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顿住。
她的字……会露馅。
“比起她亲手所抄,您知道我更想要什么。”傅翊苦笑。
皇帝叹气:“是,朕知道。康王府世子十岁那年,突得惊风之症,康王夫妻在佛前日夜为他祈祷,更是手抄经书数卷,只求他平安无恙。”
傅翊敛起苦笑,语气低沉:“厚此薄彼,我记仇至今……”
皇帝连忙道:“哎,岂能叫记仇?不过是伤透你心。”皇帝顿了顿,立即又道:“我命人去康王府传话,为人父母者,见你久病,也该为你抄经祈福才是。”
一直到用完饭,皇帝再没提让程念影抄经的话。
“你就不必去道场了,我去一趟就是。”皇帝倒没什么架子。
也或许是真喜欢着僧衣,诵佛经。
傅翊一手按住椅子扶手,竭力要站起来,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绽起。
程念影扫了一眼,立即去扶他。
皇帝皱眉:“玉容,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他顿了顿,“怀晏,夔州的事不能少了你……”
皇帝话还未说完。
傅翊突然弓着身子剧烈咳嗽了两声。
紧跟着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血溅在程念影的手臂上,灼得她眼皮跳了跳。
“怀晏!来人!”皇帝大喝。
郡王府上顿时兵荒马乱起来。
护卫将傅翊扶进房,郡王府上守着的御医立刻奔了过来,而皇帝行色匆匆,反而没有多留,只再三叮嘱御医,若郡王保不住命,便要他陪葬。
这话说得程念影一颗心也吊了起来。
他怎么突然吐血了?
他今日会死吗?
程念影站在那里,没有挪步子。
喉咙里都是血的味道。
不过傅翊并不讨厌。
他睡了一觉才睁开眼。
“皇帝走了?”他问。
“走了。”回话的却是脆生生的女声。
傅翊转眸看过去,瞥见了支个凳子坐在床边的程念影。
她身上还带着溅上去的血,连衣裳都未换。
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吴巡就站在床尾,终于按不住道:“主子,郡王妃一定要留在这里守着您。”
尽管他极度克制,但还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
傅翊合了下眼,才又抬眸问程念影:“怕我死了?”
程念影点头。
“御医如何说?”
“说你病得更重了。”程念影犹豫了下,“他会不会是个庸医?”
傅翊一下笑出来,扯着胸口,不禁又呛咳了几声:“那是御医。”
“不好便是不好,与他是何身份有什么干系?”
“这话极有见地。但若御医都医不好我,岂有更好的?”
程念影很想自己给他瞧瞧。
但侯府嫡女不该会此道。
“我给你扎针试试……嗯,就是我让邹妈妈从侯府取了一道古方回来,其中便提到此法,或许能救治药石罔效的人。”
傅翊看着她:“并非是不相信娘子,而是不相信那古方。”
程念影只能道:“好吧。”
“陛下还叫你去抄经没有?”
程念影突然听见这句问话,愣了下:“没有,谁还顾得上这样的事?”
傅翊做了好事从不会藏着掖着,他道:“先前又是叫娘子为我做竹筒饭,又是为我做荷包。手上的伤还未好全。怎舍得叫你去抄经?”
程念影明白过来:“原来先前在桌上说的那番话,是为我!”
傅翊:“嗯。”他看着程念影的反应。
程念影一言不发,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吴巡见她这样的反应都有些糊涂。
是不知道该怎么装下去了吗?
下一瞬,程念影俯身抱住了傅翊。
这回轮到傅翊愣住了。
吴巡更是惊得好半天没回过神,待见程念影还抱着傅翊一动也不动,他才头脸发热,不自在地转动着脖子,往后连退几步,躲到屏风后,但又没敢完全离开。
程念影也不知如何安慰傅翊的病痛,更不知怎么谢他,就这么僵硬地抱了会儿,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夫妻间是该这样亲近,偏她又是个冒牌货……
想来想去,只好再找些话来说。
“你吐血后,皇帝为何急匆匆走了?他明明看上去很看重你。”程念影下巴抵住了他的肩头,一动一动地问他。
这般动作,倒并不令人生厌。
傅翊转眸,她雪白的脖颈就这样撞入了视线之中。
“朝中许多事务系于我身,若我今日吐血而亡,陛下便要早早回去做准备。不过是为大局着想罢了。”傅翊回答了她。
“哦。”
那下头呢?
又说什么?
或者我撒开手吧。
程念影难得有这样纠结的时刻。
施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药熬好了,主子醒了吗?”
吴巡也浑身不自在,大步往门边走:“主子醒了,交予我就是!”
这下不必程念影纠结了。
傅翊抬手按住她的肩,将她轻轻推开:“去换身衣裳吧。”
程念影这才起身走到了门外。
见小宫女扶着木荷站在那里,木荷的目光从她身上的血迹一掠而过,脸一片煞白。
吴巡此时从施嬷嬷手中接了药,对木荷道:“主子谁也不见了,回去吧。”
说罢将门紧紧一关。
施嬷嬷哪里顾得上木荷呢,她立即带着程念影去沐浴更衣,嘴里念叨着:“您今日又被吓狠了吧?”
程念影摇摇头。
她见过很多人的血。
不过……丹朔郡王是有些不太一样的。
是侯府先对不起他。
程念影皱着鼻头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吴巡将药碗放下,还没走近床边,便听见主子道:“连皇帝都未怀疑,她便敢怀疑御医的诊断有误了。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做到的。”
吴巡迟疑:“何不早日戳穿她,免得她哪日坏了主子的事。”
“她都为我捅伤自己的相好了,若再戳穿她,岂不是叫人家伤心?”傅翊起身,漫不经心地道。
他踩着地面。
一步一步走到书案前坐下。
吴巡追上去,神情惊异:“何时的事?她……怎么可能?”
“现在想想那日她拿菜刀,原来是想与人割袍断义啊。”傅翊顿了顿,补充道:“哦,也许是想割头断义。”
吴巡:???
不多时。
吴巡在外头晃了两圈,却很快转了回来,神情还有些受冲击:“主子,郡王妃又来了……”
傅翊从门上瞥见了纤纤少女的倒影,只得扔了手头的书。等扔完,他才想起来,将人拒回去就是了,扔什么书。
程念影站在门外,轻声道:“我换好衣裳了。”
傅翊到底还是让人给她开了门。
他想知道她还来做什么。
门打开,程念影走进来,没让人跟着。她换了身鹅黄色衣裙,外面罩一件极宽阔的大氅,腰间杏色绸带一扎,便衬出盈盈一握来。
她在傅翊的床边一坐,无比认真地道:“我想了想,你身上总是凉的,兴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加重了病症。”
她钻到床上去,抓住他的手:“我日日与你睡吧,你便不会冷了。”
她知道贵人府上的暖床丫头有很多,但眼下不能让郡王和别人睡。
否则将来她“姐姐”还得和什么通房侍妾斗。
她要守住丹朔郡王的贞操。
第28章 陛下心病
吴巡一个转身,瞥见薄如蝉翼的丝质屏风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影子来,影子已经凑作一堆去了。
“那……”“那属下这就走?”
傅翊:“……”
他也没想到。
他这位郡王妃,无论真是侯府女也好,还是侯府以人冒充也好。都应当对他能避则避才是。
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表面亲近一番倒无妨。
若夜夜睡在一处,她不觉紧张,不怕露馅?
还是铁了心,真想同他生孩子了?
“下去吧。”傅翊还是开了口。
吴巡逃也似的奔出去,风一吹,才觉得一身的汗。
这般美人计……这般美人计。真是要命啊!
室内一片静寂。
过了好一会儿,程念影扭头看傅翊:“你睡不着?”
此时他应当正在一边翻看手头的书,一边听属下汇报事宜。
但现在身边却多了一双盯着他的眼睛。
偏这双眼睛,还满是诚挚。
傅翊说:“是有些。”
“可是疼得睡不着?”
“……嗯。”难道她还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程念影却已经问起了别的:“我听府里的人说,郡王是为救圣驾才重病的。那究竟是中的毒?还是受的什么伤?”
傅翊沉默了一会儿。
程念影已经忍不住侧过身来看他了:“你睡着了?”她的气息吞吐,带着些茉莉的余香。想是今日沐浴用了这个香。
傅翊开了口:“我虽救驾有功,但当时发生的事在朝中却被引为禁忌。”
做杀手时,程念影也算见过许多荒唐事,她不由猜测:“是寻欢时遇的刺杀?”
傅翊被逗笑了:“当今圣上不好此道。”
“那郡王呢?”
傅翊:“……我亦不好此道。”
他从善如流地接着往下说:“陛下微服私访行至建州,朝廷政令在当地难以推行,原来只知知州而不知天子。陛下一怒之下表明身份,反惹来暴民刺杀。如此藐视皇权,胆大包天。于陛下,是心病。”
更是耻辱。
纵使程念影不通朝政,也明白这样的举动是将贵人的脸面扔在地上狠狠践踏。
也难怪是禁忌。
“当时刺杀所用乃是袖箭,箭上淬毒。若非我年轻,便该必死无疑了。”
“淬的是什么毒?”
“我不记得,改日若得见那个为我初诊的御医,你能从他口中问得。”一个她根本不可能碰上的御医,自是随口糊弄过去了。
程念影正要答应。
“咕。”
极细微的一声,但没瞒过傅翊的耳朵,他立即坐起身:“饿了?”
程念影没说话。她想起来有些日子没吃楼里的药了。
做杀手要耐饿,不仅要耐饿,还要耐受得住许多人正常的身体反应。那不仅仅是光靠忍便能控制住的。好比饿了,肚子会叫。
于是他们会吃一些药。
吃了药,肚子也不会有饥饿的反应,困了也不会打哈欠,瞧见什么瞳孔都不会变化,骨折了一样能自然行走……
回去取药,四个字从她脑中一掠而过。
回去,就又做回曾经的杀手。
“饿了便是饿了,怎的还不好意思起来?陛下好素斋,我知晓你吃了这东西多半是熬不住的。”傅翊顺手执起床头挂的金钩,随手一掷。
金钩砸中门框发出清脆一声响。
立即有人推门进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呈些吃食来。”
没等上太久,屋中便有了食物的香气。程念影鼻尖动了动。
她自然不再做杀手了。
做杀手太辛苦了,手中还攒不下钱。
只等到郡王府上的事一了,楼中人寻不到她,便会将她的名字一笔勾去,她从此是自由身,去哪里都好。
“怎么还在发怔?”傅翊将她的手腕托起,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看透。
程念影的眸光动了动,落在傅翊苍白俊美的面孔上。
谁会想到,昨日杀手,今日便混进来,成为了贵人之中的一员呢?
程念影真切的开心的冲傅翊笑了下,然后才跟着坐起身来。
她要习惯。
慢慢习惯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在太阳底下。
宫女很快上前来扶走了程念影。
傅翊却垂下眼,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指尖。
笑得,那么开心吗。
程念影铁了心想着为傅翊做些什么,这夜睡得便没那样规矩了。
她初时只抓着傅翊的手。
后头睡得久了,傅翊只觉得身上一热,他睁开眼,便见他的郡王妃如小火炉一般靠了上来。
她说要日日陪他睡,并非无的放矢。
她身上的确足够暖。
但岂止程念影呢,傅翊也并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无间。
他屈指正要将人拨开一些。
程念影脑袋一靠,抵住了他的胸膛。
程念影其实也没睡着。
但她装睡极佳。
那日不过被抓手,她便觉得别扭,那自是不行的。不如这般多多适应……便如当年训练时,老师总将尖刀抵在眼前。如此数次。便能习惯不闭上眼了。
小事而已。
练练就好。
程念影心想着,将自己往前送得更近。
嗯,呼吸也控制得极好。可见虽然没有吃药,但有些本事还是刻入骨子里的。程念影对自己的表现极满意。
翌日程念影醒得早。
她先起身,又伸手探进被窝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暖洋洋的,可见极有成效……但没等她继续动作,她的手腕突然被牢牢箍住了。
“被子里又没藏什么。”傅翊声音沙哑。
程念影听了觉得不对:“郡王怎么好像比昨日更糟些?”
傅翊:“……”“你出去让御医来一趟。”
程念影一听这话,连忙跳下了床。
御医进门,施嬷嬷便将程念影请去用早膳了。
“郡王妃可是还在忧心郡王的病情?”
“嗯。”程念影早膳吃得心不在焉。
比起虚无缥缈的将来,把完好的郡王还给她那个“姐姐”。现在程念影更在乎眼下最要紧的事。
若郡王死了,她还能留在郡王府上吗?
她无比肯定,自己是不愿再回楼里了。
这厢吴巡焦灼地问:“主子身体如何?”
御医捋了捋胡须:“好极,主子要来味下火药吗?”
傅翊冷冰冰地掀了掀眼皮。
这般反应对他来说,已算得上是失态。御医立时闭了嘴。
虽有些忧心,但程念影还是认认真真用完了早膳。食物难得,不可辜负。
晚些时候,郡王府来了客人,程念影在施嬷嬷的陪伴下前去相见。
来人已然高坐主位,身着绣有大朵牡丹的衣裙,外面罩一件金线密匝匝的氅衣,头戴鱼枕冠。
虽只见过一面,但程念影对她印象极深刻。她是丹朔郡王的母亲,康王妃。
“这些都是药师经,我亲手所抄。”说到后面半句,康王妃加重了些语气。
她道:“拿去吧,都供到药师佛前去。”
宫人双手接过,根本不敢与康王妃对视,就这样匆匆走了。
康王妃这才看向程念影,道:“今日可算来得早些了。”
这话听来有些阴阳怪气,程念影不知该怎么接,便干脆不接了。
康王妃见她不语,自然心头更是不快,于是转头问一旁的宫人:“府上既出命案,郡王病情亦加重,你们郡王妃没有为郡王茹素,没有为他堂前念佛吗?”
施嬷嬷接上了声音:“郡王妃少于修持佛法,不比王妃得神佛护持。”
康王妃冷笑:“也难怪武宁侯府从前不得陛下待见,堪堪被排挤出权贵的圈子。”
程念影想到了着僧衣的皇帝。
皇帝喜好佛法,原来下面也要都学起来。
康王妃语气一转:“那抄经她也没有抄了?”
施嬷嬷无奈,但还得答:“是。”
康王妃生生气笑了:“好,真是极好,极好啊。我儿重病在床,我看你们郡王妃每日里倒悠闲,养得是气色越见好了!”
众人哪里敢说话?纷纷低着头,只盼康王妃发泄一通,过去了也就是了。
从前便是如此。
反正康王妃回回登门,都是见不着儿子的。无非是指桑骂槐发发脾气。
但如今不同了。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怎么不说话?这便是你武宁侯府的教养吗?”
施嬷嬷吸了口气,开口:“不过得赖于圣恩,陛下赏赐许多……”
康王妃转头打断她:“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来插嘴?”
程念影开口了:“母亲今日穿的衣裙真好看。”
康王妃神情冷淡,并未接话。这小丫头这时候想起来讨好她了?有何用?
“头饰也好看。”程念影抬眼。
她对华美价贵的东西,总是要更留心些。
“搽的粉也好,涂的口脂也好。”
不像她曾经见过的街市上的女子,粉会簌簌地掉,口脂更经不起茶水的冲洗。
康王妃听她说了这么一串话,有些懵。但随即又心下讥讽。便是说些漂亮话,也说得笨拙。
一样没什么用!
程念影此时轻轻叹了口气,真心为郡王觉得有些可怜。
原来真的有母亲,也未必一定就是好的。
康王妃等了半天没再等到下文,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叹什么气?她叹哪门子的气?
康王妃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头发,难道今日梳头发的丫鬟不尽心?何处有纰漏?她一路走来,可有人暗中取笑她?
康王妃浑身不舒服,怒斥道:“你这是何意?”
“母亲打扮得太过美丽了,好像有什么喜事一样。”程念影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