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如此承诺,也确实信守了承诺。一直到他侄孙子辈的仁宗朝,柴家还世袭着“崇义公”的爵位。出于颜面与名声的考虑,赵宋的皇室、宗室不会轻易对柴家出手。
仁宗相信,他聪明无比的小儿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当他听到这个名字从扶苏的口中说出时,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他们哪里得罪了你,怎么不说给朕听?”
扶苏小声嘟囔:“他们不就是榜下……”
捉婿捉到我头上的人么!
说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连忙惊恐地捂嘴。要是说漏嘴了,不仅辛苦瞒着的科考要毁于一旦,而且绝对会被官家嘲笑的!
所幸他只对上官家十分狐疑的目光,后者应当没有听到。扶苏立即放松:“虽然他们确实是得罪我了。但我也不是要害他们呀。官家呀,这圣旨你就写吧?你难道还不信我吗?”
信,怎么能不信呢。
有王安石、狄青二人珠玉在前,现在仁宗每逢大事都要听听小扶苏的意见。他的宝贝儿子就好似商人占卜时那个龟甲,很灵的,比大相国寺的香火还灵。
“罢了。”仁宗假装摆出无奈的神情:“便信你一回。你说吧,要写什么?我写好了明日给你送到国子监去。”
“不行的。”扶苏说:“我想现在就要!”
梅先生给他批的假很紧俏的,他拿到圣旨后要立刻去柴家游说,一点都不能耽搁。要不然就等着课业利滚利,补到春闱之后就补不完了。
“你呀你!”
仁宗轻戳了戳扶苏的小鼻头:“真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但他心里却美得很:就算肃儿居住在宫外,也不常能回宫探望,但却一点没和他生疏,反而更加亲近了——不亲近能支使得如此理直气壮吗?
扶苏却一语道破了真相:“还不是官家你惯的。”
可能曹操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汉献帝下圣旨都没仁宗这么痛快的。
仁宗:“……”
仁宗:“…………”
他抱着儿子从草场回了垂拱殿,摊开圣旨大笔一挥,写好了就把扶苏往外赶:“别把他们惹毛了,朕可不好跟天下交代。”
扶苏:“我办事,您放心。”
他把圣旨揣进袖袋里,露出的一点边角用小手捏好了,转头就朝宫外走去。出了宫之后,空气似乎也凛冽了一点,路边还有未化开的雪堆。
扶苏以拳抵唇,往里面吹了口热气。
“真冷啊。”
农历的二月,也就是公立的三月,汴京城中春意为至。也唯有此刻他才深刻地感受到冬天来过的痕迹——自从秋闱闭关过后,他成日躲在屋子里闷头学习,又或是书斋寝室两点一线,导致对温度的变化不甚敏感,料峭的晚冬冷风中,恍然间竟然有种“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千年,这是他在宋朝的第四个冬天。
但一切似乎大有不同。若在去年,他敢想象自己张口就问仁宗讨要圣旨的场景吗?即使是有,依照去岁自己的心态,恐怕也是想表演出权欲熏心、觊觎皇权的模样,然后暗暗期待仁宗忍无可忍废掉自己吧?
更遑论,他会主动给官家出主意了。
扶苏捏了捏自己的袖角。明黄色的圣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官家好像比他更适应变化,一句话都不问,就把圣旨给了他。一点都不怕他借机胡来,坏了皇家的名声似的。
既如此,他当然要受人之托,好好办事。
扶苏回忆着榜下捉婿时的场景,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司马光那时被他蒙蔽过去,并未深究当时那群人的身份。他自己托晏几道查出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前朝皇室后裔绑架当朝未遂,要是闹大了的话,极有可能演变成政治事件。
但那时候柴家的家丁并不知道“赵宗肃”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宗室。但他们只被司马光骂了一顿就灰溜溜跑了,这是为什么?
扶苏找到了柴府的大门,在门房讶异又好笑的眼神中,踮着脚扣了两下铜猊门环。
“今科解元赵宗肃,前来拜见。”
扶苏成功地让门房的眼神一秒从好笑变成了惊吓。旋即他的身影消失了。又过了一时半刻,一个身量不高,看上去白净又和气的胖子匆匆赶来,绷紧的面皮中隐约可见一丝讨好之意:“不知解元公拜访寒舍,您快请进。”
“不知您大名。”
“不才忝为崇义公,柴咏。”
扶苏心里“哇”了一声,崇义公,那就是当今柴家的家主了。再看他如今诚惶诚恐之态,思及那天家丁的猖狂,又有一丝好笑之意。如果不是他性情宽仁,恐怕就要学苏秦挖苦一句“何故前据而后恭耶”了。
柴咏确实应该前倨后恭。天知道当他知道解元赵宗肃年仅四岁、师承范公、还是赵宋宗室后裔的时候,心里头到底有多惊恐。天地良心,他没有想绑架宗室啊!真的没有!
要不然,怎么会一碰到个文官,纵然看起来官职不高就灰溜溜地遁走呢。还不是因为他们柴家如今已经破落到开罪不起随便一个官员的程度了?
“崇义公”的名头纵然好听,但稍稍知道他们祖上来历的都不会放在眼里。你个前朝余孽,夹着尾巴有一条活路就不错了。手上能有几分实权?也幸好祖上有余荫,柴家的家财颇丰。靠着到处抛金洒银,还能勉强买来个公爵的面子,维持几分体面。
正因如此,柴咏才会动起歪脑筋,效仿商人们打起“榜下捉婿”的主意。
但千算万算,柴咏却没算到,今科的解元竟然背景如此雄厚。尤其是当他知道此人年方四岁时,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管家禀报的那解元家的小机灵鬼,哪里是解元公的儿子,那分明是解元公本人!
这下子肯定把人给得罪透了。
柴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在等着赵宗肃来找自己的麻烦。也每天都在搜罗着他的新消息。终于,当他听说这位神童解元性格低调,甚少外出露面的时候,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暂时逃过了一劫。
结果您怎么离春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来了啊!柴咏欲哭无泪,但也只好陪着笑脸,哄着扶苏把他迎进了府上。
扶苏刚踏进门槛,走入房间,就愣了一下。
“好暖和。”他说。
室内的温度起码比室外高五度以上,温暖如四月阳春。比宫里的环境都不差什么了。扶苏定睛一瞧,原来是角落里的炭盆烧得足足的。
他再度瞥了柴咏的侧脸一眼,对柴家的财力有了新的认知。
《水浒传》里的小旋风柴进,家财无数,结交各路英雄好汉,扶苏原本以为是艺术加工,或者民间想象。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既如此,他的计划就更稳当了。
柴咏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不仅亲自迎接了扶苏,还好心好意地招待了他一番,殷勤地拿出了各地的特产请他品尝。许多东西扶苏在现代见惯了,但在宋朝却真的很稀有。
其中就有扶苏从姐姐妙悟那儿薅来分给众人的贡品——荔枝干。
扶苏原想打趣一句“你这日子过得堪比皇家呀”。话到了嘴边,却生生止住了。他怕自己说了之后,柴咏接下来的日子都睡不好。
毕竟,扶苏不是真的来报复人的。而且他很好哄。柴咏伏低做小的样子已经让他的气消了大半。而且毕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柴咏原本还想把自己的女儿——原定要嫁给扶苏的那位女子唤出来,以小辈的身份介绍给扶苏认识。却被扶苏抬手拒绝了:“别,千万别,那样辈分就乱了。”
辈分乱了?不是年龄乱了?
柴咏心中疑惑不已:他和解元公按理说攀不上什么亲戚呀?
下一刻,他亲眼见到眼前的小豆丁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丝绢。那丝绢的颜色……柴咏看清楚后险些窒息了过去:那颜色!分明是天子才能用的明黄色!
然而这重于千钧的明黄丝绢,却被扶苏从袖子里掏出时,窝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分量一般,信手展开:“我今日来,是受人所托,给你送信的。”
受谁的所托?
想到那个名字时,柴咏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的牙齿打着一声声颤:“微、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咦?你都不问是什么就赴汤蹈火吗?”
扶苏疑道。
那他之前准备了那么久的话术,岂不是白准备了?
柴咏:“…………”
刚才一时间脑子短路,居然忘了问了。万一是罢免爵位的圣旨呢?可“赴汤蹈火”的狠话放出去了,再想反悔已经晚了。柴咏一时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模样,扶苏都看在眼里。
这才对嘛!好歹让他有点参与感!
“你可知盗马贼?”
柴咏立刻答道:“不知!与我家绝无瓜葛!请陛下明鉴!”
扶苏:“……你不知道,我知道。”
“我最近偶然得了个门路,想替官家贩一批北马养在宋境。只是财货方面有些不凑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援助一二呢?”
“是……要我养?”
扶苏飞快地一怔:“不是,会有专门的人负责养马。不过你要是认识相关的人才更好。待马匹们养成之后,朝廷会专门派人计价收购,不会让你吃亏。”
这下怔住的是柴咏了。解元公开出的条件,比他预想的最好的还要好。朝廷居然还会派人收购?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官家派人来打他们家的秋风的呢。
旋即便是一阵不可思议狂喜涌上心头:这不就相当于花钱买了个替官家养马的职务吗!而且还有得挣!想他派人蹲点辛辛苦苦(扶苏:?)榜下捉婿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投资个有能之人,好日后朝中有人能说得上话。
还有谁比官家还说得上话呢?
往后的他,又何须害怕路上一无名的小官呢?(司马光:?)
这下子柴咏也不害怕,牙齿也不打颤了,无比真心实意地说道:“能为国分忧,纵使千金散尽又何妨?臣愿意!”
“那这玩意你便收好吧。”扶苏把圣旨往柴咏的怀里一塞,嘱咐道:“此事事关机要,你莫要同第二人声张。就算是家里人问你为何要支使钱财,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做得到吗?”
“臣以祖先之名起誓,臣做得到。”柴咏也不是傻子,以国家的名义走私马匹是为了什么,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他因此更加感激扶苏,这么天大的消息,居然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了他。
扶苏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毕竟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柴家会拒绝自己的可能嘛。投资宋江之流,难道还有投资官家靠谱吗?既然会答应,利益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
倘若真的泄密了,那也有皇城司处理。
柴咏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请解元公放一百个心。”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了。
解元公?一个什么官职都还没有授予的汴京解元,能袖子里揣着圣旨招摇过市?能提及“官家”的口吻如平常?甚至能代替官家交代军国机要?
他凭什么?
柴咏翻开圣旨端详,确定了是货真价实的天子印鉴。他的额前,忽然冒了滴冷汗。
今年四岁。
官家恩旨进学。
柴咏失声道:“……成、成王殿下?”
“呀,你猜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柴咏的膝盖一个大哆嗦,差点给人跪下去了。结果成王殿下还在那掰着手指头算呢:“一、二、三……算了,数不清了,不过你应该是汴京城里前十知道这件事的人。”
“记得帮我保密。”扶苏眨着眼睛说道。
“是……是。”柴咏又痛苦面具了:再一想到他的管家甚至想把女儿嫁给解、成王殿下的阿爹,还说什么“堪堪配得上”,他就想穿越回过去,打死那个脑子一热学人榜下捉婿的自己。
他咬着舌尖,一阵疼痛袭来,不知该不该旧事重提再道歉。扶苏似乎看穿了他的纠结:“虽说不知者不罪,但是崇义公,你毕竟是太祖皇帝亲封沿袭来的,京中素有名声。要约束下人,不可学人无视法纪。”
柴咏深深一拜:“臣一定会仔细约束下人,必不会重蹈覆辙。”
与此同时,他心中大松:成王殿下看似在责备他。实则这一茬,就算是揭过了。往后只要好生为官家和成王殿下办事就好。以殿下今日轻易原谅他所展露的仁厚,待事成之后,肯定不会亏待他们柴家的。
要是扶苏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摇头表示反对的:我哪里轻易原谅了?要不是为了欣赏你的变脸大法,我会主动揽下这个差事吗?
柴咏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事写在脸上,如同打翻了酱缸的样子有多好玩。
思及于此,扶苏又嘱咐道:“对了,我是解元这个事,你也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接下来官家来找你对接的那些!你就说是成王殿下来游说的你,别提什么解元公,更别提榜下捉婿!”
柴咏唯唯地应了,面上不可避免产生了一丝好奇之色,又不知自己该不该问。
“您……”
“当然是为了春闱一鸣惊人。”扶苏握着小拳头说:“你要是想感谢我,就祝我春闱和殿试能拿个好成绩吧。”
“……”
从柴家收获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后,扶苏急匆匆地赶回了国子监。假期结束了,他又从手捧圣旨、口言官家、无比神气的成王殿下变成了国子监中苦哈哈的备考学子。
唉,春闱啊——
“赵小郎,我今天出门,看到有好多外地的举子来相国寺了。”
苏轼倚着扶苏宿舍的门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闲话。因扶苏跟梅尧臣请了事假回宫,他也见缝插针地借机请假了一天。没回家休息,而是在外面疯玩了一天。
春闱在三月份开始,但没人傻到会在当天才到汴京。加上休整身体、适应水土、打听考官、临场复习的时间,二月,正是全国的举子们最集中到达的时间。
而他们住宿的地方,也各种各样。
家中有人在汴京做官的,就住在亲戚家。稍稍有钱的,干脆自己租下一个完整的院子。再次一些的住客栈。而大部分穷人呢,则借住于各大寺庙道观当中。
其中,相国寺就成了举子们主要的聚居点。
苏轼比划了一下:“我今天一看,那里全都住满了,人山人海的。赵小郎,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什么样子?”
扶苏比划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不要。”
作为一个后世来客,难道他会不知道宋朝,尤其是仁宗朝人才辈出到何种程度吗?已经很紧张,就别平白给自己增加压力了。
苏轼却不依不饶,抱着臂挑眉说道:“你不想谈论他们,他们却在谈论你呢。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你真不想知道吗?”
-----------------------
作者有话说:扶苏(捂耳朵):我不想。[白眼]
作者(强行掀开耳朵):不,你想,你想的![让我康康]
21jjb大放送,真是累死我了……明天先写个15个吧!
扶苏自暴自弃地放下掩在耳朵上的手, 他知道,苏轼今天不说完,自己别想有个清净。
“你快说吧, 给我个痛快。我还要先给师父回信, 再写梅先生布置的策论,明日要给他过目批改呢。”
他故意这样说道。
就不信了, 杨安国没趁着放假给苏轼布置什么作业?自己这么一提, 他还能说得痛快吗?
果然,苏轼呲了一下牙。但纵使自己被暴击他也要坚持说出来:“他们称呼起你的时候, 都叫作‘那个人’呢。”
扶苏:“……”
扶苏:“…………”
他也痛苦面具了:“为什么啊!”
自己明明没干什么啊, 怎么就变成了大宋的“不可说”了呢?
“诶,我也好奇, 特地去调查了一下。”苏轼语气里说不清的幸灾乐祸:“原来是因为一开始你表面上的身份泄露出去, 被质疑是走了后门的,大家议论你又怕被找麻烦, 就只用‘那个人’来代替。”
相似小说推荐
-
其实你可知(周演) [现代情感] 《其实你可知》作者:周演【完结】豆瓣VIP2025-06-20完结字数181,006阅读185,948加入书架4,077推...
-
为了犯贱强吻了四个宿敌(朝柒) [仙侠魔幻] 《为了犯贱强吻了四个宿敌》作者:朝柒【完结】晋江VIP2025-08-31完结总书评数:390 当前被收藏数: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