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媛没有露出什么不友好的表情,但是扶苏却能凭直觉感到,她好像很不高兴。
能高兴得起来么。
国子监吵架这样的小事,闹到一国帝王的跟前,看的绝对不是谁是谁非,最终的处理结果,无非是拼哪一方的圣眷更浓。
张修媛原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
她揪着帕子想道:自己那么努力地上眼药,结果官家只一句“自会厘清是非曲直”就把她打发了。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她堂堂帝王宠妃,还比不上一个血缘偏远不受圣眷的小小宗室了?
张修媛本能地感到了危机。
结果一出垂拱殿,看到成王殿下往里面走来,她更抑郁了。谁不知道濮王第十三子赵宗实就是由成王殿下请了官家,从身份尴尬的隐形养子,变成炙手可热的皇子伴读的?他肯定很喜欢他。
那他会说濮王府的坏话吗?
想想也不可能。
但张修媛没跟扶苏多说什么话。官家和娘娘都把这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贸然凑上去没好下场。这也是她大多数时间和成王相处的方针,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也有极偶尔的时刻。
张修媛看着扶苏小步子费力登上台阶,最后消失在垂拱殿大门后的背影。她偶尔也会想,要是成王殿下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扶苏踏进垂拱殿的大门前就想到了,他新马甲的身份绝对瞒仁宗不过,就算没有张修媛,富弼也会告状。
于是,他选择了先发制人。
“爹爹,你快看这是什么。”
扶苏用难得欢快的语调,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放到了仁宗批阅奏折的桌子上。
“是我在宫外给您带的礼物”
仁宗先是一愣,旋即把砚台捧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又命令身边的内侍给他磨墨。
扶苏自告奋勇取代了这个位置,撸起袖子,哼哧哼哧就磨了起来。
不一会儿,黑色墨水汩汩而出。
仁宗沾了点墨汁,在新纸上信笔写下两个字:“不错,可用,是块好砚。”
扶苏立刻笑了起来。
“所以,这是肃儿钻了狗洞给朕买的?”
扶苏的笑倏然僵在了脸上。
良久,他才垮着小脸抱怨:“富相公怎么连这个都写进去了呀?我明明求他不要写的。”
“你以为富相公想写的么?”仁宗用食指戳了下儿子的脑门:“他比你还想维护皇家体面,恨不得自己瞎了没看到才好。写上去也不过为了提醒朕,好好管教管教你。”
扶苏:“……”
他自知理亏,没吭声。
谁知道他不吭声,仁宗也不吭,就着新砚台的墨水低头在一沓奏折上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除了钻狗洞的事,爹爹没别的想问了么?”
“哦?”仁宗终于舍得抬头,似笑非笑。
“是问你为何有诗才,临场题诗两首,还是问你为何与修媛的侄子对上,让人家气得来御前告黑状,还是该问你何时成了濮王的儿子?”
扶苏:“……”
扶苏:“…………”
可恶!完全中计了!
他一下子被黑历史三连击,整张脸都通红了,最终也只能迈着小步子挪到官家的跟前,小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是别人逼我的。”
对,就是这样。
钻狗洞,是他中了苏轼的激将法。和张及甫比试,是他被临时推到台前不得已为之。诗谏国子监膳堂,是不忍心辜负梅尧臣博士的一片保护之心。
扶苏越说越有理,越说越大声:“至于濮王,是为了保护皇家的颜面,不能让别人知道成王殿下钻狗洞!”
现成的理由,他立刻给用上了。
仁宗险些被气笑了:“你啊你!钻都钻了,钻完才想起来‘颜面’两个字怎么写?”
扶苏感觉,仁宗好像并没有那么生气:“钻完我才知道有人看到嘛。”
“而且,明明是那个张及甫故意欺凌同窗,比试诗才的时候他还想抄我的,结果没抄到,只好自己拼凑了一首诗交上去,被梅博士骂了,转头又怪到了我头上。”
他毫不犹豫反告了人一状,同时坚决撇清了自己和“谢桥诗”之间的关系。
仁宗点了点头:“所以?”
“所以官家,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张及甫不再欺负同学啊,苏大郎他可是宋夏和谈的大功臣呢。”
仁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把富弼的奏折塞进了扶苏的手中:“你先看看这个?”
扶苏挠了挠头,还是依言看完了。
“官家?”
“张及甫那样的人。”仁宗斟酌了一会儿,没给宠妃的侄子留面子,选择了实话实说。
“那般的国之禄蠹,朕可以驱逐走一个,但总会有下一个,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唯独富相公的谏言,才能切中肯綮。但它执行下去将会万般艰难,非常人不可及。”
“就连有能如范公者,当年也力有未逮。”
范公说的是,范仲淹?
扶苏若有所思,对仁宗接下来的话有所猜测。
“朕今日答应你,会将张及甫其人赶出国子监,为苏大郎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呢,作为你钻狗洞进国子监的惩罚……”
扶苏面皮抽动,怎么还在提这个!
“朕欲派你去国子监一边随祭酒、博士们学习,一边主持国子监改革,清肃学子风气。肃儿,这条路或许会无比难走,你愿意么?”
濮王府。
年迈的濮王的额头上流下汩汩的冷汗,不敢对上老妻怀疑的目光。
——天杀的!
——他什么时候多了个三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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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多写了几个字晚了点!
本章20红包~[竖耳兔头]
第31章
濮王赵允让, 宋太宗赵炅之孙。从血缘上论,是官家隔了两代的堂弟。他本人也本分低调,在宗室当中并算不显赫, 至少远远比不上宗室之首, 八王爷。
近年来唯一惹人注目的事情,是膝下第十三子赵宗实被接入宫中教养, 成为官家的养子。
但很可惜, 随着成王殿下的出生,赵宗实的存在也变得敏感而尴尬。当初有不少好事之人在背后嘲笑濮王一家子, 舍了个儿子不仅没捞到好处, 还惹来一身腥。
但濮王府对外界的各种传言一律不理会,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些人自讨了个没趣, 也渐渐不再提。汴京城又每日都有新新闻, 久而久之,他们一大家子就消失在大众的舆论视野里。
但世间万物, 都讲究物极必反。
濮王府在庆历四年这一年,走上了大运。
首先, 官家不明不白的养子赵宗实, 转正成了成王殿下的伴读, 一跃成为年轻一辈宗室子弟里最有前途的人。
如果说这还不能算什么,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大饼的话,一个月之后, 张修媛御前状告濮王府幼子欺辱他表弟, 结果自己的侄子反被驱逐出国子监, 就像一颗炮仗一样,彻底炸开了汴京城物议的大水花。
张修媛是谁?是官家最宠爱的妃子没有之一。
其伯父张尧佐因裙带关系而官居高位,引得台谏几度群情激奋。甚至于据说庆历新政的失败, 亦有这一位从中作祟的身影。
她怎么会栽在一支偏远宗室的手上呢?
一时间,整个汴京城的眼睛都牢牢盯住了濮王府,想打探出他们到底有什么名堂。
但是,谁也没想到,濮王自己也搞不明白。他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懵!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他哪有三岁的幼子?
王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真有一位神童托生到了王爷膝下,那也是咱们一家字的福气,何不接进府来好生教养呢?王爷若不信我,且看宗实亦不是庶出,这些年我可曾苛待他一丝一毫?”
当然没有了。
濮王想道:王妃贤惠得体,对非她所出的子女也悉心照料。
可问题在于,那真不是我的外室子啊!
濮王越擦额头前的汗越多:他知道自己贸然反驳只会加深王妃的误会,让王妃以为是他不信任妻子的搪塞。不能这么回答。
他陡然板起了脸色:“王妃。”
濮王妃:“?”
正当她以为丈夫有什么秘辛要透露,濮王严肃地说:“我怀疑,我们濮王府被人做局了。”
王妃:“……”
王妃:“…………”
“赵允让!你倒是说说,你值得谁去陷害!为了你连官家也配合演戏不成!”
眼见男主人和女主人将要爆发大战,老仆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颤颤巍巍地禀报道:“王爷、王妃,十三郎他、他有事要求见。”
十三,正是赵宗实的序齿。
濮王张了张嘴没敢吱声,王妃却仍在被戏耍的气头上面:“他阿爹阿娘有正事要说,让他有什么事明天再来。”
“可,可是十三郎他说,他正是为了您二人眼下忧心牵挂之事而来。”
夫妻俩集体消火,对视一眼:“让他进来。”
赵宗实规规矩矩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矮矮的小豆丁。小豆丁生得玉雪可爱,这也好奇、那也好奇地四处张望,殊不知,自己才是所有人的视觉中心。
这是谁?
濮王定睛一看,失声道:“成王殿下!”
王妃也惊呼了一声:“成王殿下,您怎大驾光临了濮王府?”
他们夫妇俩和成王殿下原是见过的,就送赵宗实归府探亲的匆匆一面。扶苏那时候急着买苏轼的画,连口热茶都没喝上,送完赵宗实转头就走了。
后莱他还担心濮王多想,又拜托赵宗实转告,他那天是真的有急事,不是有事怠慢。
所以,这是他们俩第二次见面。
扶苏打了个招呼:“叔叔、婶婶好呀。”
微笑的小模样十足乖巧。
他区区一偏远旁支,怎么配让未来太子叫叔叔呢?濮王下意识推辞:“小王当不起您这一声。”
嗯?等等。
三岁、天才、官家庇佑。
濮王再度失声,手指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您不会就是……”
“啪!”
王妃一把打掉了濮王的手指,满面笑容地招待起小小的意外来客:“成王殿下,你现在渴不渴呢?要不要婶婶给你倒点水喝?膳房还有刚出炉的点心,配热茶吃刚刚好。”
又用余光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你那是个什么手势和语气?人家都上门拜访了,就是好好跟你解释的意思。你还要质问人家不成?
扶苏也不客气:“我想尝尝,拜托婶婶啦”
王妃立刻殷勤张罗:“好嘞。”
扶苏满怀期待地坐在了桌子上,一边等点心,一边晃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小模样煞是可爱。
但濮王这个主人家却坐立不安,只好偷偷拉住赵宗实这个不太熟的儿子:“十三郎,你偷偷告诉阿爹,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赵宗实的眼神复杂:“还是让殿下同您说吧。”
不是他不想给亲爹解惑,只是他现在也很懵啊。不是私服在外用来应急的假身份吗,怎么成王殿下还煞有其事跑到府上,要亲自拜见“父母”呢?
赵宗实又想起殿下笑吟吟开口叫他“十三哥”的时候,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茶点很快就端到了扶苏的跟前。扶苏随手捻了块长得顺眼的送进嘴里,乌溜溜的眼睛立刻一亮。
新鲜绵密的山楂配着淡焦色的透明糖浆,酸酸甜甜的,又没有面粉类甜点心的扎实饱腹感。再呷一口绿茶,茶香把蜜糖的黏腻感冲淡得近乎于无,只有淡淡的茶香和果香萦绕在口齿之间。
“好吃!这是什么!”
王妃说道:“此乃蜜煎山楂,是我娘家传来的点心。您若喜欢回头,婶婶便抄一份作法送给您。”
“好呀好呀。”扶苏点头连连。
他感觉这点心和后世的冰糖葫芦有点相像,话说现在冰糖葫芦还没诞生,说不定就能从秘方中改良出来。
但扶苏是个脸皮薄的,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白拿人家的秘方:“那等膳房做出来了,我也送一份成品给婶婶您尝尝正宗不正宗,可以吗?”
王妃喜不自胜:“那婶婶就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了。”
扶苏本来是为了缓解夫妇俩的紧张情绪,才开口要吃要喝的,没想到还能得到一份意外之喜。不过看到王妃扬起的眉梢,他的初始目的显然已经达到。
那么,就该进入正题了——
“叔叔婶婶,猜到那天的三岁幼子是谁了吧?”
还能是谁?不就是你吗?
濮王夫妇一齐想道。
扶苏猛猛地点头:“没错,就是我。”
他主动承认之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完全是个误会来着,并不是我主动冒领。”
他如实把当天发生的一切讲了遍,从为了方便与苏轼交友通信讲起,到后面如何骑虎难下,无意中冒领了身份,消息又捅到御前,最终变成传言中的样子。
末了道:“叔叔婶婶要怨怪就怪我罢!”
濮王夫妇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摆手说没关系。毕竟成王说得很清楚,他并不是故意的,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谁能想象到,他出门在外恰好碰到了外戚,还被宠妃闹到了御前去?
与此同时,王妃还用眼神示意濮王:你别说,这其实是件好事啊!
俗话说得好,咖位是靠比出来的。你濮王府从前几斤几两,谁也不知道。结果一碰就碰上了张修媛,还赢得很彻底。就算本质上是假的又怎样,濮王府的地位还不是货真价实地水涨船高了?
——要我说,咱们还得谢谢他嘞。
王妃当即笑道:“能给官家和成王分忧一二,也算尽了咱们的一份忠心了。”
扶苏“诶”了一声:“真的吗?”
王妃点头如捣蒜:“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十三郎,你说是也不是?”
赵宗实没吭声。
扶苏又开口了:“那倘若我想将错就错下去呢。”
王妃从善如流:“那自然是……嗯???”
什么?她不会听错了吧?
“从前官家把宗实堂兄要去当了养子,现在某种意义上换回来了,也算公平的嘛。”
一直沉默的濮王从喉中发出一声哀嚎:“殿下,这话你敢说,小王却不敢听啊!”
扶苏:“可我在御前也是这么说的呀。”
濮王:“……”
濮王妃:“……”
赵宗实:“……”
这、这是能说的吗?
一时间,屋里的几个人目光都齐齐盯向了他,仿佛在看什么斯巴达勇士。
扶苏缩了缩脖子,表示他很无辜:这是他答应官家改革国子监的条件——他可以去,但必须要披濮王府的马甲。至于理由,就是上面说的那个。
哦对,还有一个。
那就是——
“如果以后我再做出钻狗洞之类的事情,总不至于传出去是成王殿下做的吧。不然,您和娘娘的脸往哪儿搁?”
官家当时就无语凝噎,看了他很久。
你就不能不惦记狗洞吗?
你原来还记得你爹爹娘娘啊。
赵宋宗室丢了面子,难道朕就很有面子了吗?
扶苏至少从亲爹的眼神中,读出了以上三层意思。但满肚子槽点的仁宗竟能忍住一个都不吐,只心累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同意了。
扶苏:“诶?!”
就这样同意了吗?
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还以为要磨官家好一会儿呢,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儿子称呼别人为父亲的。这可是在古代,官家还是皇帝!
仁宗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把扶苏抱在自己的身前,偌大的一个奶豆丁,落在他膝盖上却又软又轻。
“昔有曾参杀猪,为赴子之一诺。朕既然答应了放手任你施为,又怎么能处处为难设限呢?否则,岂不是成了随意毁诺的小人了吗?”
扶苏怔怔然:“官家……”
过了一会儿又对了对手指:“但有心人想查肯定能查出端倪的,官家,你帮我想个办法罢?”
官家险些被气笑了:“感动完就这么得寸进尺?让朕把儿子拱手让人,还要朕帮忙善后?”
“但我是您的儿子呀。”扶苏对上仁宗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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