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次列举了一番西南边地的丰富物产:茶叶、滇马、药材、树木……以此论证了大宋与西南边地百姓、诸多小国保持商贸往来的合理性。又举了张骞、真宗皇帝的例子,强调了引入新物种的必要性。可惜棉花的存在暂且需要保密,不然他一定写这个的。
再在此基础上,谈及侬智高其人叛乱的前因后果——大宋的绥靖政策固然被验证是失败的,杀掉侬智高父亲的交趾李氏王朝的嚣张气焰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一次大宋的平叛大军,不仅要消灭在宋境内作威作福的侬智高,还要震慑、乃至威胁到交趾李氏王朝,让他们不再敢作威作福哪怕一点。
他代表自己,相信狄青将军一定能做到。
至于最后一点,扶苏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写上了“改土归流”几个字来。阻挠边民的人心向宋的其实并非他们自己,而是当地的土官世家阶级。他们当然希望治下的子民“乃不知有宋”,这与朝廷的期望是背道而驰。所以,要想真正使边民人心归附,改土归流势在必行。
只是当地的土司家族世代相传、实力雄厚,又借助宗教等手段控制着边民们的思想,“改土归流”势必不是一日之功,而是项需要徐徐图之的浩大工程。但正如前文所说,加强与边民们的商贸往来,迟早会让大宋在他们的心中留下印象。而这说不定就是能撬动改土归流的一个支点。
“呼……”
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扶苏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他想说的话太多,真写下来还真需要一点时间,同时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也让他腹中空空。但这次,他可没有首场那么悠闲了,抓了一把馓子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飞快地整理起草稿,然后开始誊抄。
他誊得手都酸了,中途不停地抬头看蜡烛,才在考试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堪堪停笔。同时开始检查起前面的内容来。
没错,之前关于水利的策论题,他还像现代的应用题一样列了算式,给出了堤坝长度的确切数字——就像后世数学里的应用题那样。不过比起什么甲军追乙军,什么一边水管放水另一边水管吐水,大宋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验算了一遍,确定没有算错,又发现没有检查出错别字之后,蜡烛将将燃尽。胥吏们大声喊着“举试结束”,一边冲进了每一个考室中收捡试卷,待这一项完成后,才放行了被困在这小小方寸之间的学子们归家。
人群涌动之间,扶苏就看到了好几张面色灰白、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脸。没看到晏几道,或许被人群冲散了。但到了考室外与师兄们会合之际,却发现他们的脸色都还不错。
“真是托了你的福啊!赵小郎!”李观澜搓着手,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说道:“要不是你时不时在我们耳边念叨,什么广源州啊主帅啊,我们哪里会注意到西南那边呢?”
“……我哪有!我也只说过一次!”
扶苏脸色微红,争辩道。
他一直很小心地不在师兄们面前提及太多朝廷大事,要是暴露了自己了解得太多,一不小心掉马了可怎么办?
“好了,既然赵小郎你不愿居功。我来居功总行了罢?”范纯仁眉眼弯弯:“父亲给我的来信中确有言及西南平叛一事。大军的主帅狄将军便是由他引荐的。只是父亲也很奇怪,难道说京中似乎也有人听闻过狄将军的勇武过人,举荐之人列出的条件,仿佛是可着狄将军长的似的。”
“父亲命我在京中打听一下风声,奈何我能力不足,实在没打听出一二来。”
在范纯仁看不见的地方,扶苏心虚地移开了眼睛,像是在心不在焉盯着青空中的飞鸟,实则在心中吐槽:师兄,你当然打听不出来了。那是我和官家的密信,别人能看到才怪了。
不过由此一番话可以听出,至少他的友人们发挥得都不差。至少最后一题都有话可写。又寒暄了一会儿,由苏轼提议道:“我们要不先回国子监吧,有什么话在路上慢慢聊。”
他回望了一眼狭窄的、如蜂窝一般的考房,心有戚戚焉地闻了下袖子:“然后回去仔细沐浴一番,我真是受够了。”
“把身上洗干净之后,再一起去相国寺夜市好好地搓一顿,嘿嘿!”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
经过这一次秋闱,大家都明白为什么考房会如此臭名昭著。实在是太狭小,太憋闷了。小孩子还好,大人在里面屈腿都困难。更要命的是,倘若这次中举了,明年春天还要来同样的地方再接受一次酷刑。
扶苏幽幽地说道:“那也比没中举,然后不得不每三年自费来这里受刑好。”
“嘶。”苏轼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赵小郎,我明天,哦不今晚就要去相国寺拜拜文曲星君,恳求他保佑我这次能中举。”
“可你已经交卷了。”扶苏发挥了唯物主义者的冷酷作风,无情地拆穿道:“再拜哪一位菩萨都没用了。”
“……那不是还有批卷吗?万一星君保佑我,让批卷的老师看我顺眼了么?”
他们经历完一场大考,心情无比轻松,自在地在回家路上插科打诨。可另一边的阅卷组,已然紧锣密鼓地忙碌了起来。
欧阳修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
考官原定是富弼的,可惜,因晏相公家的第七子晏几道要参加这次秋闱,身为晏殊女婿、晏几道姐夫的富弼必须避嫌。考官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去岁,他因一篇《朋党论》风靡了大宋,已然奠定了文坛宗主的地位。由他担任今秋的考官,对本次参加的学生都有好处。再不济,文坛宗主都看过你的卷子了,说出去多好听呐?
但是很可惜,这一批的考生们却实在不能令欧阳修满意。
无他,策论题答得太差了。
要么就是寥寥数字,要么“夷狄如中国而中国之”的套话写了一通,却半个字不提西南边境如何,一看就是对那里半点没有了解的。再要么就是只知一鳞半爪,论述得十分片面,而这竟然已经是试卷中的佼佼者。
突然,不远处一声惊呼传来。
他立刻站起身来:“怎么了?发生何事?”
“无事,大人,只是我偶然发现了一份卷子……您瞧瞧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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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好不容易30万字了,本章20红包(?▽`)
第76章
汴京的深秋十月份, 已经有些微微的萧瑟之意,但阅卷的衙门安排得十分舒适。大宋从不吝惜在这些细枝末节之处优待官员。但是阅卷官们的疲劳却没有因此而缓解。
任谁看到铺天盖地如雪花一样的卷子,似泰山压顶般朝自己盖过来, 都会不由得心生恐惧。更何况自从糊名誊卷的制度采用后, 阅卷官们就连欣赏考生们姿态万千的书法的余裕也无,入目皆是抄书小吏充满匠气的字体。
大约这群文官从没想过, 自己半生都在舞文弄墨, 也会有晕字的一天吧?
这时候,倘若遇到了一篇好文章, 简直让人如久旱逢甘霖般心情畅快。因此, 一篇文笔清新诙谐、又颇有见地的文章很快在阅卷官当中传阅了一遭后,被推举到了主考官跟前。
“哦?”欧阳修稍稍来了兴致:“这人写了什么?”
“……您自己看吧。”
欧阳修捧着这份卷子, 屏息凝神细细看去, 半晌,他的眼神在卷子的某处停住, 口中喃喃自语:“……大舜与南人歃血为盟?”
不是,有这个典故吗?
欧阳修的眼神有一瞬间迷茫, 但作为主考官和当代文坛领袖, 他可不能露怯, 很快在阅卷官面前收拢了神色。食指在试卷上捻了两下:“确实不错,你们将他首场与次场的卷子找出来,若有此篇的十之七八水准, 便留作备选罢。”
什么备选?自然是解元的备选。
“是。”阅卷官得到答复后离开了。
徒留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宗主怀疑人生, 饱读诗书的脑海中, 疯狂地检索起关于“舜与南人”的所有内容。但是很可惜,什么都没有。眼见着四下无人,欧阳修拍了拍自己的脑子, 幽幽地一叹:“学海果然无涯,不可懈怠啊。”
至于另一种可能性,他想都没有想过。有刚才那一番文笔和见解的人,竟然胆敢在秋闱考场,阅卷官眼皮子底下编纂典故。
……而且,所有阅卷官都没看出来。
不,应该说大多数人都看出来了吧,但他们谁都不敢承认,担心自己被同僚嘲讽才疏学浅,于是集体忽略了这点,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大人。直到他也点了头,众人暗暗松了口气,也暗自发誓回去一定要好好读一读《史记》。
但这一篇留作备选的,仿佛一个吉兆般。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又有数篇见解清奇、言之有物的试卷被挑选出来,由欧阳修过目后,检查前两场的答卷,继而送作备选。
粗略一数,竟有整整六七份之多。
欧阳修摸着这六七份卷子,觉得有必要改一改自己之前的想法了。原来汴京还是有许多关心国家大事的有才之士的。也不枉他定下最后一道策论之后,特意把经义场的首道大题改成“九世之仇犹可报”,以此提醒考生多多关注边事呢。
他又一一看过这几份试卷,心中暗暗忳夺着到底哪篇更胜一筹时,之前的阅卷官又来了。
“大人?”
“又有新卷子了?”欧阳修不明显地皱起眉头,之前充作备选的几份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让他左右为难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有新的一份即将加入战场啊?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这一份写了什么?”
“……他什么都写了。”
欧阳修:?
但当他拿到了卷子之后,就知道“什么都写”到底是何意了。这份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长,让人怀疑,这么长的文章难道是短短一天,就能在科举考场是赶出来的程度。
再仔细看去,此生从西南边陲的古今演变源流写起……尤其是赵佗率领秦国二十万大军自立门户那段,细节十分详实、状物栩栩如生、仿佛这考生本人在场一般。
定是位饱读史书之辈!
欧阳修心中暗暗下了个判断。
旋即,他另起一段,论述起与西南诸国通商往来的必要性。以及侬智高叛乱与征发平叛大军
的前因后果。几乎把之前所有试卷中精华的观点都囊括了进去,更添翔实的论据佐证。
欧阳修总算明白,“什么都写了”是什么意思,若论观点之全面,这篇当压过前面所有。
他意犹未尽地继续往下看去,视线却在掠过“改土归流”几个字时陡然被钉住一般,久久不能移开。
“大人?大人?”阅卷官见他脸色有异,不由得紧张起来:“您身体不适吗?”
欧阳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绪:“若依此生所书般经略西南,大宋之边境,百岁亦能高枕无忧矣。”
阅卷官瞪大了眼睛:“有这么……”夸张吗?
他的官阶不高,并非处于要职,于国家的经纬并不了解。对西南边地,只抱着如圣贤书中的态度,边境安寝、以德教化就足够了。
但一度身居高位、又是改革支持者的的欧阳修却暗道:可惜“改土归流”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初时推行恐怕极为艰难,甚至可能有反效果。起码两三代君主后方可见成效。当今的官家或许愿意,但是未来的人君若是个短视的急性子……唉,可惜了。
但那是未来的人君的错,非是这位考生的错。毋宁说,能在秋闱考场上写出如此洞见。可以预见,未来朝堂上如范公、富公一般的股肱之臣,又会多一人了。
他当机立断地说:“你把他的前两场卷子也拿来,我要亲自过目。”
倘若此子前两场的卷子答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解元非他莫属了。
作为文坛之望,欧阳修十分喜欢提拔新人,更知道,好名声对于一个初入官场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君不见,晏公能高居相公之位,他早年的神童之名不知起了多少作用。
而当今官家更是个喜欢青年才俊胜于中老年腐儒的君主。欧阳修自觉有必要在出现人才时助推一把。未来能走多远,便看自己的造化了。
本来,前两场的试卷答得不差,就能稳稳把解元之位收入囊中。但这个人还是给了欧阳修别样的惊喜。
《尧舜性仁赋》就不说了,写诗做文章是欧阳修的老本行。这份试卷的文笔不至于让他惊艳,但他却从君主自身“敢于担责”的德行出发进行论述。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此子是一个道德自律又敢于直言进谏的性格啊!可以想见,若是未来官家的德行有所龃龉,他定然不会装作无事发生。
正是我辈中人啊!
写出《朋党论》的欧阳修想到。
至于一道涉及水利的策论就更让欧阳修开了眼界了。此子竟然在文章中写了机种堤坝的优缺点,甚至还写了堤坝厚度与徭役人力的换算方法。看着卷子上一连串大写的数字,和侃侃而谈的原理,欧阳修甚至有些头晕眼花。
用后世的话来讲,他是纯文科生,看不懂一点数学。
但欧阳修没因此流露一点不喜,什么今有术、方程术啊、割圆术啊……他是一向敬谢不敏的。但实用数学却不在此列中。水利的徭役人力耗费,原本该是由手底下的师爷、小吏计算的内容,给主事人过目即可。倘若主事人自己能算的话,就不怕被底下人欺上瞒下了。
——不仅德操品行出众,此子还是庶务的一把好手。
到此为止,欧阳修已经没有理由不把解元的位置给他了。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立刻揭下被糊住的考生大名,一探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想与之把酒言欢,结交为友了。
可惜,阅卷还没有结束。还有十几份卷子没有判完。
欧阳修翘首以盼,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剩下的卷子里再未出现一份值得令人另眼相待的。诸位阅卷官围坐在了一起,共同判定了几份卷子的优劣。
秋闱,并不似最后的殿试,只有解元一个位置有含金量。欧阳修把“改土归流”这一份一亮,诸人传阅一番过后,都没有任何异议,成了公推的榜首。
其次的第二、第三名都在剩下的七份中一一推举而出。那份第一次惊艳了诸位考官的“大舜”之卷,被排到了第四的名次来。虽然这篇观点新颖,语言诙谐跳脱,但到底在秋闱考场上失之稳重,输给了第二、第三名。
一百多份中举的试卷很快被排好名次,阅卷官拿着毛笔准备誊名。但欧阳修在万众瞩目之下,撕开解元的名字后,竟然呆住了。
欧阳修:“……”
欧阳修:“…………”
赵宗肃?谁?
依稀记得,范公前两天写信跟他炫耀,说自己得了个天资超凡的神童徒弟,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还有,再早上几个月的时候,官家圣旨恩推某宗室子入国子监中学习,那个宗室子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字?
当时,此子是因为什么而声名大噪来着?
好像是因为……他年方三岁。
欧阳修麻了,欧阳修彻底麻了。
他推举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为解元,别人不会觉得他慧眼识英才,只会觉得他荒唐到了极点:结党营私,徇私于朋党之弟子,此一宗罪。再加上曲意媚上,拍官家的马屁,此二宗罪。
救命啊,他的一世清名不会就毁在这次秋闱了吧!
“大人?”阅卷官看到欧阳修难看的脸色,已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他看了一眼试卷,涩着声音问道:“这赵宗肃,是否有哪里不妥?”
“……没有。”
欧阳修咬着牙说道:“你写就对了,庆历四年汴京秋闱解元,其名为,赵宗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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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关于加更……我也很想,最近腱鞘炎好了一点,试试能不能多更新点字数吧。[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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