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未谢过梅博士对我的提点之恩呢。这是我家里祖传的方子,博士您尝尝看。”
扶苏说的是梅尧臣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暗示他现场写一首诗,好让富弼摘入奏折里,以直达天听,免于被张及甫报复的事情。
正因为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扶苏才会乖乖地照做,硬憋出了一首诗来。结果传成后来那个样子,路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吟出来,让他丢人丢了个大的。
后续如何,都否认不了梅尧臣好意回护的初衷,扶苏一直默默记在心里。
梅尧臣面色微霁,却推辞了扶苏的礼物:“不过随口一句话而已,你也是自己有急才方能作出好诗,被富相公看重,与我的关系不大。”
“那就当是学生予老师的孝敬吧。”
扶苏献宝似的,主动打开了锦盒的盖子。里面装着他和膳房一起鼓捣出来的成果——糖葫芦的精简版,无限近似于后代的糖画。
但据扶苏的了解,在宋代还是绝无仅有。
他送给梅尧臣的糖画画的是山水,取梅尧臣“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名句中的意象而作。为了这幅画,扶苏没少浪费糖浆。
扶苏本以为梅尧臣见了会高兴的。孰料,他却又惊又怒:“你怎可送如此贵重之物予我?赵小郎,我原以为你并非妈耶的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心错付的惋惜。
“……”
“等等,梅博士,这是糖啊!”
梅尧臣不信:“如此晶莹剔透之物,怎么可能是糖?赵小郎,你可莫要唬我!”
“可这真的是糖……”
在梅尧臣把他赶出办公室之前,扶苏急中生智,一把拧掉画上小熊的半边身子,喂到了嘴里。
“嘎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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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扶苏:技术壁垒太厚,也不是什么好事。[托腮]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梅尧臣的办公室里。
师生俩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前者是正在吃惊,后者是纯粹被糖塞住了嘴,张不了口。
糖片哽在扶苏的口腔, 他总不能一直一动不动, 只好鼓着圆嘟嘟的腮帮子把糖咽下去。
嗯,还挺好吃。
“梅先生, 你也来一块吗?”扶苏滚动的小喉咙, 打破了梅尧臣最后一丝犹疑。
他学着扶苏的样子,捻起没了头的小熊碎片, 透着阳光打量了半晌, 直到被折射出的光线晃了眼:“果真是糖……老夫眼拙,反而错怪了你。”
再仔细观赏糖画的内容:清浅的溪水边梅花鹿埋头啜饮, 蓊郁森林间小熊的头若隐若现……梅尧臣后知后觉地愧疚心疼了起来。
想也知道, 赵小郎准备礼物的时候用了多少心。他甚至还仔细读过自己的诗!
梅尧臣把小熊放归山林之间,盖上锦盒的盖子:“老夫会好生保管这份礼物的。”
扶苏却好奇探头:“梅博士, 您原以为是什么啊?”
梅尧臣的脸不明显地红了一下。他有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错觉:“水晶,再不济是琉璃器…”
“水晶、琉璃吗?”扶苏喃喃自语。
他突然意识到, 糖画做出来的经济价值, 或许远比他想象得要大。自古以来, 人对透明宝石的追求是无法掩盖的,就算在玻璃早就被发明出来的现代,翡翠、和田玉还不是越像玻璃的类型越值钱?
透明糖浆作画的效果能让曹皇后、梅博士两人一齐误解, 这两人可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想来就算卖出个高价, 一幅画要一贯钱, 恐怕看在它晶莹剔透、酷似珍奇的外表上,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甚至于……
“梅博士,其实您还启发了学生呢, 下次学生再送礼物还用这个糖画画。别人说不定会以为是宝贵之物,反而要感谢起我呢!”
扶苏笑嘻嘻道。
梅尧臣:“你这孩子!”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罢了,你也不必反来宽慰老夫,是老夫眼界窄浅,误解了你的一片用心。”
“不过你能想到以糖入画,倒是有些新奇。”
至于糖画本身的奥秘,譬如它是用什么糖做的,怎样才能做出透明、塑形的效果,梅尧臣一概没打探。扶苏能想象到的经济效益,他自然也能想到。打探下去未免有窥探商业机密之嫌。
扶苏眨了眨眼,趁势表明了第二个来意:“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为了感谢才来找您的。”
梅尧臣胡须一颤:“哦?”
不是纯感谢,那就是送礼求人办事了。
放在往常,他早就客气地把人请出门。但自己误会人毁了礼物在前,梅尧臣没办法对扶苏那样绝情。
扶苏见仿佛有戏,立刻把自己在宿舍里写写画画的成果交了上去。
“我对国子监的膳堂有些想法,不知道该找谁,想着和您有过一面之缘,就先来给您掌掌眼。”
梅尧臣接过薄薄的一张纸,将之展开细读。
“……国子监膳食改善委员会?”
他的眉头微动了动,旋即往下看去,越看眉头就动得越厉害,动得扶苏心惊肉跳,一开始的自信自得之情荡然无存:难道他的想法对大宋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数个呼吸的时间,梅尧臣把纸放在了桌上。
扶苏迫不及待问道:“梅先生觉得这个方法如何?有没有可行性?”
“你的想法有些意思,我会再找人看看。对了,你年龄尚小,初来乍到国子监,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便来告诉博士、斋长们。明日斋中休沐,后日你正式去经义斋里见过同学,往后就在监中和别人一样坐监读书,你记得了吗?”
“我都记得了。”扶苏老老实实地点头。
梅尧臣又说:“后日,经义博士要讲《大学》,你可提前准备一番。”
嘶,《大学》!
《大学》是《礼记》最有名的一篇,但并不是义务教育必读科目,就算是扶苏第一世读过,现在也记得不甚牢固。扶苏几乎立刻生出了许多的危机感。他可是发誓要改变国子监学风的,结果连最基础的自己的功课都学不好,还谈何以后呢?
幸好幸好,后日才开讲。
扶苏几乎立刻下了决定,要趁着两天空闲时间好好恶补一下《大学》,能全文背下来最好。他现在是官家下恩旨特招入监的神童,国子监随便一个人都会背他写的诗,正在万众瞩目之中呢。
扶苏告辞了梅尧臣,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诶……”
等等,我不是为了提交膳堂改善方案才来的么?怎么梅尧臣没说可行或不可行,就连给谁掌眼都没提,就把我打发走了呢?
扶苏懊悔地拍了拍软白的脸:一听说上课的事,心里慌张,竟然把原本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扶苏疑心梅尧臣并不中意自己的方案,才会搪塞他转移话题。小豆丁奶乎乎的脸上两条眉毛耷拉下来,难免有点心情沮丧,又琢磨着,要不要换个人看看。
但是,该找谁好呢?
偌大的国子监,举目望去,除了入监前结识的梅尧臣和苏轼、还有今天碰到的曾巩和李观澜以外,扶苏竟然没一个认识的。
“先等等。”扶苏握紧小拳头,喃喃自语:“膳堂的事等后天认识了同学老师再说,先把《大学》背下来要紧。”
他的偶像包袱还是很重的。
至少,绝对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掉链子。
在他走后,梅尧臣把扶苏的计划翻阅了几遍,召来办公室外的书童:“你去把纯仁唤来,我有要事找他。”
过了会儿,一位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面目清正文静的男子匆匆赶来:“梅博士,听说您有事找我?”
梅尧臣没与他寒暄:“纯仁,你来看看这个。”
范纯仁:“是。”
他和梅尧臣一样,翻阅的时候眉头动个不停,目光扫到末尾忍不住问道:“博士,这是谁人所写的策论?”
梅尧臣:“你觉得呢。”
范纯仁顿了顿:“我想不出来。”
从姓氏就能猜出,他是范仲淹的儿子。而范仲淹一度官至枢密使,在国子监所有学生的后台里,都是最硬的那一档。范纯仁本该是学子们的领头羊,却由于范仲淹主导国子监改革,吸纳优秀而贫寒的学子入监,引起许多人不满,也让范纯仁在国子监的地位尴尬。
但范纯仁却不以为忤。
自从父亲调出汴京后,他更自觉担任起起国子监改革成果的维护者角色。石介、孙复、梅尧臣等人有什么事都会跟他,或是通过他与远在陕西的父亲商量。
而现在,范纯仁的目光扫过“改革背景”、“可行性分析”、“改革内容”、“未来成果”、“局限性”,条理分明又平易近人的膳堂改善项目计划书,陷入了沉思。
“我从未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格式行策。”他说。
自六朝以来,骈四骊六便是工笔的文法。但凡是策论,起笔不骈上几句“德育”“教化”,仿佛就无法开展下文了似的。
哪里有“改革背景”一句“民以食为天,不共饮共食,学子们头顶的就不是一片青天”酣畅淋漓、直抒胸臆?
至于下面的条目就更不用说。读完一整篇之后,范纯仁只觉得,明明只有寥寥数十行字,但是该考虑的事项已经全部说尽。就连不该说的——笔者甚至连自己提议的局限之处都一一写明。
梅尧臣又问:“那你觉得,他写得可行不可行?”
何止是可行?范纯仁心想:就连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范纯仁目光微微黯淡:“这……项目计划书,计划书上说得对,国子监中学子唯有每日共饮共食,方能成为一个集体。从前膳堂的资费不足,只能被迫破落着,富家多外食者也就罢了。但官家既然还记挂着国子监,特意拨了一笔膳补银,咱们就不该放弃这个良机。”
“至于方法……”
“至于方法,”范纯仁说:“以这计划书上所陈述的,成立膳食改善委员会,监督膳堂出品,委员中要包含祭酒、博士、贫寒子弟、委员长则必须由官家子弟担任。”
“委员会负责监督膳堂的菜品质量,定期对菜品进行打分统计,分数与膳堂的绩效挂钩。在此之上,在学子当中也会对委员会的工作定期回访,以防委员会出现收受贿赂、消极怠工等情况。”
“他想得很周到。”梅尧臣说。
“是啊……”范纯仁也感叹。他似乎意识到梅尧臣为什么会把他叫过来了:“您是担心,委员会的会长由官家子弟担任会出问题?”
梅尧臣点头默认。
国子监中,不乏有张及甫一般能力不行、人品还差的草包。膳食改善委员会握着不大不小的权力,若是落入这些人的手中,整个国子监膳堂都会陷入瘫痪也说不定。
“您的担心,计划书上也提到了。”
范纯仁的目光落在“改革局限性”上,第一条就是“委员会滥用考核权力、滋生腐败”。
“但倘若要成立类似的委员会,委员长合该是官家子弟担任,也只能是他们,不是么?”
官家子弟有吃惯了美食养成的挑剔舌头,贫家子弟却是有荤腥就大为满足。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范仲淹改革引入贫家子弟入学之后,从心理上说,官家子弟会认为他们才是吃亏的一方,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
如计划书上所说,给他们分润一些权力,才好削减他们与国子监大集体的隔阂。这一点,扶苏没有写,范纯仁和梅尧臣也没有说,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博士,我马上就去见一趟祭酒,将这方案的细节敲定下来……您别担心了,监中虽然偶有禄蠹蛀虫,亦不乏德才兼备之人。委员会的人选,我们好生挑选一番,不会发生您担心的那种情况。”
“对了,您还没回答我呢,这计划书的作者到底姓甚名谁?可是我们监中的师兄弟?”
梅尧臣:“是监中子弟,不急,你早晚会见到的。”
要说写出这一套策论的人年仅三岁?范纯仁定然不会相信。还是等他亲眼见了赵小郎,了解这孩子的不凡之处再说罢。反过来说,年龄也是梅尧臣搪塞扶苏,不肯正面回答的主要原因。
他担心自己被感性因素影响看走了眼。但倘若不是,连他都一眼觉得惊艳的策论,哦不,计划书,怎么会是个三岁的小孩子写的呢?
那赵宗肃,赵小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不对不对,才华如尖锥入衣兜,没有不显露出来的道理,但濮王这么多年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还是说,这小孩是天生的策论圣体?
梅尧臣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上,他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远在陕西戍边的范仲淹:希文啊,我这些日子碰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小孩,虽然只有三岁但已经会写策论了。我可没诓你,不信你自己看(附国子监膳堂改革计划书手抄件)。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你说,我该不该劝他早点学完经义、早点下场考科举,早日为我们大宋出一份力呢?但三岁也太小了吧,很纠结。
范仲淹收到信之后,就着烛火,将那份《国子监膳堂改革计划书》对着光默读了良久。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厚厚的收信中找到了好友富弼的,和梅尧臣的信放在一起,对比着看了起来。
三岁,一计打乱宋夏和谈的成王殿下。
三岁,写策论的国子监子弟。
怎么回事?怎么我不在汴京的时候,汴京就开始量产神童了是吗?而且三岁这个年龄,这个战力,会不会太超模了一点儿???
扶苏哪里知道,原以为投递失败的膳堂改善计划书,甚至惊动了远在陕西的新政首倡者,还让对方感叹起战力平衡的问题。
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大方点头:对啊,我就是超模,因为我玩过两次体验服呀。
可惜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是背《礼记》背得怀疑人生,趴在桌上摊猫饼的闲鱼。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
“……”
扶苏独自坐在宿舍里,反复默背着宛如绕口令一样的文字。
唉,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儒学成为显学,谁能想到梦想成真后还能有今天?倘若告诉第一世的他,你有一天会因为儒学显达而痛苦,那个自己肯定会嗤之以鼻。
可是现在,他背了整整一个时辰,喉咙干渴,脑袋昏沉,趴在书桌上有气无力,才将将把十万字的《礼记》背完一半。就连什么时候苏轼不请自来了他的宿舍,他都没有发觉。
“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看起来好没有精神。”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扶苏有气无力地回头:“我没有……”
纯粹是背不完书,失去了梦想。
苏轼凑到了书桌前:“嗯?《礼记》?”
他一下明白了扶苏咸鱼的原因:“背不完吗?没关系,我也没背完。看你这样子,肯定已经饿了吧。走吧,我们去膳堂吃饭……不想去膳堂?好吧,那我带你去相国寺夜市吧,不过先说好,我身上可没钱,我们只能去闻闻味道,闻饱了再回膳堂吃。”
“……你的钱,不会全花在东君身上了吧。”
“答对了。”
苏轼无奈地摊手:他家里没人做官,赁着汴京的宅子就是一笔额外的开销。他当然不能伸手再多要。至于他攒的零花钱?全在东君身上用得七七八八了,除了聘狸奴以外,养狸奴也是个费钱的工程呀。
扶苏想起他之前还打趣般说过,倘若张及甫高价雇人抄课文,他肯定会去。那时候他和伴读们还以为苏轼在开玩笑,齐齐鄙视了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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