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东西造价极其高昂，属于意外产物，不可批量生产，是王公贵族炫耀身份的奢侈品。
而玻璃只需要用沙子就能制作。
“如果用玻璃充作琉璃卖给贵族公卿……”扶苏话说到一半突然闭嘴，连忙捂住嘴巴退后一步装不存在。
他往后面缩了一步，又缩了一步，但嬴政和微生雪两人依旧没有移开目光，最后扶苏扛不住了，拱手致歉：“父皇，扶苏不该如此，如此……无耻，我有愧自有所学。”
这句话一说，嬴政就嫌弃地移开了眼。
还以为好大儿终于开窍了呢。
不过今日表现不错，能有这想法，很有他大秦王室必要时能舍下脸的风范，再培养培养就能拿出手了。
“扶苏。”
“儿臣在。”
“此事由你去办。”
“是，”扶苏先是依照习惯应下，但随即反应过来，“啊？”
嬴政一个眼风过来，“嗯？”
扶苏一个激灵，立正站好：“儿臣一定会完成的！”
宫门落下，三人走出永宁殿，各自向三个不同方向离去。
扶苏一路都是在苦思冥想，他爹到底上让他负责玻璃厂，还是让他去宰狗大户。
不管了，反正都要先把玻璃造出来。
“来人，请少府一叙。”
于是累死累活终于能有一天回家吃晚饭的少府，刚踏出咸阳宫的大门，就被一个内侍叫住了。
在少府的目光中，那内侍面目可憎，贼眉鼠眼，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他说出了让人眼前一黑的话，“少府大人，长公子有请。”
少府回望只有一步之遥的宫门，扭曲了脸，但一转头就熟练地换上了官场专用亲切笑：“不知长公子寻下官何事？”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我顶头上司知道吗！
他是兢兢业业打工人，真的没有跟老大长子私相授受、眉来眼去啊！
暂且不说少府怀着怎样的心态去赴约，微生雪回到长生殿后，阳滋公主抱着几卷画册过来了。
“仙人，您先前说的百货商场，匠作处的小吏设计出了几种图册，请您挑一挑喜欢的风格。”
微生雪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事，是某天吃饭的时候跟嬴政随口提过几句，没想到竟然连设计图都出来了。
“给我看看。”
纸出现在大秦的时间并不长，但大秦人已经开发出了纸的多种用法，为了适应不同材质的纸，还折腾出了款式多样的笔，从毛笔到炭笔再到铅笔，应有尽有。
是的，没错，墨家黑科技连铅笔都搞出来了。
再一次为这与社会发展不符的强大创造力震惊。
就是因为这些不那么合理的事物存在，微生雪才会对这里曾经有一个辉煌而强大的文明深信不疑。
画卷展开，是一幅幅清晰明了的图，从外观到内里的布局，所用的材料被一一注明。
其中有一份设计她很喜欢，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进去就是大大的柜子，上面放满了各色商品，人在柜子后面，背后的墙上还搭建了一层层的架子，架子上也是不同的商品，每一件商品都能轻易被顾客看到，非常符合她的设想。
就是这样的设计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算了，反正也没人会跑这里来跟她要设计费，就按这个建吧。
“让炼铁厂、水泥厂和砖瓦厂配合，试试能不能去掉木质框架，改用钢筋混凝土砖房。”
“钢筋混凝土砖房？”阳滋公主有些艰难地复述这个对她来说极为陌生拗口的名词。
“熟练工盖这种房子来很快，像你寝室那样的一间，大概只需要几天时间，若是钢筋强度跟得上，还能建造两层三层，甚至四五层的高度。”
好吧，其实是她离开星际时间久了，有些想念那里随处可见的直线条了。
“几天！”阳滋公主难以置信地惊呼。
虽然知道仙人口中的房屋不可能是按照她宫殿的规格修建，但就算那是一间茅草屋，那也非常快了。
根据父皇叫人给她恶补的常识，黔首一家五个劳力，搭建一间那般大小的茅草屋也需要大半个月，这还是人手充足的情况。
而且这么快速的建屋速度，能用的地方可就多了。经过几个月的学习，阳滋公主的视野已经不再局限于内宫，更多地放到了朝野上。
她意识到，这份效率在救灾和灾后重建上能发挥出多大的威力。
“仙人，小女突然想到有事向父皇禀报，先行告退。”阳滋公主曲膝一礼，抓上所有的设计图就匆匆离去。
只留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微生雪纳闷地挠头：“怎么突然就跑了？”
章台宫内殿，嬴政与扶苏相对而坐，面前是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
扶苏举着白子心不在焉地随手落子，隆起的眉间是化不开的疑虑，“父，仙人助大秦良多，我们无力回馈，着实令我忧心。”
在对方比自己强大时，还单方面付出，这不免令他想到穆公借粮给晋惠公。
晋惠公夷吾继位三年后，晋国大旱，粮食歉收，穆公以举国之力支援晋国粮食，无所获。后二年，秦地粮食歉收，向晋国借粮失败，还被晋国攻打，后晋惠公被俘，穆公以德报怨，晋惠公回国后感念其恩义，主动送上河西之地，秦国东边界第一次抵达黄河边，为秦国东出打开了局面。
此事穆公不求回报，既得了名又得了利，反倒是晋国得了个忘恩负义之名，还失了重要的河西之地。
与现今大秦和仙人之间的关系何其相像。
这如何能不让他忧心挂怀。
嬴政眼底满意之色一闪而过，没有把穆公之举当做单纯的仁义，这儿子还有救。
“晋国挡在秦国东出之地，穆公欲得晋国之地。仙人又能从我大秦得到什么？”
换句话说，大秦有什么是仙人能看得上的？
扶苏拧眉，他想不出。
嬴政黑子落下，吃了他一大片白子，“有所思，便有所求。”
所求之物在心，言行举止总会表现出来。
扶苏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他爹这种说了跟没说差不多的教导方式，坐在原地开始回忆仙人到大秦后做过的事。
造纸术助大秦政令通达，学风渐盛；
炼铁术不消说，若是被反秦逆贼得到，对大秦就是巨大的威胁；
还有最近利用福泽产粮，仙人也没有追究，甚至连句责怪都没有。
就好像她完全不求回报一般，但这可能吗？
仙人明显也有喜好，有七情六欲，真的会全然无私吗？
做这些事，除了让大秦变得更好，让大家都感谢她……等等，感谢她？！
扶苏灵光一闪，猝然抬头，“阿父，是……”
见他反应过来，嬴政把黑子一丢，掩去眸中所有的温和笑意，冷声道：“还没蠢到无可救药。”
仙人亦有所求。
仙人求的便是，
——功德圆满。
棋盘被快速收起，等阳滋进门行礼后，见到的就是父亲和兄长坐在一起喝茶。
饶是现在有急事要奏,她也忍不住为此开心了一下下,长兄不再跟父亲对着干，这可真是太好了。
嬴政道：“何事？”
阳滋公主忙收拢思绪，把抱在怀里的图册奉上。
当看到这几卷画册的时候,周围侍奉的宫人下意识就要往前扑，连扶苏都站起来挡在嬴政的面前。
这一幕既视感太强了。
上一个抱着图卷到始皇面前的人,从中抽出了一把匕首，让还是秦王的陛下贡献了一出“秦王绕柱”“王负剑”的名场面。
被他们这么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阳滋反应过来，连忙甩手摊开了画卷以示安全。
宫人检查过后，没有任何利器，便卷好要奉与陛下,却被御阶下的扶苏挡住：“我来。”
扶苏从他手上拿过了画卷,又检查了一遍才献给始皇。
“父皇,此为仙人选中的商贸大楼设计图。”
嬴政撇了一眼,装饰简陋,用料简单，既无秦国的大气，又无郑卫的精致，连寻常的贵族使用都要被嫌弃落了身份。
“仙人使用之物,怎能设计得如此简陋。”
他不会说仙人看中的款式不好,他只会怪设计图纸的小吏不该把这种图递上去。
阳滋公主小小声辩白：“仙人说要尽可能压低造价,并降低修建难度。”
不然给匠作处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把这样的设计送上去。
扶苏在一旁听着,思索片刻后问道：“莫非仙人想在整个大秦都开一间这个‘百货大楼’？”
只有要大批量制造的东西，才会考虑到成本与难度，像他父皇喜欢的奇观，都只此一件，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资源。
“仙人说，等以后大秦发展起来，这就是黔首采买的地方，所有生活所需都能在百货大楼中买到。”阳滋公主说起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不可遏制地露出憧憬和惊叹，还透着对仙人的盲目信任。
所有黔首都有闲钱去采买，那时候的大秦，得多强盛啊。
嬴政也听出隐藏在这几句话背后的意味，锋利地眸光扫视一圈，“此事不可外泄。”
若是被人知晓仙人的目标，只怕会借此索求无度。
“朕记得将闾喜欢华美的宫殿，建造百货大楼之事就交给他主办，阳滋负责监工。”
“是。”阳滋公主应下。
“儿臣代将闾领命。”扶苏行礼道。
嬴政颔首，他并没有阻止扶苏有意加强在兄弟间威望的行为。
作为长子，他的地位除了礼法加持和父亲看重外，似这种自小培养的习惯也是一大因素。
城郊的砖瓦厂，算是搭着瓷窑的东风建起来的，在一众厂子中着实不起眼，连场地都是从原本就有的土窑中辟出来一部分。
它存在感最强的时候，就是为炼铁厂的高炉提供耐火砖。
但大家都是同一级别的管事，聚会的时候，炼铁厂、造纸厂的管事走路带风，神采奕奕，而他们存在感不能说没有吧，但也是贴着墙根走路的。
这一个天一个地，谁受得了啊。
但他们从砖窑的转型过来，学的手艺就是烧砖，其他的一概不会，只能往这里头使力。
方向就两条：要么精益求精，上贡陛下，提高身价；要么价美物廉，实用性强，推广全国。
前者要极好的技术，那些大匠都在匠作处供着呢，哪轮得到他们这小厂，那就只能另辟蹊径，走降低成本、提高产量的路子。
好在仙人保佑，折腾了半年，还真让他们鼓捣出来了，只不过前几批成品都容易风化掉渣，最佳配比还未调适出来。
砖瓦厂总管并着几位管事齐齐来到砖窑外，成功还是失败，就看今日之举了。
“开——炉——！”
总管的声音高高地扬起。
轰隆隆的声响中，摆满了砖块的炉子被打开，成片的红色显露在眼前。
现在盖房子的都是青砖，结实又耐用，能传好几代，青砖大瓦房就是富裕生活的象征。
但同时，青砖烧制困难，耗时长、成本高，贵是真的贵。
这炉红砖，就是他们改变建筑市场的开端！
发下雄心壮志的砖瓦厂总管一挥手，早就准备好的匠人们立刻蜂拥上千，各就各位，飞快运送刚出炉的砖块。
这边砖头刚摆出去晾凉，后脚皇帝陛下的旨意就到了。
“让炼铁厂和水泥厂协助我们？”砖瓦厂总管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反复确认，“没有说反吧，让他们协助我们，不是我们协助他们？”
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吗？
来传旨的内侍甩开袖子上抓着的爪子，拍拍上面的灰尘，第五遍重复：“总管，快接旨吧。”
大秦法律严苛，对于陛下的旨意要求百分百执行，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内侍丝毫不敢偷奸耍滑，含糊其辞，必须百分百确定对方已经接到了旨意，才能离开。
所以他才不得不费心费时在这里一遍遍重复。
听到对方磨牙的声音，砖瓦厂总管总算是意识到，他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来了！
“保证完成陛下的交代。”
感谢仙人！从今天开始，他一定每天三炷香地供着！
虽然砖瓦厂也就是出个材料，真正盖房子陛下肯定会排除匠作处的老师傅。
但有此一遭，他走出去，谁还敢小瞧！他们砖瓦厂也是被陛下委以重任的地方了！
送走传旨的内侍，总管转头就笑开了花，斗志昂扬地高喊：“来人，马上开炉，再烧五六七八炉！”
从咸阳宫出发的传旨队伍有两支，一支给各个厂下达建造百货大楼的命令。另一支则是去南苑布置，这里将会进行今年冬天的冬小麦种植试验田。
仙人说分不清有没有能越冬的麦种，那就都每一份都试试，万一能种出来，那可相当于平白多了一倍的粮食。
南苑面积不小，除去山林流水，宫殿建筑，能用来种地的部分少说也有几百亩，足够冬粮的实验。
被调集过来的老农缩在一起，小声讨论着原因。
现在农忙时间已经过去，今年的徭役也已经服过了，怎么还要征调他们。
难道陛下又要建什么？
但这种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连说出口都是有罪。
“不是征调你们过来服徭役。”在南苑中暂管此事的秦吏本来不想多解释，他大秦的作风就是，让你做你就去做，别问为什么。
但想到此事因仙人赐福才成，怕他们闹将起来惊扰到仙人，便勉强解释了这么两句。
“仙人赐福，让大秦得到能在冬天生长地粮种，待农具发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种地。”
“啧啧啧，这人可真不会说话。”
混在人群中的一个男人胡子拉渣，小声跟身旁的人吐槽着。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壮汉，手臂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肉好菜喂出来的。
他听到男人的笑语，又急又怒，压低声音低喝道：“老大，你可消停些吧。”
这里可不是沛县，不是他们说什么都有人给三两面子的老家。
要他说，就不该跑出来游历，现在好了吧，被征调到这里，人不生地不熟，连明天的遭遇都不知道。
被他称为老大的男人却一点也不惊慌，懒懒散散地站着，眼睛却亮得惊人，沉沉的野心在眼底涌出，让那双褐色的眸子渲染出格外出众的光彩。
“长公子到！”
长公子！陛下的长子！
按照现在的礼法规则，也将是大秦未来的主人。
人还没走到，人群就齐刷刷矮了一截，全是俯身行礼的人。
被称为老大的男人想抬头偷瞄一眼，被身旁的壮汉大着胆子伸手拍了下头，把他差点拍到地上去，但好在混在人群中并不出众。
壮汉心虚地收回手，心想：趴地上总比抬着头好，说句没见过世面太过恭敬就能糊弄过去。
壮汉老大斜眼狠狠瞪了他一眼，刚想抬手揉揉头，长公子等人就已经走到了面前。
只听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响起：“诸位免礼。”
“此番召集各位，是为了完成仙人的考验。”
壮汉老大：什么玩意儿？刚才还是仙人赐福，现在就成考验了？
扶苏环视一圈，见他们没有露出不该有的神色，才继续说道：“仙人赐下亩产五百斤的良种，只要我们能将混在其中的越冬粮种挑出来，便算完成考验。”
他手一挥，身后一排捧着托盘的下人走上前，托盘上饱满圆润的麦粒也清晰的落入众人的眼中。
壮汉老大靠着强壮的身体抢了一个好位置，此时这些粮种正直戳戳地放在他正前方，近得几乎伸手就能拿到。
他不是个勤劳的人，连家里的地都是能混就混过去，但他也是下地刨过食的人，这么饱满、这么大颗的麦粒还是第一次见。
用这么好的种子，能种出多好的麦子啊!
男人的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渴望。
想要，好想要！
长公子的声音适时响起：“越冬的麦种就混在其中，着实让人分辨不出。”
男人又看了几眼，除了好得特别出众外，这些麦子之间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看不出来，那就只能种种看了，能长出来粮食来的，就是能越冬的麦子，不能的就直接冻死了。
他捂住胸口，多好的麦种啊，可惜大部分都要冻死在冬雪里了。
“农官，领他们下去吧。”扶苏吩咐道。
他亲自过来也只是表明重视的态度，并不是真的会在这里指挥。
男人和壮汉跟着大部队一起去领取农具。
要说这里的农具啊，可真好啊，全是铁制的，连铁犁都磨得程光瓦亮，牛蹄子有力的哟，随随便便就能耕出十亩地。
他赶着一头牛，嘿咻嘿咻在田地里走动，一边转动脑袋左右张望，一眼望不到边田，还全是平整肥沃的良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