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更……快到四更天了。”
四更天已经接近黎明时分,正是守夜人最难捱的时间段。扶苏微微抿了下嘴:“你把屋子里的灯点上,去小憩会儿吧,暂时不用管我了。”
内侍道了谢,又说道:“官家嘱咐,若是殿下您半夜清醒了睡不着,莫要瞪着眼干熬着,且好好养足精神,明日随他和晏公他们一起去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难道说,官家就要亲自去和谈了,而且时间就定在明天?
扶苏揉了揉眼睛,有点后悔自己之前只听到一半就睡着了。日程肯定是官家和几位大臣后面议定的。
挥退了内侍之后,扶苏就倒在了被子里,小身子毫无形象地歪扭着。
许是因为仁宗时常在此小憩,被褥也沾染了淡淡的安神香气,还挺好闻的。但扶苏闭着眼,确定自己再没有一点儿困意。本来他就睡足了一晚加一夜,更何况官家告诉他天亮了就要去和谈,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嘛?
索性在被子里,漫无目的地发呆。
给大臣们下的猛料应该是够了。虽然很抱歉让几位年纪不轻的股肱之臣受到惊吓,但心理学上的“锚定效应”足以让他们给他贴一个“激进主战派”的标签。以后论及议储之事,很难不会有所顾忌。
至于西夏和谈,历史上应该没出什么幺蛾子吧……扶苏拧眉想了一会儿,又乍然松开了。算了,有的话史书上肯定会有记载的,他一点没印象说明没有!
……咦?
好像有人问过我这事?
扶苏使劲儿地回想,脑海中也隐约浮现出个模模糊糊的片影,依稀是仁宗被烛光映出来的轮廓。他们那时候在说话吗?都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也想不起来。
算了,算了,别想了。
扶苏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盖在眼底。
主战派的标签已经成功贴上,剩下的也没有他发挥的余地。舞台搭好了,该唱戏的不是自己而是官家。他只需要当一个合格的气氛组,目送和谈圆满结束就好啦。
第二天,醒来的扶苏欲哭无泪。
——谁规定的气氛组还要大早上被拉起来画舞台妆啊!
甚至不是早八,是早六!
他睁着困眼,就被有备而来宫人们扯到了铜镜前,身上被罩上一身比拜师还正式的红纱袍。镜子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活像过年时挂着灯笼的路灯,一句话不说都能让人感觉到热闹。
然而,宫人们似乎犹嫌不够,又变戏法般掏出好几个金子打的长命锁,吓得扶苏连忙一把抓住来看热闹的仁宗衣角:“官家,戴上那个我脖子会断的!”
他说完才发现哪里不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嘴巴:“呸呸呸,童言无忌!”
又可怜兮兮道:“可我真不想戴……”
官家闷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哪有自个儿说自个儿童言无忌的。”
又随手抄起一只长命锁,在扶苏的胸口比划了一下:“好看吗?”
扶苏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身前身后却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夸奖声音。
“好看,简直太好看了。”
“衬得陛下跟小仙童似的。”
“这锁上的云纹与官家腰间的玉带极为相似,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亲父子。”
从各种角度拍马屁的人,扶苏挨个儿瞪了过去,被他眼风扫过的却都一点儿不心虚,有的居然还冲他笑起来。呃,不会吧,难道这些人说话是发自真心?
他又看向身上鞭炮串儿一样的礼服:大宋,不是说你崇尚清淡典雅吗,这种神似大唐的热闹风是从哪来的!
最终,扶苏还是没逃过被金锁套头的命运,人都蔫巴了一点儿。但等到一出垂拱殿大门,看到浩浩荡荡一眼不见尽头的仪礼卫队,扶苏又一瞬间理解了。
天子接待西夏代表团,此时不好好地装一下扬我国威,又更待何时?
他顿时挺直了小腰杆子,也不用仁宗多嘱咐什么了,自发自觉地听从着礼部和内侍们的指挥官行动,又在长达一个时辰不明觉厉的仪式后,乘轿子龟速行驶到了相国寺的正门口,被人接着下了轿,领到仁宗跟前。
大相国寺早就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不复当初苏轼能随意带人进进出出的模样。一想到苏轼,扶苏的目光下意识扫向被前来围观天子真容的百姓们,他们被禁军隔绝在数仗之外,都目不转睛地往这边望过来,还有人喊着“官家”。
哎呀,有点犯傻了,苏轼现在才那么矮一点儿呢,就是来了也看不到啊。
扶苏敲了把自己的脑壳。却听百姓中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官家”,像是湖面炸开的水花,传染般地让周围的人一起跟风,一声声“官家”喊得此起彼伏。
人浪声聚集起来十分具有穿透性。至少他们进了大相国寺的禅房后,还能听得到五六分。扶苏伸开双臂,示意官家抱起自己,又凑到人耳边:“这招效果很好。”
仁宗:“……?”
他露出了不理解但礼貌的微笑。
诶?什么??
扶苏大惊失色:难道百姓的声浪不是你们提前安排好的托儿吗?不是为了营造主场气氛,给西夏的使节团们制造心理压力吗?
他又看向了禅房另一侧等候已久的西夏使节团,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打个比方的话和杨守素听到“厚颜无耻”的程度差不多。扶苏瞬间就觉得,自己戴了两个小时的金锁都是值得的!
对了,也幸好那天他全躲在了苏轼的背后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不然他今天还不能正大光明地看呢!
谈判的人选从宋臣换成了皇帝,铺排的规格亦增多了不知凡几。除去守在寺外的禁军之外,光是随圣驾来到大相国寺的官员、内侍、宫女……就有不下数百人之多。他们身着符合身份的庄重仪服,各个行止有度、如流水一般井然不乱,直到归于整肃的寂静之中。
而被众星拱月着的尤为清贵大气,他仿佛折了一段日光披在身上,积年威重气度之盛令人不敢轻易逼视。而他怀中抱着的稚子正仰头说着什么,他穿着一身红纱罩袍,胸前金锁衬得他肤色愈白愈亮,不知在与父亲说些什么,神情灵动又狡黠,宛如画中走出的观音坐前仙童。
再加上一夜之间焕然一新的禅房,金兽口中喷吐的淡淡的龙涎香起,远处传来宋国百姓的阵阵音浪……
西夏的使臣,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他们潜心修习了中原文化多年,又在大宋的中心汴京待过不少时日,但今天所见所闻,仍然颠覆了从前的所有认知。就连他们当中最熟悉大宋的杨守素——现在他已经退居次首的位置——从前也只是区区一秀才而已,拜见过本地父母官、吃过举人宴的流水席,眼界也不过如此。
西夏本土的使者一向以军力自满,以国主李元昊之骁勇宏图为傲。他们自以为天下英主莫有超过他们国主的。今日一见大宋皇帝,却被另一种陌生的磅礴之感巍然压倒过去,就连“兀卒”两个字喊得都不响亮了。
兀卒,也就是青天之子。放在西夏的语境里,是与宋辽统治者齐名的皇帝称号。可在大宋皇帝的面前,他们兀卒的这名号能叫得理直气壮吗?
——见过李元昊在毛坯的宫殿里,铺着毯子撒酒疯的西夏本土人士沉默了。
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西夏使臣没有心理素质特别差的。但是吧,就像人的免疫系统只能对见过的细菌病毒产生抗体,西夏人在武力上可以随便吹牛恐吓,但涉及到他们盲区的高维度的礼仪文化,他们怎么防守?
而礼仪文化,恰巧是大宋的舒适区,或者说是统治区。礼仪象征着富足,文化昭彰着文明。与只能蜗居西北、倾尽全国之力豪赌国运的西夏相比,大宋今日能以数百人而奉区区一君主,未来就能再召集万人,乃至十万人……
扶苏打量的目光一一扫过西夏人的脸:看来这把多半是稳了。
现在就看官家怎么出招了。
昨天,几位股肱重臣讨论了许久到底给钱还是给地,扶苏结合历史猜测多半是要给钱的,理由正如富弼所说,万一辽国趁火打劫也问你伸手要土地,你怎么办?
然而,在西夏使臣打完招呼之后,把扶苏搂在怀里的仁宗却说:“朕本不欲轻启衅边之祸,然尔主元昊原为宋臣,受皇恩而贰心、僭号自立,侵疆戮边,天地不容也。”
“今尔等恣狂怠悖,犹欲索岁币、割州县,徒增痴心妄想耳。朕念生灵涂炭,许尔等归顺,然寸土不予、分银不增。若元昊悉心臣服,当去帝号,束手来朝。”
——寸土不予、分银不增!
要说在场的人听到这段话谁最震惊,不是西夏使臣,而是扶苏。早在前面铺垫的时候,他就听得出来官家并不是好声好气商量的口吻,直到最后,他更是被吓了一大跳。等等,昨天不还在给地给钱极限二选一吗?今天怎么一个都不给了?
谁让官家一夜之间做出了改变?
扶苏眼底惊疑不定,扭头望去,却见官家冲他笑了笑,摩挲了一把他的发顶。
不,也有可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话术而已。扶苏心里暗想:看西夏使臣听到官家的话都不吃惊,说明之前谈判的拉锯战里,大宋方面肯定提过不止一次,只是都没成功罢了。
但他心里头仍然希望着,仁宗能强硬地坚持到底。“寸土不予、分银不增”,这句话从皇帝和谈判官员嘴里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西夏的使臣数人中发出一阵交头接耳的嗡鸣,不一会儿,为首的人站了出来,对官家拱手道:“大宋皇帝陛下,请容许我们商量一会儿。”
仁宗慷慨微笑:“请便。”
接着,他又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陕西诸师业已厉兵秣马,唯待朕一诏耳。”
扶苏又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不同意就继续开打的意思吗?你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官家……但是不管你是谁,都不要从官家的身上下来好吗,好的。
西夏的使臣听闻这句话,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但他们没人敢出口顶两句。还是那句话,威胁也好狮子大开口也好,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万一口嗨一句真打起来……兀卒会把他们都撕碎吃了吧!
西夏使臣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又彼此用手指比划了半天。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他们终于比划出一个内部所有人都能勉强满意的方案。
“打下来的土地,我们可以全部归还。但绢十万匹、白银十万两、茶叶十万斤,大宋每年至少要给我主送上这些。”
比起一开始的岁币要价全部打了三折,土地上也松了口。显然西夏方也明白,宋主来了,就不是菜市场砍价你一块五我一块四了。他们需要拿出彼此都能谈的方案,不然就是纯得罪人。
那么大宋实际上能接受吗?
能的。甚至比起晏殊、富弼一开始的预算还少了一点儿。
但是扶苏的心却陡然悬了起来,他是真怕仁宗看西夏让利幅度大,加上在预算内,就一口答应下来——谁让人家历史上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呢。
明明可以再争取一下的!
“官家。”
扶苏从仁宗的怀抱里站了起来,把桌案上的茶杯捧在怀里:“你的水怎么喝完啦?听说大相国寺的茶很好喝,我去找人给你添点水。”
扶苏当然是故意的,为了打岔不让仁宗开口。找大相国寺特产茶也是为了多拖一点时间,能冷静下来理性思考。
他“噔噔噔”跑到禅房外,冲着离最近的小沙弥笑了笑:“这位师兄,能不能冲泡一壶大相国寺的春茶?”
扶苏才发现沙弥原是个熟面孔:“诶,你不就是……”和苏轼在大相国寺偶遇的老实人小沙弥吗?法号是叫觉、觉什么来着?
但当扶苏和小沙弥对视的瞬间,唯见对面的眼底一片平静的漠然——初见陌生人时的漠然。
不可能啊,那位师兄明明见过他的脸的,不可能认不出来他。
扶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飞快地往里间看了一眼,满脸警惕。
“你不是他,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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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他, 你是谁?!”
扶苏不是个自恋的人,不认为见过他的每个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作为亲眼见证过名场面的人,小沙弥不记得他也记得苏轼吧?也该对苏轼身边的三岁小孩有印象吧?
总之, 当一个三岁孩子跟他打招呼的时候, 真正的小沙弥或许会惊疑不定,又或许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但绝对不会像陌生人一样不认识他。
眼下, 正值宋夏两国谈判的紧要关头,甚至于官家的圣驾亲自驾临了大相国寺。
但是就有资格站在官家十数步之外的人, 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包了。
如果不是扶苏历经偶然事件才能下此判断, 小沙弥身边的长老方丈、师兄师弟竟然无一人察觉出有异常。
替换沙弥的人想干嘛?
背后主使的人又有什么阴谋?
电光火石之间,诸多芜杂的念头在扶苏脑海中一一闪过。但是他没有犹豫第二秒:“抓住这个人!他要行刺!”
“行刺”两个字如一把尖刺狠狠凿进每个听到它人的神经。周遭的僧侣和禁军条件反射般涌了过来, 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还没等那冒牌沙弥反应过来, 就被一下掀倒在地,以按压犯人的姿势牢牢地压住双手, 半点也动弹不得。
“你们要干什么?师兄,是我!我是我是你师弟净觉啊?我怎么会行刺呢?”
压住冒牌货的和尚似乎才发现自己逮捕的竟然是亲师弟。是啊, 净觉师弟怎么会行刺呢?他虽然不敢开口质疑成王殿下, 但是疑惑不解的目光却飘了过来。
扶苏暂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凉凉睨了一眼:“劳烦师兄把他按牢一些,莫要让他逃跑或者畏罪自杀。”
旁边禁军问:“可要搜身?”
“不用。”说完这句话,扶苏就转过身去, 正对上听见动静匆匆赶来的仁宗和方丈等人, 西夏使臣也混在其中。
仁宗面露焦急之色, 一走进扶苏就蹲下来,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儿子似乎平安无事才狠狠地松了口气:“肃儿, 怎么回事?朕仿佛听到你在说有人要行刺?”
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按住的人身上,面色已经变得十分不善。与此同时,方丈认出了被按住的人正是寺中僧侣:“净觉!”
“……这,成王殿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净觉他怎么会行刺呢?”
方丈想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净觉性格仁善乖顺,怎么会做掉脑袋的事?可是说了岂不是在质疑成王殿下、乃至官家?
他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却见成王殿下迈着小步子主动走到他面前,冲他甜甜地一笑:“方丈,几天不见啦。”
方丈:“?”
什么几天不见,他和成王见过吗?
忽地,他又惊呼了一声:“……原来是殿下,是老衲有眼不识泰山。”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被死死按住的冒牌净觉,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到极点。
扶苏:“看来方丈还记得我呀。”
“阿弥陀佛,殿下白龙鱼服难掩天资聪颖之态,令人见之难忘。老衲先前不敢直视贵人才一时眼拙,现在又怎么会认不出呢?”
可这和净觉又有什么关……
等等,难道说?不会吧?
扶苏却在心里笑出了声:那天斗倒使臣大出风头的可是苏轼不是他呀,他充其量就是个打酱油的僚机。别看方丈现在夸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当时能把他记住,肯定是因为没见过熊到胆敢擅闯方丈禅房的三岁小孩儿。
拍马屁辛苦了呀,方丈。
但他糯乎乎的面皮上没露出一点儿破绽,小下巴微微抬起来,仿佛对方丈的马匹极为受用似的:“可是这位净觉师兄,明明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到我时却恍若陌生人,我打招呼他也没反应。”
仁宗的表情慢慢严肃了起来。
扶苏的话,提供了很多种可能,让他不得不重视。
不过,能发觉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以行刺为借口调度禁军把可疑人物制伏,以绝后患。就,不愧是我的好大儿!
孰料那被按住的人忽然抬起头,虽然在禁军的力度下很快又被按了下去,但他还是抓住了机会喊冤道:“是小的今日太紧张了,才会有眼不识泰山,没能认出成王殿下!小的从未动过哪怕一丝行刺的念头,请官家为小的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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