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消息就是从那时起散播开来。
膳委会的反应很凝重, 李观澜更是自责到了极点。
“也不一定。”扶苏却笃定地说。
“你们别忘了,我曾经得罪过谁?如果是那些人不想让我好过, 偷偷潜入我寝室里, 看到调查报告之后, 把我提议学子种田的事情散播出去,想让我为千夫所指,也未尝说不通。”
苏轼点头频频:“就是就是!而且, 就算师兄你无意中提起又如何, 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能一晚传遍全监, 背后没人使坏?反正我是不信。”
自从跟赵小郎认识了,他“阴谋论”的能力得到了大幅提升。没办法,天才总是遭人嫉妒的啊。
李观澜虚弱地笑了一笑:“多谢两位师弟宽慰我。”但他的表情却稍稍松动, 不再一副想“以死谢罪”的模样了。
“罢了。是谁之过到此告一段落。”杨安国说:“你们都知道的,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该如何面对国子监学生的愤怒。
范纯仁说道:“倘若我们辟谣按下这个消息,固然能平息学子们的不满,但也会令膳委会丧失信度。”
“但若是执意要执行下去的话……”他缓缓泛出一个苦笑:“就只能承担学子们的怒火了。”
摆在他们眼前的两难远不止于此。国子监毕竟是全国最高学府,出一点风波都会被外界关注、放大。倘若有心人说,哎呀,怎么官家前脚批了膳补银,你们国子监学生后脚就闹事,是不是对官家心怀不满啊?
得,那就全完了。
满座之人,一言不发。
杨安国则直接快刀斩乱麻,点了扶苏的名字:“赵小郎,学子种田之事是你最先提出来的,你如何看?是作废还是推广?”
“要推广。”扶苏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好事,是有益于国子监之事,为什么不做?”
“可是……”
“但不能让师兄们怒气冲冲地下田,而是要兴高采烈地下田。”
兴高采烈,怎么可能呢?
有的人还在眉头紧皱,苏轼却眼前倏地一亮:“莫非你是说……”
他骤然压低了声音,但说出的内容还是使得所有人面上一肃:“……官家?”
扶苏缓慢而坚定地点头。这也是他一开始打算用来游说祭酒的办法。
他举了个例子:明明一开始大家对填问卷附赠的澄泥砚感兴趣,一听说膳委会要做的事可能会直达天听,纷纷表示砚台不要了,争相着填起问卷来。
这还是间接的与官家联系,倘若能直接面见天颜,只是亲自下个田而已,谁会不乐意?恐怕让他们家里奉上田产白送给国子监,都乐意得很!
大家都狠狠吸了口凉气。
苏轼更是直言不讳:“赵小郎,还是你狠!”
扶苏谦虚地表示:“哪里,我也只是从收集问卷得到了灵感而已。”
杨安国则深思片刻,摇了摇头:“区区一点小事就要惊动官家,是否不够稳重了?”
苏轼十分上道地补全了借口:“但官家不是给咱们刚发了一笔膳补银嘛?学子们沐浴天恩,感激涕零,主动下田耕作贴补膳堂。您作为国子监的祭酒,请官家来看看学生们,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嘛?”
范纯仁:“……”
曾巩:“……”
李观澜:“……”
就连扶苏也要“啪啪啪”为他鼓掌了:小小年纪就参透了两头骗的精髓,此子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啊。
杨安国哑口无言,用手指指着苏轼,却对他笑嘻嘻无辜的模样没辙。只能好气又好笑地放下手:“念在你是为国子监考虑,这一次也就罢了。以后为官时。万不可以蒙骗为生,要上对得起官家,下对得起百姓。”
“什么?您已经默认我以后会当官了?”
杨安国点了点苏轼的脑袋:“你不当,谁还能当。”
当然,他也没放过默不作声、试图装低调蒙混过关的小扶苏:“还有你,你更是个猴精!”
范纯仁&曾巩&李观澜&程颢:“……”
他们此刻的想法空前一致:明明没被点名,但是感觉被骂了怎么回事?话说回来,他们坐在这儿提出过一句建设性意见吗?破天的补丁都被两个小孩子给打好了。显得自己好没用哦。
李观澜试图补救:“那我们该怎么联系得上官家?”
是哦。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要是官家的圣驾不能驾临国子监,刚才所设想的一切全是白搭。
在场的人,有不少官员之子。但要说真的到能直面圣颜的唯有一人。他们把齐齐目光投向了祭酒杨安国,杨安国似乎也准备接下重担。
“老夫今夜便上疏官家条陈此事。”
但他是区区一个国子监祭酒,能条陈达天听,优先级上却远远不如三司六部的相公尚书侍郎们。官家何时愿意接见他,又肯不肯亲临国子监?杨安国自己心里也没底。若事不可成,他又该求助哪位友人呢。
“我也去。”
一道嫩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小郎,你?”
其余人纷纷想起了扶苏“特殊”的身份。对哦,他爹可是濮王。或许有什么特殊的门路?但也有人在心里头打鼓,就连范纯仁都不敢打包票呢。濮王,区区一不起眼的宗室,有什么特殊的吗?
唯有苏轼,一瞬间“恍然大悟”。
濮王是没有,但是八王爷他有啊!八王爷可是官家的亲叔叔,亲叔叔他邀请官家去国子监走走看看,官家能不给个面子么?
话又说回来,赵小郎为了国子监真豁出去了呀。苏轼可是了解内情的,赵小郎与八王爷三年多只见过一面,今天下午是第二面,看样子是感情不太好吧?结果,马上就要为国子监去见第三面了。
他赞赏地“啧”了一声,手搭住小扶苏的肩膀:“赵小郎,我相信你!”
“还有祭酒!我也相信你!”
扶苏:“……?”
谢谢,但你一脸莫名其妙的感动怎么回事?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做了什么吗?
“那就这样商定了。纯仁、子固、观澜,你们几个即刻去安排耕种的田地。可以稍稍放出有关官家的风声,但别人问起时,都要一口咬死还不确定,知道了吗?”
“学生知道了。”
杨安国更深深看了扶苏一眼:“赵小郎,此事还要多多拜托你了。”
扶苏摇头三连:“不不不,如果不是我信笔写了这个提议,也不会有今日之事端。”
“你刚刚还说,促学生下田是有益之提议,难道现在的想法又变了?”杨安国严肃地问道。
“没有!”扶苏一口否认。
“那不就好了。”杨安国突然笑了笑:“既然是忠言,又何必把祸因归于己身、妄自菲薄?”
“而且,老夫同你一样,也觉得这个提议于监有益。倘若是有益国子监之提议就该执行。”
“我也一样。”
“我也觉得是!”
“巧了,我也。”
“……”
“…………”
小扶苏的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真好啊,有这样一群同伴在,他想什么样的改革,肯定都会成功的。
小扶苏第一次这样相信。
以及……
国子监的师兄们,快来迎接你们的田吧——
福宁殿,夜凉如水。
仁宗背着手,站在紫檀木制的书桌之后。大约每天的这个时辰,名为梁怀吉的内侍就会披着夜色匆匆赶来,带着儿子给他写的家书。
家书的长短不一。
有的会写得稍微丰富点,有的则只有一二行字。有的字迹都飘忽了,一看就是累到极点的时候写的,笔都握不稳,字里行间飘着颤着。
仁宗摸着短短一页纸,心疼得要命,甚至想下旨命令扶苏不要再写。但是一想到这样就会失去每日唯一与儿子有联络的机会,他又不舍得了。
官家低头叹气:希望肃儿能原谅他的自私吧。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肃儿在信上哭诉,说自己无意间被祭酒安排了升斋考试,要是做不到可就丢人大了。爹爹呀,你当时的脑子怎么记住那么多典籍的?我背得没日没夜了还有好多,想哭。
仁宗心虚不已:他当时根本没背啊。
只是晏相公当年还是晏赞读时,脾气好得很,偷懒只会当没看到。他就这靠这个让人蒙混过关。
但官家还是十分道貌岸然地写道:“我当初也是咬牙背的,肃儿可要认真点啊。”
他又瞪了一刻钟,将要不耐烦派人寻找之际,黄都知突然说:“官家,怀吉来了。今天,今天……”
没有信,但有个人。
仁宗不觉有异,振手一挥:“信纸放桌上。”
但身后的人恍若未闻,连一句答应都不说。不仅如此,轻轻的步子还不断地靠近自己。站定之后,又奶声奶气道:“官家?猜猜我是谁?”
仁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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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蛄蛹着20万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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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儿, 你怎么回来了?”
仁宗欣喜若狂,一个猛地回身,倒把试图出其不意的扶苏吓了一跳, 险些跌了一跤。
他灵活地抓住老父亲衣衫的下摆稳住身形, 踉踉跄跄地自己站稳之后,又被两只手臂钳住, 眨眼之间, 就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里。
就好似出生时在襁褓之中一样。
“在外面生活得轰轰烈烈的,名声都传到朕这儿了。原来你还记得, 宫里是你家啊, 肃儿。”
仁宗自从扶苏出生之后,从未与他分离过如此之久。此刻, 就算身为一国之君, 也难免像任何一个空巢老人般抱怨道:“就连讨要糖浆都只是写了信,人却不肯回来一趟……”
“咦咦咦?”
扶苏讶然出声:“糖浆?不是我写给娘娘的?”
“怎么了, 朕就不能知道么?准备糖浆的事还是朕吩咐膳房的。”
扶苏心虚擦汗:官家大概以为是他自己吃用?结果全被用到八王府身上,套现去了。
官家也不会告诉小扶苏, 为了能多得到一点儿子的音讯, 他最近往坤宁宫跑的次数直线上升, 宫内也多了许多皇后复宠的风言风语。
不过,对传言最冷待的是曹皇后本人,官家每次前往, 都会遭得她的一个大白眼。不过看在能读到信的份上, 一点冷遇不算什么。
“所以, ”仁宗轻轻揉搓着小扶苏软乎乎的脸颊,像在点一块白糯的豆腐:“究竟是什么大事,才让我们成王殿下愿意回家一趟呢?”
说起这个, 扶苏就精神了。
他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小树杈。
“耶……吗?”
官家对这个手势印象深刻。扶苏小时候,好吧,更小的时候教给他过,非说要读“是耶非耶”的“耶”,是表示高兴的意思。他表示不能理解,却记得牢牢的。
“不是耶,是二啦!两件事的意思!”
扶苏说完后哭笑不得:古人说“耶”今人反而说“二”,何其倒反天罡的一幕啊?
“第一件事,八叔爷他今天来找了您吗?”
一提起这个,仁宗的眉头一下子蹙得紧紧的:“你是说,边境有人专司人口拐卖之事?”
“对,而且是有组织、成规模的。”
小扶苏不知道赵元俨给官家说了多少,干脆从头开始讲起:他是因何遇见三娘,从三娘的口音判断来处,又被一批十几个女子的规模吓了一跳。末了,他还补充道:“他们既然有贩卖人口的能力,不会只诱拐人口。”
盐、铁、茶……每一项都关乎国家命脉。
“此事我会交给你八叔爷去办。”
官家怜爱地摸了摸扶苏的脸:“八叔他做事一向妥帖,肃儿你可安心了。”
边境走私,头颅悬在脑袋上,何其凶险之事?当中一定有太多的黑暗,官家知道,以肃儿的头脑多半能猜到,但仍不愿意自己呵护着长大的宝贝直面那些黑暗与血腥。
“那……官家,你可一定要让八叔爷保护好三娘啊,她很可怜的。”
“这是自然。她既然来了大宋,就是我大宋子民。朕如何会置之不理?不仅是这位三娘,还有和她当初一齐的女子们,朕会嘱咐八叔一并妥善安置。若有别的什么,你也直管与你八叔爷说。”
“……官家,你真好!”
小扶苏一把搂住了仁宗的胳膊,内心偷偷松了口气:从封建王朝国家机器的角度看,人口就是资源、是国力。女性更是稀缺资源。他是真的怕仁宗因此默许、乃至鼓励北边的人口拐卖,不把三娘们的遭遇当一回事。
但幸好,官家果然担得起他谥号上的“仁”字。
他不会故意看不见那些可怜女子们的血泪,不会把国力寄托在这等血腥野蛮的事上。
扶苏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在三娘这件事上,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靠等。无论是三娘当初的同伴的下落,还是来自边境的风声。
那么,就该说第二件事了。
小扶苏白糯糯的面皮上罕见地有点泛红,小嘴巴动了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本质上是他出了问题,求着官家兜底的。
……怎么好意思开口啊啊啊啊!?
仁宗似乎也看出一丝门道,严肃的神情冰雪消融。也不开口催促,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算了,豁出去了。
扶苏心一横,两眼一闭:“官家,你能不能抽个时间来一趟国子监,就当是看看我?”
官家在心里秒答:当然可以了!简直是求之不得!
但他表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哦?为什么呢?”
“因为……”
扶苏险些咬了舌头:因为我需要你来救场,而且吹牛皮说你一定会来,结果牛皮收不回去了。
“因为我、我学会种田了!”
“什么?”官家先是一惊,继而开怀朗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国子监什么时候教起了这个?朕怎么从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未来的学会也算学会。扶苏眼神微死:“具体怎么回事儿,官家你明天去看祭酒的上疏就知道了,我说不出口。”
“哦?倘若朕非要今天知道呢?”
“……”
扶苏别开眼咬着下唇。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怎么可能说呢?
在官家面前,他是有神童儿子包袱的呀。
“好吧,好吧。”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可不能把人惹毛,以后再也难见到了。仁宗见好就收,笑眯眯道:“真听你的,今日就不问了。不过,作为补偿,肃儿你可否回答我另一件事呢?”
“……官家你说。”
扶苏的背后泛起莫名不好的预感。
“肃儿方才说,那三娘是一位地痞流氓买回家的女人。你先遭遇了流氓,才会认识她来。但朕似乎从未听说过,肃儿你在何时何地遭遇了流氓啊?”
坏了。这是真坏了。
一滴冷汗从扶苏的额前流过。
他近来写家书,已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在夜市摆摊卖糖画受欢迎的事写了。但地痞流氓闹事当场被抓,他又不想让宫里的家人为他担心,就把这件事按下不表。结果在又发生了三娘事件,是没法子不暴露的了。
他结结巴巴:“这个,官家,我……”
“肃儿,朕没有怪你的意思。朕知道,以你的头脑,区区一个地痞流氓自然能轻松解决、不留祸端。但偶尔也想一想朕和你娘娘,想一想我们做父母的吧?”
“每一次,都是在你出大事之后很久才知晓,甚至是因阴差阳错的偶然。我们的心里如何好受?只能嫌弃自己太过无用了。”
“怎么会呢!”
扶苏立刻反驳出声。然而在仁宗温柔和煦不带一丝指责的眼神里,他又缓缓地低下头。
“……”
“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好的还是不好的,我一定会告诉你们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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