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
所以是专门来看我,整我的么?
掐指一算,好像还真是。官家在集英殿呆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他的身边。要不是自己沉下心来进入了状态, 多半要受到影响。官家,你也太坑儿子啦!扶苏在心中腹诽着。
幸好仁宗这一次离开得很彻底。集英殿中没有了被天子巡视的压力,虽然依旧寂静肃穆、落针可闻,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运笔时速度也更快了。
扶苏慢悠悠地誊抄完一整篇文章后,时间还有富余。他甚至有闲心思考起,别的学生们会怎么写?譬如说苏洵,他登上过语文教科书的《六国论》,以古喻今,意在批判北宋边防政策软弱妥协的。那么,这次殿试的题目,应当给了他许多的发挥空间吧?
扶苏有所不知,此时的相公富弼,正在和他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但他想的要更多一点:这题目是官家自己出的。那么什么样的文章,才算写在了他的心坎上呢?
遇事不决问领导:“官家,您当如何?”
官家面上含着和煦的笑意,滴水不漏地说道:“既然朕方钦点了主考官为富相,自然一切以富相的标准为标准。朕只肖看最后呈上来的数篇备选就好了。”
富弼在心中暗暗道:唉,要是呈上来的人里没有您那宝贝儿子,您又要不高兴了。
最后倒霉的人不还是我吗?
他是临时被抓壮丁来的。听说官家早上去了一趟集英殿,不知看见了什么,就命人把他从官衙中叫来,顶替上了今科殿试主考官的位置。原定的欧阳修成了副手。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富弼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晏相之子,微臣的妻弟晏氏几道亦在殿上学子之列,为防止臣判卷有失公允,请官家另择有贤有能之士当此重任。”
官家说道:“可是肃儿也在此列啊。朕还不是要拔擢天子门生么。罢了,朕已然带头举贤不避亲,富卿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富弼:“……”
富弼疑心,不,是已经确信,官家急匆匆召他前来,特例命他为殿试主考官是为了整他了。就是为了报当初自己知情不报成王秋闱、春闱两科头名之仇。
不,问题是谁能想到啊!
成王殿下他做了这么大事,竟然一点儿风声都肯不泄露给您!您居然还要靠我们这些外人通风报信!
富弼在心中呐喊不已。但他也知自己说出去这些大实话,一定会扎穿官家的心,落不到什么好下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富弼也只能苦巴巴一张脸,恭敬地称“是”。
殿试收上来的卷子,浩浩荡荡足有数百张。富弼对着海一样的卷子,情不自禁望洋兴叹:可真是个苦差事啊。不仅要猜中官家的意图,还要从中找出成王殿下的卷子。
唉,要是成王写得实在一般,他该坚持统一标准,还是违背本心,判个高高的名次呢?
“彦国,你为何作小儿女之态啊。”
原主考官,现在被点作次考官的欧阳修笑道:“分明秋闱时,还很羡慕我能录到神童罢,怎么好事轮到自己,就连眉毛都打结了呢?”
“当然是因为……”富弼附耳在欧阳修耳畔低语了几句。
后者的脸色像打翻了厨房的调味瓶。几经变幻之后,最终呆呆地吐出了一个字:“啊?”
欧阳修耳畔听到的一切,足以让他的大脑卡顿了好久。重启之后才一脸劫后余生地拍着富弼的肩膀,幸灾乐祸地笑道:“幸亏有你替我!”
富弼无话可说:“罢了,看卷子看卷子!”
他们主考官也不是每一份卷子都要看的。其中,凡是卷中“文意纰缪”“犯讳”“污损”“字迹草率”者要么黜落、要么降等处理。
其实原本都应当作黜落处理的,奈何十年前有近半考生因“文理浅陋”而被黜落,后来官家特地开恩旨,只将这一批人降等处理,才算保全了士子们的颜面。
下面的人精挑细选过后,落到主考官手里的都是优质的,一二甲水准的文章。
欧阳修一边读着,一边止不住感叹:“唉,不知比秋闱时的文章精彩了多少。”
“网罗了天下士子,文气聚于此方寸之间,你若还看不过眼,便是你的问题了。”
但这也是富弼所担心的:“你说,成王殿下他会不会因此……”
泯然众人?
纵使有文章传世,富弼对成王殿下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半年之前的两首打油劝谏诗里。其诗才足以夸赞一句“有急才、有大志”,但是与独当一面的士子相比,还差得远。
但是亲自录取过扶苏的欧阳修就不一样了。
他略有责怪的看了富弼一眼:“你缘何对殿下那般没有信心呢?”
“喏,你看这一篇。”
说着,他就拿起篇文章,放到富弼的眼前:“其议论气势之雄浑,如山云翻涌,兵戈犹现眼前矣。”
“……莫非你觉得这篇是殿下?”
欧阳修说道:“不管是谁的文章,前三甲都当有此人一席之地。”
富弼读完后默默点头,欧阳修果然好眼力。但他也能认出来,这一篇不像扶苏的文风。
眼见着三甲的位置少了一个,他的心中不免暗暗有些着急。
文章一篇篇看下去,两人交换点评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殿试的好文章浩如烟海,简直让人挑花了眼。但这充其量只是甜蜜的烦恼。
更可怕的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对成王殿下人在哪没有一丝头绪。
富弼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性:“不会去了黜落、降等的那一批去了吧?”
“怕什么?”
欧阳修说:“若殿下技不如人,落去了四五甲。以官家的为人,会和你我二人计较吗?”
不会的。
富弼在心里说道:官家绝非无理取闹的人。
欧阳修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说得对。”
富弼眉目间的焦躁隐约平稳了几分:看卷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他在掀开一份新卷面时,在它的面前久久停驻,眉头几度打结又松开,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欧阳修发现了不对劲:“彦国?什么文章让你这般神思不属?”
“此卷……充作平定十六州之国策,”富弼顿了一下,眼睛闭了又睁:“亦无妨。”
欧阳修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来看看。”他说道。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的几位支持者中,他知道自己更富于文采而短于政事。富弼与他正好相反,不爱作文章,在政务上却无比擅长。能被此人如此评价的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后,因为震惊而不停抽气的表情,就没从他的脸上褪下来过。
直到最后,欧阳修都一脸恍惚:“……原来还能这样。”
身为本朝的文坛宗主,再怎样天花乱坠的文字也不至于让欧阳修吃惊。但这篇文章根本让他忽略了文笔,而是把他卷入了文章中描绘的的世界。就好像、好像真的只要照着上面做,十六州就能近在眼前。
他看着富弼陡然变得坚定的神情,若有所感,问道:“彦国,你当如何?”
“此篇当为魁首。”富弼说。
“就算它可能不是成王殿下的?”
“就算不是成王殿下的。”
“撕开卷名之后,也决心不更改了?”
“不更改了。”
“就算官家要改主意,你也要一力作保?”
富弼忽然道:“同叔,你试探我作甚!你就说你自己是不是如此作想罢。”
欧阳修:“……”
他绷紧的肩膀忽然垮了下来:“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此作堪称平戎之策,许多条缕我此前从未想过,他却能在文章当中说个分明。”
那还有什么理由遮掩这颗明珠呢?如此人才就应该绽放于朝堂之上。若是因为天家父子之间的玩闹,就任凭人才被流失埋没,才是他们自诩忠君贤良之臣的耻辱。
至于这人是成王殿下?两人脑海中只翻过一瞬就立刻否了。他们自幼也是乡里的神童,又为官作宰了好多年。顶多觉得成王能与他们同频对话,不认为他有什么超出自己认知之处。
最终,欧阳修与富弼一致决定,推举此篇为魁首,之前那篇议论时气势奔涌涛涛的为榜眼。
他们另挑了几篇写得不错的,充作了备选,一同呈给官家。这两人也使了个心眼,故意多挑了几篇,万一呢,万一成王殿下的卷子就在其中呢?他们也不算辜负了官家的一片慈心。
当然,状元的位置他们无论如何要一力保下。这是两人达成的共识。
二人前去觐见官家的时候,后者仿佛已经等了许久了:“两位卿家,阅卷可还顺利?”
在拔擢人才上一帆风顺。
在辨别谁是成王殿下上一筹莫展。
两人在心中暗暗道。
官家也没管他们如何回答,径自接过文章看了一遍。顺序由后到前,最后才看到状元的那位。
他方才一读就笑出了声:“两位卿家当真不曾提前撕开名录?”
富弼和欧阳修面面相觑:“不曾。”
等等,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官家定定地看了他俩一会儿,忽然笑得更开心了。
“那就揭名,张榜吧。”他说道。
富弼和欧阳修准备了一肚子据理力争的话,然而没一句用得上的。更可怕的是,本该出现在这一场合的名字,竟然无一人提及。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立刻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呃。不会吧……
撕开封卷糊名的时候,他们二人默契地先撕开了那位被他们点为状元的平戎策。看到名字的一瞬间,他们都沉默了。
“……”
“……”
富弼行了一礼:“微臣立刻命人准备传胪、张榜、刻碑等等事宜。”
殿试在集英殿开始,亦在此地落幕。
数百位学子再次浩浩荡荡地站在一起。不同于上一次,他们当中没有人谈笑的。如果说殿试当日,他们还有一些“命运全在自己手中”的余裕的话,那么今天唱名的时候,在天子群臣的注视之下,只有不知自己命运落在何方的激动与恐惧。
一朝登上青云之梯,还是就此降等或黜落,无奈庸碌一生,只看今朝。
扶苏依旧是当中神情最轻松的一个。
没别的原因,他的包袱都卸下了。在考场上震惊了官家还不够吗?至于名次几何,并非他能决定的。他已经把自己能写的都写了。
他甚至跟官家说了声——您可别给我开后门啊!仁宗朝能人如云,要是谁被他挤掉了位置,就此蝴蝶掉一位名臣,那损失就大了。
“庆历五年殿试……”
阁门司自殿内遥遥相呼,一声传过一声,如遥遥泛起的水波,象征着天子旨意的庄严而低缓的声音进入所有人的耳廓。
一瞬间,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绷紧了身子,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然悬在他们的头顶。
“一甲头名状元……”
“赵宗肃。”
“入殿觐见——”
一片哗然中,扶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他的心跳一瞬间极快,耳边似乎很安静,又似乎有四面八方的鼓噪声音涌来。无数道目光顷刻之间落入眼帘,他们的神色皆有着相似的震惊、诧异、激动、敬佩……
像是意料之外,又仿佛众望所归。
第86章
传胪官的声音渐次响过了三回, 传遍了集英殿内殿外。惊涛骇浪席卷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心中。但身处风暴中心的扶苏,看上去平静异常。他愣愣的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了许多想法。
……真的是我吗?
明明这一榜中有苏洵、苏轼、曾巩等等青史留名之人, 考题也是他们所擅长的。为什么状元的名头还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老实说,他之前已经不大抱希望了。
不会是官家黑箱操作了吧?
忽地, 扶苏的手上传来一阵锐痛, 抬头就见到苏轼涨红成一片的脸。扶苏还没见过这人如此激动的模样,紧紧捉住他的手, 要不是担心御前失仪, 恐怕即刻就要跳起来了一般。
“赵小郎,你听到了吗?状元是你呀!快点进殿呀, 进殿!”
扶苏:“好嘛……”
有人比自己激动, 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就被压下来了,哭笑不得地安抚着人:“好好好, 我马上就去。”
旋即从人群中挤出来,独自走上了台阶。
但扶苏的身量过于矮小, 台阶近乎他大腿高, 只能提着衣服一阶一阶地往上迈, 走得无比吃力。
他方才走了几阶,就有点累了。停顿休息了片刻,立刻感觉身后无数道目光挠在了背上, 似是无声的催促:快走啊!你可是要去面圣的!怎么还能嫌累呢!
扶苏心中碎碎念了起来:可恶啊, 明明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怎会这么丢人呢!还有这台阶也太高了,一点不儿童友好,真不人道!
忽地, 一只手突然出现,摆在了他面前。
扶苏懵懵然地抬头:“咦?富相公?”
富弼“嗯”了一声。
“官家见你久久未至,猜你是被殿阶困住,让我来看是何情况。”
扶苏忽而抿了一下嘴,把手搭了上去,借着外力爬楼顿时轻松了许多。
与此同时,身后的目光鲜明地变成了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当朝相公亲自给他当拐棍。
难道官家就这么中意这位神童吗?
其实扶苏也觉得有点夸张了,愈发疑心状元来得名不副实,偷偷觑着富弼的神色。
后者好似完全没听到背后的风言风语,眼底似有无限的慨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上次牵您之时,老夫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扶苏:“您说的是……我们初见时?”
“是啊。”
那时候的扶苏,还是见垂拱殿而色变,一心找借口尿遁的呢。有些事现在想想还挺丢人的。
扶苏低下了头,白嫩嫩的小脸蛋发着烫:“其实我也没想到的。”
人总是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
两人说话之间,已踏过数十个台阶,远远把哗然的议论声甩在身后。
富弼立刻从善如流改掉了称呼:“是微臣当时看走了眼,如今殿下才具将将初显。未来当如何,微臣十分期待。”
嗯——?
扶苏讶然不已:听富弼这口风,他的状元难道不是黑来的?不然以富弼的为人,乱颁状元绝对会被喷,而不是夸赞和表达期许吧?
他狐疑地走入了大殿,上首的中央正襟危坐的天子,不是熟悉的老父亲又是谁呢。虽然两人间隔了好远,扶苏依然能见到仁宗那一脸笑得不值钱的样子,毫无帝王的威严。
快收收吧!
嘴角要咧到牙根了!
仁宗才不会见好就收呢。由富弼、欧阳修二人公推的状元,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现在不开心,更待何时?
官家又仔细端详了自己的儿子好一会儿,直到扶苏等得忍无可忍,咳嗽了一大声,方才念念不舍地摆了下手:“唱名吧。”
“赵肃,庆历元年生人,父名……”
“赵祯。”仁宗突然说道。
扶苏被吓了一大跳:“啊?”他立刻紧张地往殿外的放下望去。
但传胪官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留意到官家唤出了君王的名讳。按照扶苏伪造的家状向外念去,唯独缺了“父祖名讳”一栏。
扶苏立刻重重地松了口气。
幸好,还没暴露。
仁宗的眉头微微皱起,佯作不满道:“怎么了?肃儿?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让别人做你爹?朕就那么见不得人么?”
扶苏睨他: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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