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兰想，或许是仙人久居仙界，不知人间的丑恶，总把这些贱民想得太美好了。
在接触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能愚昧到这种程度，也想不到，他们胆子能这么大，明知故犯，顶风作案，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
当——当——
旁边房中的报时钟被敲响，辰时了。
妇幼院剪彩仪式将于辰时正开始，再过一会儿，仙人就要到了。
少兰最后对他们做了一番警告，就让他们各自回去换上新衣服。
无家可归的妇人各自领了几个小孩回屋，她们脚步匆忙，除了给自己换好衣服，她们还需要负责照顾小孩子。
“这里可真好，能有一口饭吃，虽然活多了些，但也能养活自己。”一个屋子中住了两个大人十个小孩，现在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在洗脸洗手，她们难得清闲地躲在帘布换衣服，还能抽空聊几句。
“这衣服可真奇怪。”只剩下齐耳短发的妇人抖开叠好的衣服，来自后世干练的长衣长裤让她忍不住感慨一句。
“这多好，把裆缝住不用担心干活的时候露出屁股蛋子，这套头的衣服坐起来也简单，两片布缝一下就好，还能省下半件衣服的布。”另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妇人小心地洗干净手，才拎起衣服在身上比划。
一边比划还左转右转，展示在自己身上的效果，“好看吗？这上头还有花哩。”
她说的是衣角的位置，那是一个简单的像“山”字的符号，三个尖尖的头与田里的野草叶尖有些像。
若是微生雪在此，就能认出，这是她当日后试用白纸和炭笔时，随手画的儿童简笔画草丛。
只是最简单的装饰，甚至连阵脚都粗糙得很，但对她们来说却是难得的贵重物品了。要知道，这时候的穷人，全家连一身完整的衣服都不一定能找出来，更别说是浪费布头去给衣服做装饰了。
“等会儿仙人来了，可一定要好好变现，我想一直留在这里。”轻手轻脚将衣服小心穿好的短发女人说。
“我也想。”带疤女人也说。
“我擅织布，从五岁开始就帮家里剥麻，再大些能留指甲了，就开始劈麻绩纱，从早干到晚，从年头干到年尾，除了交布税，余下的衣服都是男丁的，我连一块碎布头都轮不到。”
短发女人一点一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问：“你嫁人的时候，家里没给衣服？”
带疤女人脸上露出一点温柔和欢喜：“怎么没有，是用我小弟的衣服改的，只有两个补丁，簇新簇新的，我带到夫家穿了好几年才破，最后还改了尿布，给三个儿子用了。”
短发女人没有问为什么她有三个儿子还出现在这里，左不过那些伤心事罢了，她只是拍拍身上的衣服，笑道：“现在咱们都有新衣服了！没有人穿过的，全新的衣服！”
带疤女人也怯怯的笑了笑，眼中是对未来的憧憬。
两人换好衣服后就去收拾那些小的。
被丢弃的小孩比寻常的孩子乖多了，他们最会看大人的脸色，见她俩板着脸，就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闹腾，一个个都乖乖的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亮晶晶的眼睛和不断抚摸衣服的手却显露出他们的欣喜。
短发女人一个巴掌把小孩摸衣服的手拍下去，骂道：“有点好东西就糟蹋，摸摸摸，摸坏了看你穿什么！”
被打疼的小孩也不敢说话，缩着头躲进人堆里，手却不敢再往衣服上放，只十指搅在一起，眼睛看着衣服，不断地摸自己的手，好像这样就跟摸在衣服上一样。
其实都是最粗糙的麻衣，但却是他们穿过最好的衣服。
咣咣咣！
院中管事的在敲锣了。
这是召集他们的信号。
两个女人快速又扫了一遍每个孩子身上的衣服，没发现问题就跟赶小羊一样，把小崽子们往屋外赶。
咸阳城原本就铺设了石板路，经过水泥修补后更是平整，车轮缓缓碾过车道，平稳又快速。
少兰早已经在街口等到，见到带着明显标志的马车就迎了上来：“少兰见过微生老师，见过公主殿下，茶果已经备好，二位里边请。”
马车又往街道里边走了一段，最后在挂着牌匾的大门口停下。
妇幼院。
微生雪带着阳滋公主走下马车，先简单看了一遍门口的环境，这里并不奢华，门上连最简单的雕花都没有，但却干净整洁，很符合她对福利机构的设想。
少兰在一旁偷偷瞄她的脸色，见她面带满意之色，原本提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一些。
之前她在店铺中售卖培训班教学内容的点子虽然经过了仙人的同意，但在真正面对时依旧忐忑，希望借此建立的妇幼院能让仙人开怀。
“现在妇幼院中，小孩多大人少，其中又以女孩儿为主，目前收容的三十二名小孩中有二十五人是女孩。”
少兰想到这些小姑娘的来历，情绪复杂，“有些是生病了救不回来才送过来的，有些是生母偷偷带出来扔在门口的，有些是我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院中的女人基本都是买回来的。”
作为贵族女子，她不会觉得买卖人口有什么问题，只是担心仙人会嫌弃这些人太低贱，污了她踏足的地。
外城的排屋就算经过修，大小也有限，微生雪只是脚步一拐，再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排排站在院中的大人小孩。
在微凉的秋风中，他们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麻衣，在她的目光下瑟缩地低下头，拘谨地扯住衣角。
微生雪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多穿点衣服，来这里小半年，她已经对这里的生产力深有体会。
就他们身上这一套，恐怕就相当于平民一家全年的收入了。
与其要求少兰对他们提高待遇，不如给这些人找些活儿干，再教些技术，让妇幼院能靠自己维持运转。
“不是说准备了果点，带我去尝尝吧。”微生雪转身含笑看着少兰。
少兰带着她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在绕过一个拐角之后，她听到那边院子传来驱赶的声音，听着似乎是管事在让他们回房间，不要出来碍眼。
脚步渐渐远去，那边的声音也慢慢减弱，最后只留下耳边少兰清脆活泼的语调。
会客厅中，精致的点心和时令的新鲜水果摆盘精美，吃着果点，听着少兰这两个月的经历。
她的语言风趣俏皮，间或夹杂着实践中遇到的难事，一下子就把氛围拉回了还在培训班上课那几个月。
等撤了果点上茶，开始谈正事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已经融洽和谐了许多。
微生雪问：“妇幼院中的这些人，你有什么安排？”
少兰说出她早就做好的计划：“那些小孩，女孩儿我准备教他们一些针线女工或是侍弄花草的本事，等年纪大些就进入我家做工；那些男孩就教些拳脚功夫，长大了去庄子上看家护院或是种地都是不错的出路。至于那些女人，就让她们在妇幼院中照顾小孩吧。”
这些安排井井有条，可见是认真思考过的，但有一个问题：
“现在只是几十个人，你家中还能安排下，等以后人多了，难不成都塞进你家吗？”
少兰自信满满地说：“我少氏虽说不是什么世卿大族，但安排百八十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微生雪一默，然后说：“我说的是几百上千人。”
少兰：“啊？”
几百上千人……她是想博些好名声，不是想造反啊！
几百上千人，她怎么敢啊！
都不用陛下出手，现在席上坐着的阳滋公主就能活撕了她。
微生雪眨眨眼，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两人，疑惑地歪头：“你不是想开私人人才培养机构吗？”
在星际，有很多富豪开办的私人学校，专门招收被收养的孩子，这些人学有所成后就会进入富豪所在的势力工作，大部分人都会成为一枚普通的螺丝钉。但这其中一旦出现超级天才，这项投资就获得难以预料的回报。
她以为少兰也是想走这个路子。
她把这个想法跟她们一说，然后就看到，少兰吧唧一下跪了。
物理意义上的，跪下了。
少兰在心里嘶吼：我真的没有谋逆之心啊!公主殿下，我是清白的！
阳滋公主也这想法震惊到了，卡了好一会儿才从jpg变回avid，她揉搓脸颊，让僵硬的脸恢复原样，缓缓的、郑重的，
“仙人，这种事除了皇帝陛下，其他人都不能做。”
微生雪眨眨眼，点头。
好吧，她跟嬴政说。
“但这些人也不能全靠你出钱养着，这样单方面的投入无法长久。”她抬手止住少兰想开口的动作，
“而且习惯了在妇幼院中的不劳而获，他们会失去生存的能力。你也不想费钱费时养出来的人，全是一事无成的废物吧”
于是少兰闭嘴了。
微生雪的设想与少兰相似，甚至比她的计划还要理想化，让听完的两人心中暗叹：设想很美好，但不切实际。
一技之长不是想学就能学的，那些都是爷传父、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传下去的传家宝，是一家子安身立命的本事。
“仙人有所不知。”阳滋公主在心中打好腹稿，才缓缓开口。
她没有说技术传承的事，而是提出了这件事面临的困难，
“以纺织为例，抽麻为丝极为麻烦，仅纺纱一步就耗费良久，熟练的妇人一天也不过能纺几锭纱。还有织布，巧手的织女一天最多也只能出六七尺布。”
而且这些还是宫中顶级的织女才能做到，寻常人家的妇人能织出五尺就算不错了。
但这些在微生雪看来都不是问题，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生产力不足最大的原因是技术太落后，这时候要增加的不是人手，而是改良技术。
与此同时，任务提示音也适时响起：
【滴！任务3：建造一架水力纺纱机
任务4：建造一架水力织布机
任务奖励：最适合的纺织厂选址】
【滴！任务5：建造水力纺织厂，为二十个人解决就业问题】
微生雪招手，一副卖安利的‘可靠’模样：“你们听说过‘技术学院’吗？”
专人专岗，定向培养，其他都不学，只学这一种。
至于技术，这不是有系统在嘛。
‘对吧。’
【啊对对对】
‘只是一点技术，我们这是双赢啊。’
【啊对对对】
‘等会你把资料整理好，我们去找嬴政道友。’
【啊对对对】
‘统妹，你今天有点阴阳怪气。’
【啊对对对，不不不，我没有！】
【系统只是在摸鱼，顺便敷衍宿主】
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系统迅速翻了翻最近的记录，真诚地建议：【宿主，在职业技术培养之前，你得先解决一件事。】
微生雪脑子飞转，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缺了哪种人才，那就培养哪方面的技术人员，这思路有什么问题吗？
系统目前在检测范围内的大秦人口信息，拍到宿主眼前，文盲率一行加重加粗：
文盲率95%
按照大秦的人口换算，识字的人不到两百万。
听起来很多，但去掉官吏，再去掉贵族中不会参与工作的一批，那就没剩多少人了。
这其中大部分还是诸子百家的弟子，许多都不愿侍秦。
结果下来，就是连底层官吏都缺失严重，不得不依靠本地的豪族世卿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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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关于人手不足的事又一次被提出。
起因是下面某个县的官员上书，大致意思就是：这里缺了一半人，活要干不完啦，陛下能不能给我补几个人啊。
朝中分为两派：
卷王派认为，先搁置话题，整个大秦只有军队不缺人，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总能把活干完，以李斯为代表。
劳逸结合派认为，这事必须提上日程，等人都累死了，就真的没人干活了！这一派以老臣王绾为首。
最后卷王派呈压倒性优势，原因很简单。
——大秦没人。
咸阳城中，连看门的狗都在007，实在抽不出多余的人手支援。
第49章
嬴政端坐御阶之上,等着他们吵完，等着一派偃旗息鼓，又等着这个自大秦六国以来就一直存在的矛盾被搁置。
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但他解决不了。
不过现在有仙人提供的造纸术和印刷术,书籍的成本降低许多，大秦的学宫也能多招收些学生了。
大秦也有学宫，虽然不如稷下学宫名满天下,但也为秦国培养了一些必不可少的人才。
恰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步入正殿,宫内人员训练有素，若无要事绝不会在廷议时入内打扰。
殿内官员依旧在争论不停,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相比于刚才全身心投入的真情实感，现在更多的是嘴上吵着，心里却挂念着内侍接下来要说的事。
这决定了他们是接着吵还是马上转变立场成为盟友。
“启禀陛下,仙人言道：廷议结束后给她传个话,有事要商讨。”内侍的传话很到位,连微生雪说话时的语气都模仿出来了。
不过她说的是让内侍在嬴政忙完后跟他说一声。
御前伺候的内侍却知道陛下对仙人的重视,连廷议的时间都没等,直接入内禀报。
仙人有事相谈？
底下的吵架声更低了，只间歇性飘出来一两句反驳的话，所有朝臣的耳朵都竖起来，头脑风暴仙人有什么事。
仙人每次都会带来许多闻所未闻却异常实用的秘技,但她多是见到了才会想起来解决,这样主动寻陛下却是头一回。
莫非有人找仙人的麻烦？！
谁啊,胆子这么大。
是啊，谁胆子能这么大？
咸阳中的纨绔子弟都被家里长辈耳提面命,再三强调绝对不能惹到仙人，其他人也不够格闹到仙人面前。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众人把视线放到陛下身旁的蒙毅身上。
陛下出入随行的爱臣，你一定知道仙人的行踪吧。
蒙毅看向嬴政，见他神情中并无反对，才说出众人关心的问题：“仙人今日前往东外城，参加少府孙女开设的妇幼院。院中收养了三十余无父无母无宗族的孩童，还有几个失家的妇人。”
听着描述，平平无奇，是许多大族都会做的事。
尤其是世代武将的人家，家中女眷都会办一两个慈恩堂，养些个小孩，一来能培养知根知底的人手，二来也是他们相信小孩自带的先天清气能冲淡战场的煞气。
扶苏看了父亲一眼，问内侍：“仙人可说有什么事？”
内侍回禀：“仙人要办一个厂，请陛下划一块地给她。”
仙人亲自办的厂？
之前她都是扔下技术就不管了，现在竟然亲自来要地，莫非这厂中能生产仙丹？
biu，biu，biu……一双双眼睛亮起来。
嬴政毫不犹豫：“詹事，给仙人送一份舆图。”
詹事问送咸阳周边的舆图，还是全国的？
嬴政沉吟片刻，让他全都一起送过去。
难道他们没送舆图，仙人就不知道地界了吗？
虽然是个迷糊仙人，但这点本事肯定是有的。还不如他们大方些，在仙人那里留个好印象。
又吩咐内侍：“请仙人来此。”
今天要讨论的大事都已经解决，不然也不能让他们来回扯皮吵这么久。
“是。”内侍领命而去。
微生雪惦记着纺织厂的事，在妇幼院那边参加完剪彩仪式后，就回了咸阳宫，还问阳滋公主廷议多久能结束。
阳滋公主从不参与朝事，若非仙人为女仙，父皇想着给她找个女总管，她也没有踏出宫门到处跑的机会。
此事问她，还不如问底下的宫女内侍。
不过世上巧合事就有这么多，这头刚问完，门外就来了御前的传旨内侍。
“见过仙人，愿仙人仙道无极。”内侍一进来就先拜礼，然后才说起陛下的旨意，“陛下请仙人过章台宫一叙。”
若换了平时，嬴政都是自己过来的，但这次她主动找人，考虑到有些事需要各部门配合，就干脆选在章台宫正殿。
内侍来之前还被叮嘱，若是仙人不喜，就立刻告罪，再想办法吧消息递出来。所以说话时，他一直在感知仙人的情绪。
微生雪压根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闻言直接起身出门，还喊上了阳滋公主。
她贵为大秦公主，但纺纱织布这种活儿也是要学的，勉强算半个专业人士，比微生雪自己空口白牙地说要形象些。
长生殿距离章台宫所在之地很近，只要走过两条宫道，再过个门就到了，全程走路差不多半刻钟。
大秦君臣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传来宫人拉长的通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