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音小口地吃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膳堂。
她注意到,越是靠近膳堂中央悬挂的那盏较大水晶石灯的修女,她们的姿态就显得越是僵硬。
而坐在边缘光线稍暗处的几个,虽然同样沉默,但偶尔眼神流转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
[圣光的存在……]温音在心中默念,[似乎会压制个体思维与情感。]
[的确……]028确认一圈,[那宿主需注意控制暴露在强光下的时间。]
温音快速而无声地用完了这顿毫无滋味可言的晚膳,随后将餐具放回指定地点,像其他修女一样低着头,循着原路返回房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没有窗户的房间也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通过028的内部计时,温音知道外界的天色应该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虽然室内永远只有那不变的微弱白光,但一种更深沉的夜晚的氛围,却透过石墙弥漫开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温音听到了一种声音。
不是巡逻的脚步声。
而是一种极其细微,仿佛有东西沿着墙壁缝隙蠕动的声音。
声音的来源似乎在墙壁的另一侧,又似乎天花板之上。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规律性。
让温音立刻想起了白天那个老人的警告:夜晚,“它们”就活跃了。
并且她注意到,每当那蠕动声变得稍微清晰时,门上方水晶石的光芒就会相应地闪烁一下,仿佛在加大输出进行对抗。
028在后台刷刷刷收集着数据:[根据能量模式分析,这种现象每晚都会发生,不用太过担心。]
028的安抚并未能完全驱散那萦绕在空气中的诡异感。
温音和衣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拉过那薄得几乎无法提供任何暖意的毯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她需要休息,以保持清醒的头脑应对明天。
在那种无处不在的微弱蠕动声和白光笼罩下,入睡变得异常困难,精神始终处于一种浅层的警惕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被疲惫拖入一片混沌的迷糊之中。
然而,睡眠并非解脱。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一股冰冷凉意倏地包围了她。
那不是环境温度的变化,而是从她的四肢百骸深处渗出的凉意。
温音想要睁眼,却发现眼皮沉重如铅,根本无法掀开。
她想要移动手指,身体却像不再是自己的了一样,完全不听使唤,沉重地陷在床板里,连最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
就像,鬼压床了那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门上方水晶石那令人厌恶的冰冷微光,墙角阴影里似乎加剧了的蠕动声,甚至远处巡逻守卫那规律到刻板的脚步声。
但她的身体,却彻底背叛了她,成了一具被无形枷锁钉在原地的冰冷躯壳。
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被注视感,如同冰水般泼洒而下,笼罩了她的全身。
那不是人类的视线,也不是任何生物的目光。
那是一种……纯粹的光的扫描,冰冷,精准,毫无感情。
它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毯子,穿透了粗糙的修女袍,直接落在了她的皮肤上,甚至试图钻入她的骨骼,探察她灵魂最深处隐藏的一切。
在这非人的注视下,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胸腔被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让每一次微弱起伏都艰难无比。
[028……?]
温音在意识深处艰难地呼唤,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仿佛她与系统的连接,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冷和注视所切断干扰。
然后,那“注视”开始变得更加集中。
最初是扫描全身,随后缓缓上移,最终,牢牢锁定了她的脸庞。
尤其是……她的嘴唇。
刚才歌唱时,流淌出那“蕴含生机与诱惑”之声的源泉。
那冰冷的注视在此处流连徘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欲。
仿佛有一个没有形体的存在,正凑得极近,专注地“观察”着这件能发出吸引它声音的“器物”。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可能只是几秒,也可能长达数个小时。
温音全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股将她冻结的冰冷和沉重的压迫感。
她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无论是恐惧、愤怒,还是反击的欲望。
即使是在这看似无人、被侵犯的睡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冷刺骨的注视感,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缓缓消退。
身体的麻痹感也随之一点点抽离,指尖重新传来了微弱的刺痛感,仿佛血液再次开始流动。
最终,那感觉完全消失了。
房间里似乎恢复了“正常”。
只有水晶石的微光、隐约的蠕动声、以及墙外时不时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
温音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空气,背后惊起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粗糙的袍子。
房间里空无一人。
门紧闭着。
水晶石的光芒稳定而冰冷。
一切仿佛都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但身体残留的冰冷麻痹感,和那仿佛被彻底看透,甚至被“标记”过的恐怖感觉,还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神经末梢。
她缓缓坐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散发着微光的水晶石上。
那不是梦。
是“他”。
是那个高踞圣殿之上、非人的存在。
在她入睡之后,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降临”了。
[看来你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能量波动。]
[异常波动?] 028的声音带上一丝疑惑,[并未检测到。除了……]
它顿了顿,似乎在调取数据。
[除了门上方这颗水晶石,大概半个小时前,有一次非常短暂但剧烈的峰值波动,亮度提升,但只持续了约两秒,就恢复正常了。]
[根据从这个世界数据库调取的信息显示,这种偶尔的波动有时会发生在夜间,通常解释为‘圣光潮汐’,是为了应对夜间较强的‘暗蚀’活动,属于正常现象。]
[宿主,刚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温音盯着那散发微弱光芒的水晶石又看了几秒,唇色在冷色调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惨白。
她后背还带着潮湿而黏糊的汗意,只简短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随后在028的惊呼中又躺了回去。
[今夜,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温音拉好毯子,侧过身,背对着那枚水晶石。
[028,天亮了叫我。]
钟声一连三响,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驱散了夜晚残留的最后一丝寂静,也正式宣告了圣殿一日之始。
温音几乎在钟声第一响时就睁开了眼睛。
没过几分钟,走廊上便传来了有人走过的动静。
温音也迅速起身整理了一番,开门时脸上只余下恰到好处的,属于新人的懵懂与紧张。
她跟随其他同样刚被招募的见习修女们,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前往膳堂用早餐,再沉默地列队前往唱诗班的训练室。
训练室比她的房间宽敞许多,但依旧高耸而冰冷。
正前方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幅占据了大半个墙面的巨大壁画——《圣子降世》。
这幅画无疑是整个厅堂的绝对焦点,其存在感甚至压过了厅内所有的光源。
画面的主体,是圣子。
他悬浮于画面的中心,身姿舒展,周身散发着无比强烈的白光。
那光芒被画家以巧妙的技巧渲染,看起来就像真的从画中溢出般,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视觉感受。
与这庞大力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外貌。
那并非成熟威严的男性神祇形象,而更接近于一位少年,甚至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一种凝固在最美年华初绽时的姿态。
他拥有着一张精致到近乎脆弱的容颜,和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青涩感。
皮肤被描绘得如同无瑕的白瓷,浅金色的长发柔和垂落,映衬着那张过分年轻、过分完美的脸。
再往下,是纤细而单薄,被包裹在宽大圣袍之中的身体。
他眉眼微垂,凝视着画面下方深暗扭曲的大地,那是代表着被“灰雾”笼罩和折磨的苦难世界。
焦黑的土地开裂,无数面容模糊,身形佝偻的凡人跪伏在地,向上伸着手臂,脸上交织着极致的痛苦与狂热的祈求。
而圣子,这位光芒万丈的少年神祇,正将驱散苦难的光芒无私照耀在他们身上。
仔细看去,那些被光芒彻底笼罩的信徒,他们的身体边缘似乎也开始变得微微透明、发光,甚至有些模糊。
似乎正在被那源自少年的“圣光”同化分解,即将融入那一片冰冷的光辉之中。
温音有些不适地收回了目光,却瞧见同时进来的那批少女们,皆是用一种极度敬畏,恍惚痴迷的眼神看着那副画。
她们望着画面中心那光芒万丈的少年形貌,脸上泛起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红晕,呼吸也变得轻微而急促。
似乎多看一秒都是莫大的恩赐,又害怕自己的目光会玷污了那份圣洁。
“那就是圣子殿下……”有人用气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激动,“比传说中……还要……”
话语至此中断。
因为训练室侧方的另一扇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位身着更为庄重修女袍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
她面容严肃,线条硬朗,正是负责新人基础训练的洛兰修女。
刚才还弥漫着些许激动和窃窃私语的训练室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洛兰修女的目光在每一个女孩头顶掠过,最后在那幅巨大的《圣子降世》壁画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变得更加深沉,还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虔诚。
“看来,你们还有闲暇欣赏圣迹?”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或许是我对你们的要求太过宽松了。”
女孩们噤若寒蝉,身体绷得更紧。
洛兰修女缓步走到训练室前方,转身面向众人,她的身影在壁画散发的冰冷光芒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而具有压迫感。
“跪下。”她命令道,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女孩们慌忙依言跪下,温音也随同跪了下来,冰冷的凉意隔着单薄的衣料持续传来。
“今日的第一课,亦是你们永生都需要铭记的一课。”
洛兰修女的声音在空旷的训练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与冷酷。
“便是认清你们的身份,以及你们得以侍奉的无上荣光之源。”
她微微侧身,指向身后的壁画,尤其是画面中心那位光芒万丈的少年圣子。
“你们所见的,并非一幅画,而是圣子殿下伟力的微小显化,是让你们这般卑微存在得以窥见神恩一角的媒介!”
她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但你们要记住,媒介终究是媒介!真正的恩泽来自圣子殿下本身,而非这冰冷的墙壁与颜料!”
“你们方才那近乎亵渎的窃窃私语和目光,是对圣子殿下恩典的浪费!”
“你们存在于此,并非因为你们有何特殊,”她的目光扫向每一个跪着的女孩,“全因圣子殿下的恩典!”
她刻意使用了带着古老腔调的语言,强调着这恩典的神圣与距离感。
“任何不纯的念头,都是对这份恩典的玷污,必须被彻底净化!”
“现在,”她的声音稍微放缓,但依旧冰冷,“跟我复诵《净心誓词》。每一个字,都需用你们的灵魂去铭记。”
洛兰修女开始用那种空洞而肃穆的语调领读,女孩们赶紧跟着念诵,声音参差不齐,带着紧张和敬畏:
“吾等渺小,如尘如埃……”
“蒙受圣恩,得近光辉……”
“弃绝自我,涤净心扉……”
“唯光永存,唯颂相随……”
古老的词句在所有人头顶回荡,与壁画上那少年圣子空洞悲悯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温音跪在人群中,嘴唇翕动,眼眸低垂。
训练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就在洛兰修女宣布短暂休息,女孩们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时,一名身着银边白袍,身份明显更高的神殿执事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普通修女。
洛兰修女立刻上前,恭敬地行礼:“执事大人。”
执事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房间里一群紧张又带着些许好奇的见习修女,用一种平缓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宣布:
“圣子大人感知到唱诗班注入了新的血液。为鼓舞信众,彰显恩泽,大人将于午后亲临圣咏厅,聆听新晋者的歌颂,并遴选合意者,赐予‘近前颂唱’的殊荣。”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所有见习修女心中掀起了巨浪。
虽然无人敢喧哗,但骤然亮起的眼神,泄露了所有人内心的激动与渴望。
被圣子亲自遴选,近前颂唱,这是何等的荣耀!
意味着更靠近圣光,意味着更直接的庇护,甚至意味着……未来可能的地位提升!
唯有温音,心头一惊。
圣子……亲自遴选?
她立刻想起了昨夜那冰冷的注视,那流连于她唇间的,非人的探究欲。
洛兰修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都听到了?这是无上的恩典!立刻整理仪容,平息心绪!以最虔诚纯净的状态,准备迎接圣颜!”
“若有丝毫怠慢或失仪,后果绝非你们所能承受!”
休息取消了。
所有的女孩都被催促着重新整理衣着,脸上交织着紧张和兴奋。
温音低下头,混在人群中,快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心态。
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与其他人一样的,对遴选的敬畏与渴望。
难捱的午间终于时分过去。
温音一行人被带领着,穿过数条守卫更加森严的回廊,终于抵达了“圣咏厅”。
这里并非对外开放的主殿,而是一个相对较小却更为精致的厅堂。
穹顶略低,墙壁上镶嵌着更多更明亮的水晶石,中央还有一个微微高出地面的白玉石平台。
她们被要求站在厅堂一侧,排列整齐,垂首静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空气中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厅堂另一侧的大门无声滑开。
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涌入。
所有的见习修女,连同带领她们的洛兰修女和那位执事,全都瞬间深深地低下头,躬下身去,不敢直视。
温音同样如此,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只能用尽全力压制。
眼角的余光,再次看到了那双完美无瑕的赤足。
他并未乘坐步辇,而是缓缓步行而入。
柔和却无比强大的光芒自然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充满了整个圣咏厅,将每一个角落都照耀得无比洁净。
圣子走过她们面前,跟随在他身后的,还有数名气息深沉的银边白袍护卫。
圣子缓缓在玉石台面上落座,姿态优雅,仿佛他坐下的不是冰冷的玉石,而是无形的光之王座。
他并未说话,只是微微抬手示意。
一旁随同的主教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圣子大人慈悲,愿聆听新声。开始吧,孩子们,献上你们最虔诚的颂歌。”
洛兰修女立刻示意,女孩们按照排练了无数次的位置站好。
风琴师,正是昨日那位老执事深吸一口气,随即开始了演奏。
前奏响起。
女孩们开口吟唱,是她们上午练习了无数遍的《光明赞歌》。
她们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敬畏而微微颤抖,但在圣光笼罩下,这种颤抖反而更增添了一种虔诚的意味。
歌声在厅内回荡,空灵而纯净,充满了对圣光的赞美与臣服。
圣子静静地坐在白玉座椅上,笼罩在光芒之中,看不清具体神情。
只能感觉到那浩瀚的威压平稳地弥漫着,似乎在“聆听”,又似乎只是在进行某种例行的“检视”。
一首颂歌完毕。
女孩们停下,紧张地垂手站立。
主教看向圣子。
圣子没有任何表示,光芒依旧平稳。
主教微微点头,示意继续。
第二首颂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