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觑着曹皇后的脸色:“您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好奇、再加上关心他才问的?
曹皇后:“肃儿觉得呢?”
扶苏回避了这个问题,回答了一开始的问题:“第一次是国子监中有急事,只能拜托官家救场。”
第一次毕竟不光彩,他说得简略。但这一次就可以细说了。扶苏从怀中宝贝地掏出舆图。将之展开,放到了曹皇后眼前:“阿娘你看,这是什么?”
曹皇后定睛一看,眼神飞快地一缩。
她甚至站起了身来:“舆图?你怎么会有这个?”
扶苏:“……?”
该问的是他才对吧?
按理说,一般人是没资格接触到舆图的,更不会知道它长什么样。整个国家只有少数几人才有资格看,属于极高级别的机密。曹皇后就算是将门出身又是国母,也不在资格之内。
但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舆图。
扶苏满肚子疑问,但曹皇后速度更快。她的眼神变得缥缈而凛冽:“肃儿,你舆图上画的是十六州,想因为收复十六州么?”
扶苏:“???”
他失声道:“娘娘,您怎么知道?”
自己明明没告诉过任何人啊。
曹皇后却已经站了起来:“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扶苏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乖乖地跟上了。一边腹诽难道真是“知子莫若母”,一边细细琢磨,为什么曹皇后认舆图那么厉害?
曹皇后带着扶苏七拐八拐,到了自己的寝殿。她径直打开一个抽屉,从中抽出一卷宣纸:“这是阿娘从前在闺中学习时所画,已经许久不见天日。你既然有收复山河之志,今日,阿娘便将它赠予你。”
扶苏接过后打开一看。
不出他的所料,正是一幅大型的舆图。
“这是阿娘您自己画的么?”扶苏问。
“是啊,是你阿娘闺中不懂事时候模仿着画的。不一定准,为了留个纪念罢了。”
不,很准。
准得可怕。
图上的国家不仅有大宋,还有辽国、西夏、大理、交趾、占城、倭国……几乎鸿胪寺有记载的国家都在图上出现了个遍。
一个将门之女,未来皇后,光凭先生的口述就能私画舆图,还把国家画得如此齐全?是为了什么呢?
扶苏突然之间理解了。
为什么每当官家提起与辽、与西夏的议和之事时,坤宁宫的气氛就悄悄冷了下来。
扶苏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官家和娘娘不睦的画面。
至少在扶苏出生的时候, 宋夏战争已经轰轰烈烈地开打了。在他的记忆里,每当官家来坤宁宫,和娘娘提起前朝的国事时, 两人的气氛总会变得别扭异常。
扶苏不是没试着缓和关系, 这是他三世以来头一回父母双全。谁不想拥有一对和睦的父母呢?
但是,每次他拖着官家来坤宁宫, 纵使自己怎么努力撒娇卖痴, 官家和娘娘只有在注视他时,目光是温暖慈爱的。谈及彼此时, 总会不欢而散。
强扭的瓜不甜。大概在扶苏一岁的时候, 他明白了这个道理,继而选择了放弃。不过对于父母不和的原因, 扶苏一直以为, 自己知道。
曹皇后是刘太后临终前指给官家的。而因为生母李宸妃的存在,官家一直对刘太后有心结。所以, 他会把娘娘是为太后意志的延伸,觉得难以亲近——这并不是个秘密, 在历史上真切发生过。
但今天通过舆图, 扶苏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谁会画舆图呢?知晓兵事之人。
谁会看舆图呢?下达军令的人。
又或者是, 对收复故土还存有期待之人。譬如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再譬如,一个出身于将门世家, 祖父是平南唐开国功臣的曹皇后。
这样心有丘壑的曹皇后, 在听到仁宗满面愁容说起“前线吃紧”、“兵败如山”、“早日议和”的时候, 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扶苏不敢想象。
只能说,台谏没有参她对皇帝“大不敬”之过,一定是她努力忍耐后的结果。
“娘娘, 您说,您是闺中时期学来的舆图画法?您的闺中……还教这些么?”
曹皇后“扑哧”一笑:“你是想说我闺中不正经吧?”
“唔,也是够不正经的。原该教一些德容言功,可我和阿兄偏要缠着祖父讲这些。祖父说没用,你们根本用不到的,可耐不住我们恳求,还是讲了。我和阿兄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说起闺中之事,曹皇后眼神中的怀念毫不掩饰。
那个时候,祖父发现了她沿着祖父讲的古,偷偷画起舆图,不仅没骂她,还夸她画得标准、和他在太祖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呢。
然后就嘱咐她画完后就烧掉,莫要流传出去。她表面上答应好好的,点上蜡烛,却又舍不得了。
只要……不传出去就可以了吧?
这一幅舆图,就被曹皇后死死地藏了起来。最终压在嫁妆箱底,甚至随着她一起进了坤宁宫,被遗忘在了铺满尘灰的角落。
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它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么?”
扶苏听完,只觉得手上的薄纸重逾千斤。
他把两幅舆图拼在了一起。南北的国界线相交,再点缀上周边的邻国,俨然是最熟悉的21世纪中国地图。
扶苏把舆图扫描了一遍,将画面映刻在心里。然后将曹皇后的那份珍重地卷起来,收入怀中:“娘娘,我会好好保管的,谁也不给。官家来了,我也不给。”
“给他了又何妨呢?曹皇后说道。
“诶?”扶苏讶然抬头。
“倘若真有用上它的那一日的话,就算肃儿你交给官家,母后因此受罚也心甘情愿。”
“……”
曹皇后又俯身摸了摸扶苏毛茸茸的的头。
她的笑容中既有洞彻,亦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期许:“不过肃儿,你迟早会用上的,对么?”
“……嗯。”
“吾儿有鸿鹄之志。”
说完这句话,曹皇后就不再问了。她亦知道,以大宋当前的国力,说什么收复失地,都是空中的楼阁。作为母亲,她是不愿意给儿子压力的。
“母后等着你的好消息。”
扶苏极为认真地保证:“儿子绝不会让您失望。”
恍惚之间,曹皇后想起了她怀孕时,家中嫂子来探望时说的话:“我等做女子的,初嫁只能倚仗丈夫,但是等年纪大些了,到头来还不是要倚仗自己的儿子?”
那时候的她,并未把话放在心上。
她的处境与嫂子一般的世家贵妇不同。她已经是一国之母。腹中幼子不仅是她的指望,更是大宋举国的指望。加之那时她在官家处失望了太久,对“指望”什么的早就兴致缺缺。
如今曹皇后回忆起此事时,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嫂子的话是对的。
倘若是收复十六州,荡平北方,完成太祖与祖父的未竟之业……肃儿或许真是她唯一的指望。
“快去福宁殿吧,官家也在等你。”
曹皇后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说出这句话。
“嗯???”
扶苏被吓了一跳:“那……我真的走了啊?”
“快去吧,早些回来,还能睡个整觉。”
曹皇后一边把扶苏赶走,一边琢磨着,下次官家再说起国事的时候,她是不是该表现得委婉点呢?
福宁殿。夜凉如水。
当扶苏的小身影出现在殿中,仁宗惊讶极了。
他脱口而出道:“肃儿,你怎的在这里?皇后怎么舍得放你过来的?”
扶苏:“……”
官家,你好像很了解娘娘啊。
不过这一次,官家料想错了。扶苏摸了摸袖袋,从中摸出一张纸来:“当然是因为有要紧的事。”
要紧到娘娘主动把他往外赶呢。
“官家,你快看看这个。”
仁宗好奇地接过这张纸来:上面写了什么天文,能连皇后都一反常态?然而,最初的几秒过去后,他脸上的好奇尽数褪去,瞳孔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肃儿,这是,这是……”
“是我从被拐到大宋的女子那儿得来。她说她自己是辽宫的宫女。大约八叔爷已经跟您讲过了?我今天去探望她才知道她不仅在辽宫待过,还把一路上的山川形胜全记下来了。怎么样,她画得准不准?”
“何止是准?就算是太祖皇帝当年,手中亦无如此详细之舆图!”
幽云十六州,北宋建立前就落入了契丹手里。所以,就算宋太祖手里的那份舆图,也不是经过勘探的一手原图。而是由唐末因沿而来,至今已有百年之久。
百年之间,会发生什么?
山川易形之事不太可能有,但城镇的分布、行政区划已经大有不同。可以说,扶苏手中舆图的重要性,远远压过了大宋历代的传家宝。
“好啊!”
仁宗激动得双眼发光:“难道说鸿胪寺禀报说,沙土之中种出闻所未闻之祥瑞,就是为了今天?”
扶苏:“……祥瑞?”
他立刻警惕了起来:“是什么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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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太困了……已经神志不清了。
后面还有一点睡醒了补给大家。
祥瑞这种玩意儿, 可大可小。
往远了说,“大楚兴陈胜王”的鱼腹藏书叫祥瑞,武则天临朝登基前“圣母临人, 永昌帝业”的白玉叫祥瑞。往近了说, 真宗皇帝伪造出名为《大中祥符》的天书,也能叫作祥瑞。
后者离现在不过区区几十年的时间, 当年闹得劳民伤财、满城风雨的光景, 朝堂上依旧有人记得清清楚楚呢。
扶苏狐疑地打量着突然一脸激动的仁宗:该不会你子承父业,也痴迷上那玩意了吧?
如果猜测属实, 他不介意再在奉先殿里来一次赌上太子之位的直谏的!真的!
“怎么想你阿爹的呢?嗯?”
仁宗看懂扶苏在操心什么之后, 简直哭笑不得。想弹他一个脑瓜崩,手指顶到脑袋时又不舍得了。
凡是君主都不会喜欢魏征, 但如果魏征是自己的儿子?那就是两说了。
“就不往好处想你阿爹!”
扶苏心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还、还不是因为听到了鸿胪寺么?”
把非洲运来的长颈鹿说成是麒麟降世, 不就是他们最喜欢干的事么……哦,好像是明朝才发生的啊?那没事儿了。
“所以呢?是什么祥瑞?”
仁宗意味深长地说:“是一株仙草。而且是咱们大宋人从未见过的仙草。”
从未见过?难道是新物种?
土豆?玉米?红薯?
扶苏一瞬间激动了起来, 但很快蔫巴了下去:这几个高产粮食作物现在都在美洲独自岁月静好。要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能渐渐传到欧亚大陆来。至少在宋朝, 是绝无可能见到了。
他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哦, 那株仙草, 长得是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粮食作物,能给老百姓的餐桌上添一两种新菜也是件好事。
“这也正是此仙草被称为祥瑞之处。”仁宗将上奏的内容缓缓道来:“其花、其叶都与路边的野草殊无不同,以至于鸿胪寺一开始无人注意?”
“唯独它的果实裂开之后, 竟然是一缕一缕的纯白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果子里面住了只蚕呢。鸿胪寺之人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作‘仙蚕草’, 但朕却觉得……肃儿?肃儿?你怎么了,肃儿?”
“……”
被焦急呼唤的扶苏本人,则陷入了呆滞中。
当仁宗宽厚的手扣住他肩膀时, 他才恍然回神,立刻一蹦三尺高:“那个仙草在哪里?我要想去看!”
是棉花!棉花啊!
是被称作“专为解决人类穿衣问题而生的农作物”的棉花!
扶苏一把捉住了仁宗的袖子,方才的兴致缺缺已经尽数褪去:“那几株种在哪里?鸿胪寺的人一共种了几株?活了几株?”
以及最重要的——
“我能不能现在看它们一眼?”
仁宗一开始还被幼子反常的激动吓住了,听到这里有点绷不住。他领着扶苏走到了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肃儿,你确定?”
窗外夜风寂寂,蝉鸣切切。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远处遥有更漏声传来,此刻的鸿胪寺恐怕只有月色才能造访。
“再如何着急,也要等到明日清晨吧?”
扶苏才发觉自己着相了。他通红着张小脸,一个劲儿地盯着窗外的夜色,就是不看官家。
“那株仙草,很重要吗?”
“嗯。”
“比麻还重要?”
仁宗不是不通五谷俗事的皇帝。至少他知道,有一种叫作麻的作物,乃是百姓做衣服的主要来源。
他也曾猜想过,或许这一株“仙草”能和麻类似,用来编织衣物,足以保暖百姓苍生。但没有料到自家儿子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
当然要给个大反应了!
扶苏想。
父皇——此处特指千古一帝的那位——曾经梦里指点过他,打仗胜利要用绝大的优势碾压。这坨白绒绒的棉花就足以成为物议人心级别的碾压。
能让百姓冬天都能穿暖的作物,在这个时代象征着什么?
能穿暖看似是个很低的要求。可就在汴京,堂堂天子脚下,每逢冬日,都会有人活活冻死。
这还是在稍南边的开封。
到了更北的辽国,更是常年深受低温、雪灾等极端天气的困扰。就算人能侥幸活下来,作为财产的牛羊也挨不住冻死的话,一夜返贫不是梦。
而这时候,只要稍加宣传一番,南边的宋国据说有一种能让人穿上就不用挨冻、浑身暖洋洋的衣服。幽云十六州的人们听了会作何感想?
噫,他们敢想,扶苏都不敢想!
不过,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扶苏没有正面回答仁宗的问题:“官家,你明日一见就知道了。”
“那便说好,明日去一趟鸿胪寺。只不过,你在国子监的课业怎么办?无故缺勤了么?”
比起棉花,偶尔缺一次勤就不算什么了。
扶苏张口就道:“去请个假。”
“嗯?你是说,是让朕来给你请假么?”
肃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可是濮王之子啊。宫里人一出现,不就穿帮了么?
扶苏恍然:“对哦。”
他还不想那么快就掉马呢。他在国子监还有别的打算没做完。
他只犹豫了一秒:“那就不去了吧。”
相信祭酒和博士们知道原委之后,一定会原谅他的。
官家望着扶苏,幽幽地叹气:“肃儿啊,朕以后一定要拜托堂上兖兖诸公,未来定要多多看顾汝子啊。”
扶苏一开始还纳闷什么意思呢。后面听懂了官家在调侃他学习懒怠,容易带坏自己的孩子,顿时恼羞成怒,耳根子都红了。
他当然要为自己澄清——
“我才不会带坏小孩!”
“而且官家念书的时候,就没有偷懒过一次吗?我才不信!”
不对,说到底……
“我才三岁呢!怎么就有小孩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扶苏和官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最近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扶苏只觉得今天清晨的风格外凉快,吹得人神清气爽。
这就是逃学的感觉吗?
两辈子的优等生张开双臂,感叹道。
然后,他就感觉有双手从自己腋下穿过,把自己一下子举到了高处。
扶苏双脚腾空,挣扎了一下。
“官家——”
“就让朕抱你走一会儿吧,趁着现在还不热。”官家说:“感觉已经许久没这样抱着你走过路了。”
这话戳中了扶苏的死穴。
他最愧疚的事,就是三岁就不能陪在父母的身边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
扶苏死鱼眼。
还能怎么办呢?给抱任抱呗。
“对了,鸿胪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一根仙草来?”
“肃儿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官家只觉得好笑不已:“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你自己惹得汴京官衙满城风雨,回头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若让朝堂的诸卿听见了,岂不是胡子都给气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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