着泪。
贺东篱很快调整好自己,无事发生地宽慰邹衍,“你喝吧,我保持清醒,喝醉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最后邹衍并没有喝醉。贺东篱唏嘘,这也是道德枷锁重的人又一诟病的地方,连醉都醉得这么难。
他们等代驾的时候,贺东篱感受到手机震动了好几下,这才捞出来接,酒吧里原本不算吵,只是她从高脚椅上下来,隔壁几桌在看球赛,进球了,有人喝彩就有人唱衰。
贺东篱接通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就听到了这满堂彩与不住的男人口哨与嘘声。
“宗墀,我有件事……”
那头抢白了,“我提前……”说着,顿了下,沉沉问她,“你在哪里?”
贺东篱解释,“邹衍出了点事,他来喝酒,我陪他、”
“不和邹衍一块是不是不行啊?”宗墀的声音其实很冷静,几近示弱。但因为隔着一个小时的时差,隔着万米高空升起又降落后纵横开的距离,隔着轻微麻痹的酒精脑袋以及听来的一肚子覆水难收,贺东篱一瞬间又掉回从前那些个日日夜夜的漩涡里去。
情绪起毛、紧绷,一时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质问还是关心。或许,她就是攒了把火,密封干燥保存得太久太久,像个潘多拉的盒子,谁也打不开,唯有知名不具这把钥匙。他不回来试图打开她就罢了,他已然在撬动她了,动荡着她的自尊与欲望,那么她这把火就算是师出有名了,且只有他一个受害者。
宗墀那头久久没等到她出声,问得更急切了,“喝酒,你什么酒量你不知道么,你跑去和他喝酒、”
贺东篱一下子截断了他的话,“我想我和谁喝酒还轮不到你宗先生管。”
“贺东篱!”
“你别喊我,永远别喊。宗墀我恨透你了,你永远这样,我上回跟你说得还不够清楚是不是,我的同事不是女人就是男人,你不让我和别的男人接触甚至正常社交来往,那杀光全天下的男人吧,包括你的那群狐朋狗党,头一个就拿林教瑜祭旗,因为跟你比起来,林教瑜甚至都是眉清目秀的地步!”
受害者着实被燎到了,一时出气声大过进气声,“西西,你已经醉了是不是!我是这个意思么!”
“你就是。”这头难抑的负气、宣泄,说完,嘟地一声就挂了。
宗墀即刻又打了回来,贺东篱不予理会了。
可是等她回到邹衍那边,想问他代驾来了没,他顺利上车,她就先走了。
邹衍在接电话,起初贺东篱还以为是代驾师傅来了,结果,邹衍听着电话最后徐徐把手机递给了她,贺东篱一下子就懂了,她扶着邹衍的手机到耳边,
“宗墀,你真的太过分了。”
被骂的人全不管,只问她,“你喝了多少?”
“你非要逼我在外面和你吵架吗?”
“你自己什么酒量你没数么,你跑去喝酒。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的事。”贺东篱恨他总有这种本事,逼人的口吻爱人。
那头听到这一句,窝心火一般地,“出天大的事你也不准喝,你听清楚了没!”
“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你凭什么管我!什么身份,什么态度,我是你的东西还是宠物、”
“你不是!”那头忽地也失控否定当肯定了,“你什么都不是,我也不配,行了吧。对,我凭什么管你,我他妈就是犯贱啊,我管你喝酒干什么,我急什么,你管我要身份,我没有了,这些不都被你通通收回去了么。贺东篱,我舍不得你沾酒,到头来,你跟我要身份!身份是什么,国籍、护照还是户口本,和你绑在一块的法律文书是吧,早知道你今天会跟我要这东西,我当初就不该答应放你下山,或者你干脆看着宗径舟亲手了结了我,我死了,你也就解脱了。”
“宗墀,你混蛋!”
混蛋的人在那头狠狠吞下一口什么,咽下去了,也换了个稍稍缓和的口吻,“我已经派车子去接你了。喝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喝都喝了,阿篱,答应我,先回去,好么?”
宗墀从前说过最让她心软的话:我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见不到你,还有一半的时间又不知道花多少个小时在飞去见你的路上。阿篱,你但凡试过一次飞行十二小时向上,落地也许只能待一个晚上,返程又是无边无际的十二个小时,你就会懂我心里的空。
可是他们吵起架来,又是叫人心力交瘁的地步。她想到同事间常说的那句,人甚至不能共情上一秒的自己。是的,上一秒的她,还在心软地朝自己委婉暗示,比起天长地久,明明怨偶与遗忘更可怖。她怕怨着怨着大家就彻底回不了头了,更怕妈妈对爸爸那样的遗忘,人是活着的,心是跳动着的,活人是永远不能铭记死亡的。
死亡,贺东篱一闪而过的惊慌,终究,她怕了,她不再与他对峙,在电话里,在跨国的时差里。她怕那个人又不管不顾地跑回来,重演一些在他们眼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他出点事,他的母亲再高高在上地指责她那句:你也许并不爱他。
于是,早已泪眼婆娑的人,朝电话那头,或许从他们重逢那一刻她就该狠狠抛舍开的,“宗墀,我的酒量只有你知道。这么多年,别无例外。知道为什么嘛,因为别人都没有你无赖!可我偏只有在你这个无赖面前才敢松懈心防多喝几杯苦得他妈倒胃口的酒。还有个事,你念叨我很多年了,我也一起告诉你,当年在篮球馆,你觉得我傻,落下的星冰乐已经离开自己视线了还要回头拿着喝,对,在你这种有钱少爷眼里一杯星冰乐算个屁,还值得回头拿,那是你请我喝的,且在你视线里,我觉得算不上离开自己视线,仅此而已。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接下来要郑重通知你的:宗墀,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忙完你的收购请你立马离开我的城市,你还是男人的话,就请继续履行你父亲对你的禁止令。”
说完,贺东篱就把手机扔还给邹衍。
邹衍还没捡起来,贺东篱失魂落魄地又把手机夺回头,再朝那头几乎发号施令般地,“你不要再闹那套即刻回国的戏码来吓唬谁了,这回我身边有见证人。你再出点什么事,我会很无情地跟你父母撇清干系,宗墀,我说到做到。”
那头满不在乎甚至匪气冲天道:“那我马上凌晨飞香港的航班就不能回了,嗯?因为你一句话,我回就是闹了。贺东篱,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还是男人的话,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是了,就不是了,谁能把我怎么样!”
贺东篱熟悉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十五岁的宗墀,暑假里和林教瑜他们从马场出来散心,在观光街上碰上了贺东篱一个人在小桥流水边采风实则是她知道了妈妈要再嫁了,她难受沮丧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手里素描的一幅,大概碰到好心人了,对方问她三十块卖不卖。贺东篱踟蹰之后,还是答应了,拿到钱,收拾画板准备换地方待着。
小桥上的宗墀碰上原先私立学校的老仇家,林教瑜怂恿着宗墀有仇当场报,他站在桥上,只手搭在石狮子的脑袋上,由着两方挑衅着动手,不远处的保安跑过来呵斥,贺东篱被看热闹的人撞了下肩膀,她弯腰捡画板再抬起头的时候,宗墀已然从桥上下来了,他身后的林教瑜一下子把对面一男生扣着脖子撂河里去了。
宗墀回头看了看,笑得倨傲又漠不关己,等他拨开交织的人群来到贺东篱跟前的时候,保安已经把他当主凶般地盯上且嚷着他不准走。宗墀拉上贺东篱的手腕就跑了。那天,天出奇得好,湛蓝的幕布上,满是浮云,朵朵蓬松且低垂,贺东篱素描时,甚至想好了她作文的素材,修辞时大概要这么写:管云彩的神仙大概喝醉了,或者被孙悟空放了瞌睡虫,总之,云朵小妖怪们都跑出来了。
而地上的两个人一路狂奔出观光街,最后熟路归途地跑回了他们学校隔壁的寺庙里去了。几百年的古树下,贺东篱因为剧烈奔跑鼻子流了好多血,她狠狠骂了宗墀,简直是个惹祸精,但哭着哭着也朝他倾诉她心里的别扭、难受。那晚回去,宗墀在q上问她现在人在哪里,他有补给包给她。贺东篱不懂,但也在他约定的时间下楼看到了他。他给了她一瓶牛奶和一盒巧克力,冷淡且孤傲地声称,算是她失血的buff。她怎么也不知道,就是因为她的一番话,宗墀才改变了主意留在了国内,父母诧异也没用,他说他是通知、决定;
十七岁的宗墀,又一次因为贺东篱去游泳馆找他,安慰也好送别也罢,或者就是他这些年耿耿于怀地觉着她是故意去的,勾引报复拿他泄愤,总之,他再一次推迟了他父母原先对他的计划;
三十岁的他,贺东篱已然无计可施,她用她最凉薄的话来驱赶他,然而她太了解这个亲密无间过七年的人了,他可以缠着她请他吃一碗六块钱的面打死不提还钱的事,也可以为她一口气租年租几百万的公馆花园洋房直到她博士毕业;他可以听喻晓寒念叨他半天不作声,也可以老爹在电话那头才叨叨一句,他就满口不耐烦地呵斥老头,少废话吧,结案的时候看结果,你别管我怎么给你办到的;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由着贺东篱涉水判断失误泡废他一辆车子,结果律师来找他签文件的时候,贺东篱才明白,那辆车子是集团公产,为了公账,宗墀拿来年信托基金一年的分红跟他父亲买下了;他可以每一笔项目奖金全转给贺东篱,要她留着以备急用,声称这是他自己赚的,养女朋友天经地义,但也可以怡然自得二世祖发言,他的生活开销倚仗项目得到的那几个钱,他得上街要饭回来烧给她吃。
宗墀在外人面前端得越傲慢上位正人君子,与贺东篱独处的时候就越顽劣幼稚,甚至混球下流。从前她多数不响应他,他哑火后又不作声地来哄她了。
数年过去,她不知道是摸爬滚打地接了些地气也硬了点金刚心,还是终究近墨者黑地被他染坏了,总之,打上云霄宝殿的不止孙悟空,也不止他宗墀。贺东篱知道,无论她早开口还是晚开口,只要是个不字,那他一定有招等着她。赶不走的人,世上只有他一个,“宗墀,你脸都不要了!”
“嗯,跟你比起来,脸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有人平静过了头,这句话仿佛预谋了很久,才掀桌般地明牌了。
第32章 请你认真存好她的姓氏
宗墀明明在骂自己, 贺东篱却被他气得几乎面红耳赤,血压狂飙的地步。
从前喻晓寒骂他是活土匪的时候,贺东篱即便怪他狂妄自大, 但私心明白,她这些年能真正意义上和徐家划出一个相对界限的白线,恰恰是因为宗墀那年豁出去的一顿掀桌。她恨他藐视了她妈妈, 可是她依旧不得不承认这种掀桌的底气,不是谁都能与生俱来地拥有的。
那头, 宗墀厚颜无耻了一通, 想起他们从前闹矛盾,他声辩, 你难道就一点错没有么, 我要给你妈打电话, 让她评这个理。今晚,他怕不是吵癫了还是酒多了脑子搭错线了, 张口就来,“你把这事说给你妈听听, 看她会不会赞成你, 你夜里爬起来抱着马桶吐得难受你又忘了。你那一杯倒的量, 醉在外面怎么办,我答应过她, 不再……”
贺东篱气得啜泣着一句话终结了他,“你那么瞧不起我妈, 还要我妈断什么案啊!”
咚地一声挂断了。手机还捏在手里, 贺东篱整个人气得几乎像尊可以冒烟的泥菩萨。
真真应了那句,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呢!
邹衍鄙夷且笑话,伸手来, 最后不得不提醒泥菩萨,“喂,我的手机。都给你俩吵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