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俺叫许二妮儿。”
“年龄?”
“五十七……六十多啦!”
扶苏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赞了一句“您真高寿啊,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哄得来告状的人骄傲地露出了半颗门牙。
“所以,您要状告张家的谁?什么事儿?”
一说起这个,许奶奶拧着手指,踌躇不安了起来:“俺要告的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还、还算数吗?”
现代刑法追溯时效最长是二十年。但还是这句话,这里是古代。
“您要告状的人活着,且承认,就算数。”
许婶子立刻精神一振:“俺要状告张家老二毁俺的名声清白!当年俺要嫁人的时候,去他家铺子里买东西,就被他说偷了他家东西,其实压根是他自己亏钱了,赖在俺女儿的头上!害得俺二十多年抬不起头!”
扶苏提笔刷刷刷在纸上埋头苦写。
其实许婶子正心中忐忑着,就这么鸡毛蒜皮一件小事,值不值得她专程跑到县里说道。丈夫、甚至儿子女子都劝她算了,可是许婶子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
许婶子端详着扶苏的样子,他没有像村里那些人一样跟着啐几口张家,然后叹着气劝她“咱们能怎么办呢,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其实她知道,有的人并不是十分信她的话,觉得张家是她女儿偷东西的背锅侠。
此刻的许婶子心中颇为空落,因为没得到惯常的附和回应,她不禁猜测:这小小的青天大老爷会不会不支持她?
但她转念一想,这可是笔和纸呢!好贵的!小青天大老爷正在为她用纸和笔写字,不比随口一句附和值钱多了?
如此想着,她又安心下来。
扶苏对许婶子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记录完时间、地点人物后,又问道:“如果这个案件真相大白了,您介不介意我们将它登载在报纸上?就是写在纸上,可以给你到处给人看!”
许婶子听懂后:“不介意!不介意的!俺要证明俺是清白的!”
“好的。”扶苏填完了最后一个选项:“您后天可以来官衙门口,查询这个案子的审查结果。嫌疑人是否伏法认罪,都会记录在县衙门口的告示上。后续如果这桩案子登报,我们也会亲自把有案情的报纸送上您家门。”
他说得文绉绉,许婶子却听懂了,她看起来十分高兴,双手拍着掌:“那就是说,闺女的清白被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了?俺可以给人看了?”
“对。”
而且,扶苏真心相信,许婶子的梦想多半可以成真。因为……这是他接到的第四起指控张家门下某家店铺污蔑顾客偷窃之事了。
地点、人物、作案手法全都高度一样。基本排除了报案人构陷的可能性。
他的心情不免微妙,从堆得厚厚的纸张堆中抽出几分,走向了县衙的深处。
许婶子口中的张家二爷,乃是张家主事人张复财的二哥。因为查出来参与了略卖人口,他也一并被押送到衙门的监狱里去。扶苏不多时就走了出来,手中的几份诉状上都用朱笔划上了一个鲜红的勾。
张家老二承认了。
四份情节高度相似的罪状,他否认了一份,还有第二份第三份,由不得随意抵赖。而况,扶苏还说了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骗你的,其实坦白也从严。
非是扶苏做人不道德,只是这些日子张家的罪行,光是审出来的就堪称罄竹难书。这么说吧,略卖人口甚至不是他们背负的最大罪名。污蔑他人偷盗,更是只算毛毛雨。
更别提,还有许许多多因为缺乏证据而无法立案,只能成为悬案的诉状了。
一天天下来,扶苏的指头磨出了茧子,才送走了闻讯想来告状之人。当中甚至有吴家村的。那人告完状后,扭扭捏捏地告诉他,他们把小贵人的泥塑像建好了。什么时候干透,什么时候开始供香火。
扶苏:“……”
你不提的话我刚忘掉。
那人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小贵人,别忘了常回吴家村看看啊!”
扶苏:“嗯嗯嗯好好好。”
待他走远了以后,旁边的苏轼立刻促狭地凑了上来:“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想看我笑话直说。”
不过,正因为扶苏没有回吴家村,导致好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造型竟然那么雷人,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就像另一段因果报应了。
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时是,把整理出的诉状编成卷宗,再挑出典型的素材编出第一期报纸。这个过程堪称书海漫天,苏轼一边做一边吐槽起来:“干完这个活之后,我觉得我可以直接去刑部了。”
“别急别急。”扶苏安抚道:“我今晚就给阿爹写信,让他再送几个帮手过来。”
“帮手?谁?我可以点人吗?”
扶苏别他一眼:“想得美。”
当大宋朝堂是菜市场呢!还任你挑!
“先把报纸弄出来吧,《求知报》云州特供版本临时主编。”
苏轼听了这头衔,“唉唉”地叹着气。早知道不放下大话了。接手这工作相当难捱。罪人伏法是好事一桩,但看着十几年、二十多年才沉冤昭雪的前情,又让人心里难受。
唯一的安慰是,司马光不在云州,所以他们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编完内容之后,还有一些列麻烦,譬如说印刷的问题。云州此前从未有书局接过此事。最后还是段银儿中间牵了线——她藏证据的书局是她的乙方,留着印证据但没用上的那些银钱,全用来印了报纸。
“如此方才叫用得其所。”她说。
扶苏和苏轼没推据,亲口道了声感谢,然后就钻到书局的后院盯着雕版了,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四年前,《求知报》第一次诞生的时候。
不过,他们的心态却截然不同。在汴京时,谁也不知道这一创举会不会成功,《求知报》会不会有人买账。
但这一次,那些得以诉讼成功,又选择了公开登报的受害者们简直千盼万盼,隔几天就要来官衙,见人催一次。
我/我女儿/我丈夫/我二婶的清白,什么时候才能白纸黑字地登在纸上?
扶苏和苏轼千赶万赶,最终才在张家主犯处斩之日,把报纸公开发行出来。罪人处刑、清白昭彰,正义的声量同时放到最大,方才有意义。
“号外号外,怀仁县张家共十七人砍头!今日公开处刑!”
“张家二十年恶行首次全曝光!大宋小青天还怀仁县朗朗乾坤!”
“原来这些人是被冤枉的!来看他们被张家陷害后的心路历程!”
听到这些宣传语,是个人都心动着想买。赶了个早去看处刑现场的,更是无论认不认识字,都人手掏钱买了一份。
白纸黑字,只要两个铜板,不算贵!
就算不识字也没关系,买这玩意儿就为了两个字,解气!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处刑现场,看到彼此手中的《求知报》都一愣,交头接耳了起来。有的人甚至挤在一起,共看起一报,从中拼凑起认识的字眼,探究起文章的本意。
“二……十……又有一个‘二’!”
“这个字是生,俺认得的。”
“是‘钱’字吗?我记不清了。”
“二十三年前,张二财通过诬陷怀仁县居民及村民,勒索大量财物,败坏大量无辜者名声,用以弥补名下店铺亏空。本案受害人:白二丫、许二娘、周……”
女子的声音清朗而洪亮,对着在场之人完整读出一整篇报道。她缓缓移开遮挡报纸的脸,正是养好身体,特地来观看仇人斩首的段银儿。
许婶子登时激动道:“是俺!是俺!俺是清白的!”
她挥舞着手中的报纸,赔着笑脸凑上段银儿的跟前:“姑娘,你刚读的这一段在哪儿?我回去就给人看!”
段银儿给她指了出来:“在这里。”
“在这,在这儿啊……”
许婶子死死盯着那一行她认不得的字符,眼眶里的泪忽然飙了出来。这在张家的事迹里甚至不能算一件大事,但却像冷硬的巨石一样压了她二十多年。
她背着“偷东西”的名头活到今天。在罪人伏法的当日,终于沉冤昭雪。
“……”
见状,段银儿的眼底也泛起薄雾,她继续念了下去,时不时就有人找她认领自己。而随着她越念罪状越多,张家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公开处刑,双重意义上的公开处刑。
他们听着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的恶行被袒露在青天白日,被他们原本可以一脚踩死的人避如蛇蝎,这些日子里头一次产生了“刀快点落下吧”的想法。
段银儿念出的最后一段,才是关于略卖人口的部分:《求知报》上罗列了他们经手的略卖人数、流水、和环节上相关的所有人。
最后,还附上了为数不多的,有记载的被略卖女子的姓名清单。
这是扶苏的提议。
虽然被略卖之人和原生家庭团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有希望就不放弃。最初让他有心挑战起“幽云十六州”这一高难副本的,不就是一个女子“想知道家乡在哪、想回去看看”的无比朴素的愿望么?
段银儿终于念完了。
她的手在发抖。因为这意味着,离行刑的时间不远了。
张家的罪人们也看出这一事实,脸色愈发灰白,几乎与死了无异。刚才还心中念叨“快点行刑”的人顶着夹板,看向刽子手手中的长刀,又抖如筛糠了起来。
只是,他们的可怜不曾让围观者动容,反而使他们愈发愤怒。
“快点儿啊!”
“对!血债血偿!”
“不砍头还等什么!”
在他们的频发催促声之中,刽子手们不紧不慢地饮了一杯酒,手稳稳地握在了行刑的大刀上。然后高高举起,“啪——”
血,溅在了《求知报》的书页上。
人头滚落,死不瞑目。
刚才还急吼吼催促的人,有几个被吓得发抖发颤,也有几个忽地捂住嘴巴,大声哭出声来。他们的哀泣之声和段银儿那日一模一样,是真凶伏法后的释然。
张家的人头依次滚落,哀泣声也彼此重叠着越来越大,最后又低了下来。不知是谁率先起了个头,一句“谢谢青天大老爷”引来好几个人附和,最终变得此起彼伏。
“谢谢青天大老爷——”
“谢小青天——”
“……”
扶苏忍不住吐槽:“到底是大还是小啊?”
“而且,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苏轼捂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他一只手攀着扶苏的肩膀:“不是说想偷偷走掉的么?怎么还是来了呢?”
没错,张家的事情处理得告一段落,扶苏就想偷偷离开了。不想被尬夸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审出来的略卖人口一案还有上线,他们得趁《求知报》没流传到本人手里,被金蝉脱壳之际,早日去处理。
扶苏摸了摸下巴:“总觉得这个场合,我该出现一下的吧。”
但他还是有些后悔。
因为果然不出他所料,成了尬夸大会。
“不站出去说两句吗?”
“还是算了,总觉得在人头中间公开演讲很诡异。”扶苏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而且,我总得多做一点什么事儿,才当得起他们叫我一声‘青天’吧。”
“倒也是。”
“所以,走吧。”
他们趁着夜色,在下一号嫌疑人得知消息之前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垂拱殿中,烧着蜂窝煤,烟气通入烟管之中,让整个殿内温暖如春。自从官家去信一封,从北边捎来的制法之后,此物就再也不是稀罕之物,走入了寻常百姓家。
毕竟,大宋境内,石涅也并非稀罕之物。只是用处有限,又有木炭作上位替代,所以用途只局限于地元之间。但到底也是一处矿藏,是被官府记录在案的。
官家的圣旨中开源了蜂窝煤的制法以后,这玩意就渐渐流行起来。让大宋人民抓着尾巴,过上了个暖冬。
毕竟,三成黄泥加七成的煤粉一压,制作过程过程根本不复杂。农家百姓自己就能DIY。先前高价购入“北伐限量版”的群体们,为了昭彰自己的风雅之处,不仅学着扶苏,在煤炭上花纹,还试着在制作过程中掺了各种香料,燃烧时香料就会随热气一起散出。
丁香、薄荷、苏合、沉香、肉桂……各种好闻的气味争奇斗艳,热闹非常。
但是官家的垂拱殿里,用的就是没什么味道的蜂窝煤了。因为他不需要和谁攀比,他用的也是最高贵的那一批,也就是“北伐纪念版”。
寻常人家当成宝物追捧的、用一块就是风雅和财力的双重证明,皇家只当成柴来烧呢。
当中的潜台词,闻到的人懂得都懂。
偌大的朝廷之中,唯有少数几个人,如范仲淹、富弼、欧阳修对此事另有看法。
什么展示皇室豪奢?人家官家只是想炫耀父子情深罢了。
知道这蜂窝煤怎么来的么?
太子殿下捎来的!
人家官家秀的不是底气,是儿子对老父亲的挂心!是一车煤凑够云州军费!
掌握真理的少数派,总是小众而痛苦的。每当他们听到类似讨论,都会止不住摇头叹息。而今日当发现几人聚首于垂拱殿前,互相对视一眼,又发出了相似的无奈叹息。
“我猜,官家找齐我们几人,定是为了那件事。”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走吧,走吧,毕竟也只有咱们知晓个中内情了。”
几个人并排走垂拱殿之中,果然见官家神色大好,眉头高高地扬起,不知在端详着桌案上的什么东西。听见动静,抬头对他们一笑:“几位卿家来了啊。”
在场的人做了许久的君臣,明人不说暗话,富弼便直言不讳道:“官家,您今日召我们几人前来,莫非是太子殿下那来了什么好消息?”
这话更直白地翻译过来,就是:官家?您今天又来找我们几个炫儿子啦?
您今天想炫点儿啥?
官家先是一愣,继而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位卿家,原知朕深矣。”他说道。
仁宗一点儿都不觉得富弼这话冒犯,谁让他真的有一个次次都能炫,次次炫的内容都不一样的好大儿呢?
几位卿家打趣朕归打趣,问题是,你们有这样的儿子吗?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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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官家:我有好大儿,但几位卿家没有。此乃一胜。[墨镜]
50万字忘记发红包了,51万字发,20个~[撒花]
这个问题, 倘若是晏殊和苏洵站在这里,还能勉强回答一下。
毕竟他俩的儿子,可是紧随小太子殿下的身后, 一举刷新了大宋神童记录前三的。也让庆历五年的科举得名“神童榜”。
可垂拱殿现在的三个人呢?
富弼和欧阳修就别提了, 他俩的儿子就没一个出息的。范仲淹倒是有个已经出仕的长子,但别人提及范纯仁时, 最常见的印象还是“哦哦哦, 就那个太子殿下的同年啊”。
这找谁说理去?
面对官家明晃晃秀儿子的行为,他们互相无奈地对视一眼, 还真没招儿。
算了算了, 往好处想,有这么出类拔萃的太子殿下, 且父子融洽不互相猜忌龃龉, 也是他们为人臣子的幸事、大宋的幸事。
范仲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所以官家, 云州那处又有何新的喜讯?”
“你们且瞧瞧这个先。”
官家将桌案上的东西递给范仲淹,示意他们三人彼此传阅。他们定睛一瞧纸上的题头, 《求知报》?怎的和一贯发行的不一样?触手的纸感也更加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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