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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公作美,近十天内都是大晴天,几百亩的麦田都已经收割完毕,今天就是晾晒的最后一日。
 所有装袋的麦子都堆积在一旁的棚下,只等陛下与仙人检阅后,就能收入仓库,配发各地。
 “王离,率兵去接应陛下。”王贲站在廊下,视线不离那些粮种分毫,头也不回地给长子下命令。
 王离一身甲胄,扶剑而立,此时他们不是父子,而是主帅和将军。
 “定不负所托。”
 王离转身离去,点了一队人马离开华林苑。
 刘季带着老樊,领着一队黔首扛着锄头镰刀跟着他跑出去。
 “待会儿我们就躲在一旁,等他们打得差不多,我们再冲上去。”
 他低声叮嘱,使劲拍拍身旁人的肩膀,苦口婆心,“你们到时候就听我的,我喊上的时候,你们再往外冲,别早早冒头当了替死鬼。”
 “知道了,刘老大,我们都记住了。”
 “我们都听你的。”
 刘季满意地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我们先在这边躲起来。”
 说完就率先缩进了后边一条干涸的河道里,前面的野草完美地将他的身形隐藏,只能透过交错的草叶窥见一两分车队中燃起的火把。
 其他人也纷纷学着他的样子,躲进河道里,静静等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惊天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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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中,几人闲适地聊着,准确地说是微生雪和嬴政自在地聊天,扶苏全程一脸信息过载的表情。
 还能这样?这是什么?他们又说了什么?
 好半天,他们终于聊到他能插一两句的话题,扶苏回想在城外见过的风景,“几年前曾见在咸阳城外见到一地青草平缓,斜阳垂柳,浮光跃金,煞是好看,若是踏青,可选此处。”
 微生雪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确实很不错,便问:“适合放烤架吗?我想在那里烧烤。”
 扶苏道:“可以。”便是不能,也要让它能。
 “阴嫚妹妹擅长整治吃食,”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嬴政,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继续说,“仙人若是要踏青,可……”
 “杀——!”
 旷野上一声暴喝响彻暮色,
 “杀暴君,报血仇!”
 扶苏的话戛然而止,脸色瞬间阴沉。
 ——是针对阿父的刺杀!
 竟然敢伤害阿父,当诛!
 他反射性地去把腰间配剑,却摸了个空。
 陛下面前,所有的兵刃都得收起来,他的配剑方才上马车时已经交给左右内侍了。
 迅速收回手,他脚步移动挡车帘面前,这是箭矢飞来最可能突破的地方。
 嬴政合上手中奏折,抬眼看傻儿子的行动,眼底浅浅暖意浮动。
 “护驾!”
 “保护陛下和公子!”
 车辇外响起侍卫们都声音,顿了一顿才又一句传来,
 “保护仙人!”
 扶苏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表情变了变,心头有种荒谬的感觉涌出来。
 仙人……需要他们保护?
 他转头,就看到一张纵横的绿网在车内浮现,连成一片的红点正从两边靠近,右上角还有红色的符号在变化。
 扶苏认出来,这是仙人使用的数字。
 “这是……埋伏的人手?”
 原来父皇和仙人都早有准备,扶苏依旧挡在车帘处,周身的气息却低落下来,好像一只耷拉下耳朵和尾巴的大狗狗。
 嬴政见他这般情态,刚升起的满意又被压下去,语气冷然:“过来,坐下。”
 微生雪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安静闭嘴。
 这种家庭伦理剧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短短几句对话的时间,车辇外传来人马调动的踩踏声,紧接着就是兵戈相击的刺耳声响。
 车辇停了下来。
 厚重的车帘迅速覆盖四面车窗,这是足以遮挡弩箭近距离射击的屏障。
 嬴政一挑灯芯,微微暗下来的车厢又再度亮堂起来。
 微生雪看着烛光在他脸上恍出或明或暗的温度,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大秦缺少一盏电灯。
 “父皇……”扶苏带着担忧的声音响起。
 嬴政抬眼看他,眼中的冷漠让他原本想说的话全部止在口中。
 微生雪:我好像一个夹心饼干啊。
 这种父子闹别扭的剧情,能不能不要在她一个连爹妈都没有的人面前上演?
 微生雪有意转移注意力,能遮挡弩箭的车帘却挡不住她扩散的神念,外面的一切都清晰的反应在她的脑海中。
 “他们想复国?为什么打着替天行道的口号?”
 她无法理解这种想法,想复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直接举旗反了就是,为什么要借口其他名义。
 嬴政不会对扶苏解释,却不忌讳给她解惑,“复国是假,恢复昔日富贵尊荣才是他们所求。”
 “那也不该动粮食!那些都是仅此一份的种子,连我都不能再催发出第二次!”微生雪很愤怒。
 她已经知道这里的粮食产量,也知道这里的人大部分只能靠种地活着,一旦粮食没有收成,就只能饿肚子。
 连她一个刚来大半年的人都知道,那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火烧麦田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们还是做了!
 “做不到以人为本,还打什么为民请命的招牌!又当又立的伪君子,还不如坦坦荡荡的小人!”
 嬴政对她的愤怒一笑而过,甚至还觉得欣慰。
 旁边扶苏闻言,眼睛biu地一下亮了,“仙人也认为当行仁政,善待黔首吗?”
 这话一出,微生雪就眼睁睁看着他旁边的亲爹脸色刷地沉下来。
 表情变化之明显,连她这个不擅长察言观色的人都看出来了。
 “嘭——!”
 扶苏迅速回神,紧张地看向传来声响的地方。
 “是重弩!”
 他脸色难看,方才的欣喜全然不见,只留愤恨,“连重弩都能拿到,关卡处的人是怎么检查的!”
 “父皇,儿臣请命杀敌!”
 他是始皇帝的长子,是大秦帝国未来的主人,秦嬴的锐气与锋芒在他的血脉中流淌。
 他温和仁善,但绝不软弱胆怯!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扶苏第一次毫不退缩地直视父亲的眼睛。
 “去吧,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帝王毫无起伏的语调落下。
 扶苏取下挂在车厢上的弓箭,掀帘而出。
 蒙毅见他出来,吓得声音都劈叉了,却又顾忌贼寇,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压低声音急声道:“公子,快回去!外面危险!”
 “公子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您莫让陛下担忧啊!”
 扶苏没有理会他,搭箭张弓,瞄准一个扑杀格外勇猛的敌人,放箭——
 正中脖颈,鲜血喷涌而出,那人应声而倒。
 又一箭!
 噗!噗!噗!
 箭无虚发,每一箭都精准命中队伍中最勇武的那人。
 终于有人在刀光剑影中注意到站在车辕上的显眼包。
 “那是谁!”
 “在天子车架上,是暴君?!”
 扶苏又是一箭,将方才说话的人射了个对穿。
 “吾乃始皇长子扶苏!”
 他搭箭挽弓,温润的眉眼在这一刻尽显锋芒,
 “来取尔等性命!”
 “哇哦~你儿子今天很帅啊。”
 微生雪艺高人胆大,仗着没人能伤到她,嫌用神念不够直观,掀开了车帘往外看,正看到这一幕,不由回头对着嬴政夸了一句。
 对于她的评价,嬴政脸上带出没有任何掩饰的满意与骄傲,声音轻缓,掩在了漫天的喊杀声中,“他是我最优秀的孩子,是朕的继承人,他会从朕手里接过强大的帝国,二世三世……乃至万世。”
 微生雪看到他这么明显的情绪流露,一撇嘴,“这话你肯定没在他面前说过。”
 “你们这里的父子相处真奇怪,夸一句就跟要命一样。”
 嬴政不置可否,只道:“距离接下这个庞大的帝国,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微生雪又伸出头去,左右张望,从掀开的车帘泄出血色一角,飞溅的血肉,散落的残肢断臂,这是战场上最常见的一幕。
 嬴政目光落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仙人脸上,“道友故乡,也是这样战火纷飞吗?”以至于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
 “不,我们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打战了。”微生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认为,却还是实话实说。
 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嬴政道:“我看你似乎很习惯这样的血腥。”
 微生雪眨眨眼,“见多了就习惯了。”却没再多说。
 过了一会儿,一阵震动声从地上传来。
 是马蹄奔袭的动静。
 嬴政:“华林苑来援。”
 微生雪回头,笑得灿烂,“道友,他们在外面打得热闹,你作为这里最厉害的人,怎么能不凑个热闹。”
 嬴政:“哦?”
 “扶苏公子站在车辕占尽了风光,我们要做比他更大的显眼包!”微生雪指了指车顶,意思很明显。
 扶苏只觉得车身一震,射出的箭偏差了一度,扭头一看,差点失声尖叫,
 “阿父!”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长公子现在满脸惶恐,握着弓的手都在发抖。
 “父亲,快下来!”他只敢小小声地叫,生怕给他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现在的他就是刚才的蒙毅!
 天子车架,突出的就是高人一等,往上面一站,俯视全场。
 嬴政站在上面,底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更是显眼,几乎源源不断从两侧冲杀出来的六国贼人,前仆后继地往车辇的方向冲杀,还没有靠近就被强弩射穿。
 “倾巢而出,不错。”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原本就如深渊般沉寂的眸子更是阴鸷,却没映入任何人的影子。
 一群土鸡瓦狗,不配得如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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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那是谁?!”
 远处盯着占据的人一眼就看到这里的变化,不由惊道,“那就是暴君?!”
 “不可能吧,嬴政狗贼贪生怕死,怎么敢出来,还站到那么显眼的地方去!”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在嬴政身上停留了一瞬,立刻滑到他身旁的陌生女子身上,他五指蜷缩,心生不妙,“那就是嬴政。”
 “他身旁那人,就是秦国宣称的仙人。”
 “杀了他们!”
 “是!”身旁一人领命而去,他要亲自带着剩下的那部分人加入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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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护陛下!”
 “为陛下而战!”
 骑兵奔袭的动静更大了,新的喊杀声传来,是王离带着人赶到。
 看到有援军到来,车队中的卫兵士气更盛,原本有些脱力的身体再次涌出了一股力量。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杀了这帮逆贼!”
 六国之人孤注一掷,倾尽所有的最后一战,他们同样不会退缩。
 “杀暴君!报血仇!”
 双方都带着死战不退的信念,宽敞的官道上堪称一个小型绞肉厂,到处都是飞溅的残肢断臂,遍地都是横死的尸骸。
 嬴政只是站在车顶,一句话没说,但仅仅是站在这里,就绝不会叫人错认。
 更别说微生雪为了足够显眼,还在他身后炸了光环。
 要做就做人群中最闪亮的崽!
 嬴政顶着身后格外炫目的‘闪光灯’,神色沉稳,扶剑而立,属于帝王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散发而出,如日煌煌照四方。
 睥睨天下,众生俯首。
 躲在草丛后的刘季伸长了脖子,喟然而叹:“大丈夫当如是!”
 足够耀眼,也足够挑衅。
 底下原本显出颓势的六国余孽气势再起,
 “杀了暴君!”
 “杀了他!”
 微生雪往旁边一歪头。
 那边黑暗中有了在盯着她。
 如看透一切般的目光直射而来,高大男人下意识退后一步,惊道:“主人,她发现我了!”
 他垂首再次劝说,“主人,您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请速速撤退!”
 “是啊,主人,我们得立刻撤退了!我去搅乱视线,让人带着您从一旁的河道中走,穿过河道就是密林,夜色遮掩正适合隐藏行迹。”
 “主人,走吧!”
 “您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王上。吾王被那暴君囚禁,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了!主人啊,请保重自身吧!”
 少年狠狠握拳,不断涌动碰撞的不甘心让他胸口剧烈起伏,他狠狠闭眼,再次睁开已经敛去所有情绪。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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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季伸手拍死一只虫子,目光紧紧盯着战局,正当他抓住时机要往外冲的时候,旁边的草丛突然传来说话声。
 “主人,就是这边,此处隐蔽,秦狗绝对发现不了!”
 刘季冲出去的动作一顿,往草丛下又缩了缩。
 “此计不成,只怕以后都没机会了。”少年的声音却带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与阴郁。
 艹!主谋!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刘季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脚步声。
 一、二、三……八!
 只有八个人!
 升官发财我来了!
 我刘季果然运道非凡!
 “拿下他们!”
 伴着一声大吼,刘季直扑为首的少年。
 身后等得差点睡着的黔首,手忙脚乱地跟在他后头往前扑,连充当武器的镰刀出头都忘了拿,直接伸手抱住胳膊抱住腿。
 对方没防备这里突然扑出一群人,直接被七八个人压在身下,上头还有人大喊:
 “我压住他胳膊了!”
 “我抱住了他的腿!”
 “我按住了他的脑袋!”
 为首的少年刚跟刘季打了个照面,连脸都没看清,就被一棍子打在脑袋上,晕晕乎乎地往地上倒去。
 意识模糊的最后,只看到黑沉沉的夜色中突然一道金光炸开,绿芒如星光散落,纷纷扬扬从半空落下。
 是仙人出手了!
 本就高昂的士气更上一层楼,与他们相对的,六国余孽见此情景,连原本举起的刀都慢了下来。
 仙人是真的?
 仙人是真的!
 秦国真的都有仙人相助!
 他们是在跟仙人作对!
 凡人怎么能战胜神仙呢?本就因死伤惨重有所动摇的士气更是一泻千里,三两下就被气势昂扬的秦军压制,该就地格杀的就地格杀,该绑起来受审的绑起来。
 在这样渐渐放缓的兵戈声中,道路旁的黑暗中传来的呐喊声就格外显眼了。
 “保护陛下!”
 “决不能让他们伤到陛下分毫!”
 “我抓到了他的手!”
 “我抱住了他的脚!”
 “我把他的头按住了!”
 “我抓住了主谋!”
 最后一句如石破天惊,把所有听到人都吸引了过去,连原本怒视秦军的六国余孽都用惶恐的眼神往那边看去。
 主人没有逃掉吗?
 他们彻底失败了吗?
 王离驱马上前,两侧亲卫举着火把跟上,火光照耀出黑暗中的轮廓。
 是一群堆叠在一起的黔首,在他们身体最底下似乎还有东西在蠕动。
 原本叫喊得厉害的黔首一看到高头大马过来,下意识瑟缩几分,缩着脖子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样的安静中,沉稳又清晰的声音就格外出众了,
 “大人!我抓住了主谋!”
 王离看过去,只见一个头上还戳着草叶的男人半拖半抱地将一个少年人挪过来。
 那少年面容精致秀丽,闭着眼睛看起来显出几分柔弱,丝毫没有策划本次刺杀的凶悍。相较而言,拎着他的这个男人反倒更不像好人。
 刘季显然也知道他们外表对比鲜明,一走出来就大喊:“大人,我是华林苑中种地的人!此次担心陛下才跟着几位大人出来救驾!我叫刘季,通武侯座下的亲卫见过我!”
 王离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他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但这个名字也听父亲提起过,确实有这么个人。
 “把这些乱臣贼子绑起来。”王离瞥了眼被束缚住的几人,又看向刘季,“随本将面见陛下。”
 若是证实此人真的是主谋……大秦有功必赏,刘季的头功跑不了。
 王离扯住缰绳控制马匹转身,心里免不了有些羡慕:他们这辛辛苦苦拼杀,还不如人家赶得巧。
 “刘老大,你过去,我们就在这里等你。”那几个被阴差阳错抓住的力士怒视他们,已经从大脑充血的状态中推出来的黔首缩着脖子往刘季身后躲了躲。
 “是啊,我们也没做什么,你过去就好了。”
 他们这位陛下杀气人来毫不手软,他们可不敢过去见人。
 来这里之前,他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亭长,县令那都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现在让他们去见皇帝?
 不敢不敢。
 刘季对他们跟小鸡仔似的表现早有预料,低声劝道:“我们趁这个机会在陛下面前露露脸,等分麦种的时候也能让小吏给几分面子,到时候带回去的种子多了,乡里乡亲的日子也比旁人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