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改方才谆谆的口气,严肃起脸来:“我知晓,你们当中很多人日后前途无量,金樽玉笏亦不在话下。到那时,或许也忘记老夫是谁了。”
“忘了就忘了,也不要紧。说句实话,你们日后若有天大的成就,根因还是你们自己,与老夫的牵扯不大。只是,千万不要忘记你们读过的圣贤书,别忘了,里面如何教你们为人、为官、为民之道!”
“是——”
范纯仁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学生定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更不会忘记圣人之箴言。为官当有一颗公心。为民立命,兼济天下才是我等国子监学子之本色。”
随后,扶苏的身边响起了无数的附和之声,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必不会忘掉来时路。
杨安国听了,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扫视了一圈:“那我就在监中看着各位了。”
听了这一番话,扶苏顿时慨然不已。就连他也知道,今日的信誓旦旦,到了日后也未必会实现。但杨安国还是选择说了。纵然他名声不似同时代的范仲淹、欧阳修响亮,也无登上教科书级别的文章诗词,但这不妨碍他是一位人品学识皆为顶尖的老师、真正的大儒。
扶苏没有像众人一样附和,而是在心里头,悄悄地做了一个决定。
杨安国说完最后一句话,又让人给每个考生发了几张纸:“这些是我和你们博士托人找来的邸报,你们参考一二吧。”
众人立刻如获至宝地看了两眼,收了起来。殿试的考试内容与春闱、春闱大致相似,只不过因是最后一关,考的都是国家近期大事,比起秋闱考验基本功的“农桑”“水利”等题,时政感会更加强烈。
而邸报则是由官方发放,抄送到各级衙门的工作文件,一般很难在外面流通。有了这个作为参考,相当于比别的考生多了一份大外挂,相当于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怎能不信心满满?
扶苏看着邸报上的内容:狄青大获全胜、交趾来使入汴京求和、西南喜得新高原马场……嗯,有好多是他亲历的,还有更多他知情但不能对外公开的内幕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扶苏都想寄一封信回去,问问官家殿试会出什么题。但他最后还是强行忍住了:不行,这样不是会暗示官家自己会出现在考场上,引他来看吗?
还是祈祷他当天偷懒不出现吧!
可惜,事与愿违。
从殿试的当天起,扶苏就觉得浑身不舒坦,只因当他一出现在考生当中,就被众人用目光团团包围住。
大家一致看向某处的场景,是很醒目、也很诡异的。负责引导考生进入集英殿的内侍循着视线望去,立刻“哎哟”了一声,眼珠子差点落到了眼眶之外。
“你你你,你帮我搭把手,我有急事要去禀报官家!”
“诶?你急什么啊?”
另一个无辜的内侍只能接下同僚的活计,一头雾水地把人引进集英殿中去。也幸好,接引的工作一个人两个人都能干。
这位内侍看着学子们入殿时,被宫廷的广阔庄严所震撼之后,露出的无比敬畏与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笑。
但扶苏可不一样。
在一众被震撼得险些同手同脚的学子中,唯独他面无表情,简直像途经了自己家一样。
不,应该说,这就是他自己家。
喏,那处的藻井原本是红的,涂了好多朱砂等重金属。还是他小时候靠装病,让它引起了官家和娘娘的注意,才特意换掉的呢。谁知道它是不是宋朝皇室子女不丰还短寿的罪魁祸首?
就这么个地儿,能让他紧张么?
范纯仁摸着下巴:“就连我亦有呼吸凝滞之感,赵小郎你却如此淡定,倒是我小看你了。”
苏轼惯例地憋笑。
但扶苏来到了熟悉的环境后,看到大家都十分拘谨,自己反而轻松了不少。他露出个有点得意的笑容来:“是啊,我心理素质本……来……就……很……好……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因为僵硬而被迫拖长了。只因为视野的狭角处,出现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此刻却不敢扭头去确认的颀长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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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来立下雄心壮志,要好好努力写,结果今天突然看到一个很好看的文,然后就……(远目)
是日, 仁宗起了个大早。
因次日是殿试临头,他昨夜哪一位妃子的住处都没去,只在福宁殿中歇息了一宿, 以免第二日神思不整, 在未来的天子门生们面前落个不庄重的印象。
为了科举考试挂心不已的,又何止殿陛之下慨然而书的学子们呢?
仁宗站在一面齐人高的铜镜之前, 敞开了双臂, 任由宫女内侍们为他穿戴好全套的帝王衣冠。太祖定下国策,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就连皇帝的礼服也与官服相若。每一届科举, 皇帝更是要亲自出面,以昭彰自己对士大夫的重视。
在这一点上, 官家自认为做得很好。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不觉淡淡地出神:太祖、太宗皇帝有赵普;先帝有寇准、晏殊……也不知他这一朝又能出几位名臣,会不会就有人在今科士子之中呢?
“官家, 官家……”
一道不和谐的杂声扰乱官家的思绪之前,就被他身边的内侍喝退:“官家面前吵吵嚷嚷的, 成何体统?”
仁宗比了个制止的手势, 望向来人, 忽地“咦”了一声:“你不是集英殿的么?出了何事?难道是殿试出了什么岔子?”
“我,我方才看到了成王殿下,就在集英殿……”
仁宗大脑瞬间短路:“你说什么?”
被皇上质疑后, 那内侍瑟缩了一瞬, 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的画面, 反而愈发笃定:“对,就是成王殿下。大概只有这般高,长相与您极为肖似, 还和其他殿试的士子们有说有笑,一起进了集英殿中。”
和其他士子说说笑笑?
一起在集英殿?
那他又是个什么身份?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但那个答案本身的意涵就太过荒谬。仁宗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他立刻命左右加快打理衣着,风风火火乘上了轿辇,直奔集英殿而去。
到了集英殿后,他从后殿走上高高的殿陛,往下俯视的一瞬间,一切都立刻明了。
今科学子们济济一堂,俱是一表人才之相。唯独当中不自然地凹下去一大块,凹坑当中正与人谈笑的,不是自己的聪明儿子,又是谁?
仁宗忍不住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冷笑。
这大半年,儿子为何突然彻夜苦读,他怎么召唤都不愿回宫都有理由。
想他曾经还为“儿大不中留”暗自神伤,也跟曹皇后诉苦过,两人想尽办法都束手无策。
原来不是“此间乐不思蜀”,而是肃儿在宫外瞒着自己搞了个大的。
咦,怎么突然僵住不动了?突然低头,又不敢往殿陛上看?懂了,是发现老父亲的存在了,心虚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发现仁宗在场的不止一人,偌大的集英殿很快就寂静无声。内侍引导着学子们入座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举止有礼有度,想留个官家一个好印象,唯独一个坐立不安,用手指挠着额头的小豆丁除外。
他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瞧瞧,偏偏不肯抬头,仿佛上面有什么一眼就会san值全掉的古神似的。心中却已经焦灼不已。
发现他了吗?
应该已经发现他了吧?
“噗嗤——”
右前方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嘲笑,扶苏立刻怒瞪起那个幸灾乐祸的背影:苏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偷笑!
然而,就在他怒瞪苏轼的瞬间,余光当中闪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低下头去,心中念念有声地祈祷起来:别过来,别过来啊——然而仿佛连老天都不站在他这边,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几乎在同时,一道疑惑的声音在他上首响了起来,仁宗:“怎么回事?今科士子中,怎么会有个垂髫稚子?”
“这,这……”
刚才禀报成王殿下的内侍尴尬搓着手,不知这父子俩闹的是哪一出?
家状上又怎么写的啊?
对,家状!
“把……的家状送上来!”他到底不敢称呼成王为“此人”,更不敢叫破他身份。
却有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盖过他:“回官家的话,当然是我自己考到这儿来的。”
扶苏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周遭立刻响起几声不明显的抽气儿:怎么回事啊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要跟官家抬杠似的?
扶苏低了一辈子的头终于抬起来了,既然官家都到面前了,似乎并无戳破他的打算,他再装下去也没意义。倒不如现在摊牌了:没错,就是我,单枪匹马考上集英殿。
“莫非官家您不相信吗?”
仁宗顿时笑弯了唇角:哎呀,终于不装看不到了。这才像他儿子嘛。
他把印好的卷子摆到了扶苏面前:“只是看你年龄甚小,一时有些吃惊罢了。”
“不过,对你有疑虑的,恐怕远远不只朕一人耳。你也要写出足以服众的文章,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扶苏立刻明白了仁宗的意思。
儿啊,等你当官上了朝堂后,迟早是要掉马的。到时候人家就会觉得,你这进士是你爹暗箱操作。所以,要好好写文章啊,不然咱俩上史书就是父子科举场上玩过家家了。
——那不就成了汉灵帝、嘉靖之流了吗?
前者作为天子,带头卖官鬻爵,后者在科举试题里面加入“长生术”内容。扶苏握起笔时简直压力爆表。他只有写出一篇绝好的文章,才能证明自己和那俩抽象派大师不一样。
这一场殿试,是证道之战。
但他却不知,自己压力无比大的时候,在场的士人们又是怎么想他的。之前他硬刚,甚至近乎于嘲讽仁宗的时候,集英殿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提了一口气,生怕他语气惹怒了圣颜,官家勃然大怒,一不小心就牵连到自己。
其中,范纯仁、曾巩等和他相熟的更是心提到嗓子眼。若不是考场纪律森严,他们都想立刻跳到扶苏面前,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好不容易被官家注意到,不说点好听的留个好印象,非要呛他,这与自毁长城无异吧?
结果官家的回答一出,满座学子又懵圈了。
咋回事啊?
官家不仅不生气,听语气怎么还挺赏识这小子的?还替他考虑?让他写文章好好发挥?刚才心里偷偷责怪扶苏破坏气氛的人,这时候又悄悄羡慕了起来:可恶啊,当小孩子就是好。当可爱的小孩子,还是脑子好使的神童,杀伤力更是无穷大——连官家都不能阻挡。
在座中人最没有压力的,恐怕就是苏轼了。不论是扶苏呛声,还是官家回嘴,他都用手指转着毛笔,一副悠悠然看好戏的神情。他无所谓地翻开了卷子,目光扫过题目时,却突然凝住了。
咦,怎么出了这道题。
扶苏看到时也“咦”了一声,不解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官家:怎么会是这道题呢?他没跟官家说过自己的志向吧?
只见试卷上赫然写着“请论本朝经略十六州之得失”的几个大字。
这道题可以说完全撞在扶苏的手上,在座学子没人拥有和他一样的全局视角。但他毫无押中题的喜悦,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会不会太早了点?
现在什么准备都没做,就在科考中流露出些许风声,这会是一件好事么?
仁宗低低叹了一声,摸了摸扶苏的头,声音近乎凝成一线传入他耳中:“你好好写罢。”
他抬头扫视了整个集英殿,不少学子对着卷子抓耳挠腮面露难色。十六州,是个自太宗战败后就不太有人提及的地方。澶渊之盟过后,辽宋的边关亦和平了几十年。他们多是在这一番来之不易的和平中长大的,许多人甚至对大宋的外战对手还停留在两三年前。
——不是西夏吗?
是啊,不是西夏吗?仁宗喟叹出声。一度就连他自己也如此觉得。连西北夹角的弹丸之地都打不过,他满以为自己丢掉了先祖的武德,这一代能守住和平就不算辜负。
但是肃儿却从天而降,以及由他推举的狄青、广源州的大胜,又让仁宗的心底生发出了崭新的、微末的希望——万一呢?
万一真在这一代收复了十六州……这是个光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的假设。来日他见列祖列宗,恐怕亦能昂首挺胸罢?
仁宗的脚步缓缓徘徊在这偌大的殿中。但他偶尔停驻之处,不少士子不着痕迹地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用手肘遮挡住自己的试卷,尽可能少漏出几个字。
不是他们不知道抓住自我展示的机会,而是——写不出来啊啊啊!
官家,求您别看了!
我已经大脑一片空白啊!
他们的心中的呐喊也体现在肢体动作上,有好几个人笔都不自觉外撇了一下,留下道歪歪扭扭的墨迹,好不醒目。字迹也不似往常一般清秀明晰了。
仁宗观之,不觉哂然。
但他性格素来宽仁,并不会计较学子们的失态,而是主动迈开脚步,走向下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结果一连停留了几个稍感兴趣的学子,都或多或少影响了他们的发挥。
他摸了摸鼻子,回扶苏身边去了。
扶苏原本在奋笔疾书着呢,立刻感受到身边一道影子压过来。他无奈地抬头,用目光示意:不是让我好好写文章的吗?怎么又来了啊?
官家的目光十分无辜:这不是到别人那儿去会打扰他们吗?
扶苏立刻怒瞪:那我呢!就不打扰我吗!
经常考试的人都知道,有个监考老师站在自己面前简直是神烦。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引起他的注意。是答题答得太好?还是太差了?还是他只是单纯无聊单纯路过?
真的很搞人心态的好不好!
尤其自己还在打草稿阶段,连拼凑文章时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要被注视。要是心态不好,真的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扶苏试图用眼神驱逐仁宗,未果。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要面对的是知根知底的亲爹。但对于别的士子来说,那就是皇帝在自己头上啊。没当场过呼吸就很不错了。
算了,忍了。
于是,偶尔有学子写完一段后,抬头活动颈椎时,就会发现官家停在那赵小郎的身边,似乎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奋笔疾书。
再抬头,还在。
又抬头时……怎么还在?
渐渐的,有不少学子都发现这一情状。
此刻他们心中涌动的不是同场有人得皇帝青眼的嫉妒,而是十足的敬佩之意。
居然能独自一人单扛官家那么久!
赵小郎,不管你文章写得如何,只要你能写出来,我们就愿意推举你成为抗压的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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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扶苏的草稿打了半天, 抬头一看时间,大殿最前方的香烛才刚燃过一半。
他不敢大幅度地张望,以免违纪。但目之所及, 周遭的考生们都在埋头苦写, 显然已经进入了状态。坐在这里的原本就是三年间最优秀的一批读书人,拿到一个陌生的题目就无话可说、以至于交白卷的状况是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不过, 成稿已经大定, 眉目之间轻松自如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反正后面誊抄的时间也很充裕, 扶苏干脆搁下了毛笔, 抻开双臂,正准备伸个懒腰。右手“啪”一下子打在了腰间玉带上, 发出轻微的磕碰响声。
他乍然回头:不是啊, 官家,你怎么还在?
自己刚才假意不把官家的存在当回事, 专心投入在草稿里。久而久之,竟然真的忘了背后还有个人站着。时间已经过去久了, 他以为官家早走了呢, 没想到居然还在!
官家假装没看到儿子驱逐的眼神, 在他抗拒的目光中,用手指捻起他打了草稿的纸,上下左右都翻看了一遍。然后, 就像所有讨厌的监考老师一样,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噙着笑意施施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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