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夷单手托腮,柔风拂过簪玉的云鬟,肌润白泽,袖坠露出滑如凝脂的皓腕,脸颊扑着海棠色,眉心一点金箔红花钿,就如此坐在风亭中宛如画卷中的仕女。
今日的妆容是菩越悯为她亲手描眉挽发的,十分适配她的面容,多一分则俗气,少一分则寡淡。
而这副面容却落在旁人的眼中许久。
焚净在青云宗察觉有异,顺异常来此处,没曾想会看见她。
风中似有若有若无的香粉气,不会使人生闷,反而情不自禁杵在原地不舍离去。
渐渐的,他看得出神。
直到风亭的女子察觉到他。
明月夷以为是菩越悯回来了,转头看去,却发现不远处屹立的人竟是焚净。
青年熟悉面容与气度使她产生看见鹤无咎的错觉。
“道君怎会在此处?”明月夷敛思将盯着她的眼球塞进衣摆下,然后仰眸对他笑着扬手。
系着红绳的手腕在空中划过,焚净视线随那截皓腕而动,旋即反应过来,回过神,朝她走去。
“明娘子。”
“道君,你也是来踏青的吗?”明月夷好奇地问他。
焚净是来抓她的。
但她没有害人,只是坐在这里看风景,这话他不好说出口,便颔首默认下她的话。
“嗯。”
明月夷眨眼:“你们修士不用修炼,可以有空隙出来欣赏景?”
焚净虽是进了风亭,但站得远,白袍不染尘埃,温润斯文得颇有谪仙之遗风。
他道:“修士也是普通人。”
“也是。”明月夷若有所思,梨涡浅浅地接下他没有说出的话:“不像我。”
焚净没反驳,只淡声道:“明娘子一直想做人,现在感受如何?”
明月夷眨眼,笑道:“感受甚好。”
焚净目光再度落在她脸上。
明月夷又好奇问:“道君,你为何要将我困住?”
焚净不谈,一言不发地形成默然。
显然不是什么好原因。
明月夷心中虽好奇,但没再继续追问,蹙眉望了眼上空担忧道:“道君,时辰不早了,我得要去寻我阿弟了。”
这般快?
焚净下意识觉得还没与她讲几句话她就要走,开口欲讲话,坐在风亭的女人已经站起身对他欠身。
“道君,失陪了。”
焚净盯着她发髻间轻晃的掩鬓,默下口中话,发出短促的嗯声。
明月夷错身从他身边路过。
待她走远,焚净转头看去,眼神不似刚才那般温和。
因为风亭中残留着血腥味。
她身上有血。
此处是属明府的观景山谷,素日无人,只是初春的嫩绿使峰头显得格外赏心悦目,尤为适合幽会。
菩越悯刚从卖花的孩童手中买来稚梅,因为容貌优越,又眼覆长绸,露出的半张脸都精致如画,孩童多送了一束花给他。
他伸手去接,孩童瞬间张开口,欲将他的手咬断。
菩越悯面色如常,单手捏爆孩童的头,白色脑浆迸裂飞溅在他的身上,散发出恶臭的腥味。
连他怀中的花也被弄脏了。
他蹙眉弃了花,转目看向不远处正围观人。
那些人目露痴迷,一副想要靠近,但又畏惧他方才的凶狠。
菩越悯转过头,用红绸束缚下的两个空洞对着其中一妖,遽然一顿。
她的发髻上有朵娇艳欲滴的红山茶。
他闻见了花香,上前温声问:“请问你的花,是在何处折的?”
被主动找上的女妖眼珠瞬间竖立,流着口涎道:“郎君想要吗?”
菩越悯唇边扬着浅笑,不言不语。
女妖犹恐他会离开,急忙道:“我本体乃山茶,郎君若是想要,可用肉……不,用你的心脏与我交换。”
她隔得甚远都闻见了,眼前的少年浑身香甜,若是能咬上一口不知能涨多少年的修为。
她迫不及待得在原地打转,而菩越悯很讨厌有人在眼前乱晃,尽管现在他看不见,但还是很讨厌这些东西落在身上的目光。
所以他脚下的影子化作一条巨大的蛇,张口咬断了女妖的头。
女妖瞬间如种在土里的山茶花,被连根拔起,脖颈的骨头与身躯分离,拉出长长的黏腻血丝,只剩下身子还在打转。
转了一圈,才后知后觉头没了。
女妖想找头,却被蛇影一口吞下,一旁的妖物见状朝着四处散去。
其中有一只妖本体为藤蔓,情急之下化作一根长绳子在地上瑟瑟发抖。
“还没走吗?”吃完妖物的少年覆在红绸下的肌发细光,容貌似神仙谪坠,但语调温软祥和。
而当他疾不徐地踩着它的瑟瑟发抖的身子,忽然顿了声。
他抱着刚折下来的山茶花,缓缓蹲下身,伸出玉骨般的手抚摸地上的藤蔓,玫唇弯起露了笑意。
是绳子。
明月夷不知菩越悯在什么地方,但她误打误撞找到了他。
月样仪容般的少年被一根粗长的藤蔓以别扭的姿势捆住,脖颈被缠住,长发坠在地上,怀中是像是人头一样的山茶花,还在滴血。
他察觉她来了,抬起脸,朝她的方向露出可怜的微笑:“师姐,快来救我,有妖要吃我。”
如果他乌黑发上不曾残留血红的肉沫,她或许就已经信了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还有他怀中那颗头。
明月夷站在原地看着他,久到他以为她不会过来,抬手抓住脖颈上的藤蔓,取下覆在眼上的红绸想要看她在做什么。
但他忘记了,他已经将眼睛挖了。
本应该有一双桃花目的昳丽的面容上,赫然两个血淋淋的洞,恐怖出绮丽的血腥。
没有眼睛,看不见。
看不见师姐。
他烦得果断用双手抓住藤蔓,活生生勒死自己。
明月夷眼看着少年像是一滩软烂的绸缎躺在地上,藤蔓将他的脖颈勒成扭曲的弧度,似已经丧失呼吸。
她蹙眉上前,蹲下身想要触碰他,便见他身下爬出一条白色的小蛇,猩红的眼,尖锐的齿,一壁用尾端蹭她指腹,一壁张开獠牙,吃着少年的身躯。
不多时候它便吃大了身躯,肚皮被撑开了,一只手在皮下颇有急迫之意,生生撕开了蛇肚。
少年再次从乌发披散,白肌赤裸的从蛇皮下爬出来,遂乃红唇写朱,秀色烂发,透出诡异的美艳。
他的半边身子尚在蛇肚中,便已经伸出惨白的手捧住她的脸,美目艳起仰视她,唇色微白,却含着笑:“师姐,我给你摘了花,你一定会喜欢。”
明月夷顺他说话时转头看去。
掉在地上的不是花,而是一颗花形状的人头。
他显然也没料到竟是一颗头,薄唇微抿,出了蛇身后,地上那张皮瞬间被不知何处涌来的小蛇吃得干干净净。
明月夷看着眼前吊诡的一幕,显得异常的心平气和。
她知道菩越悯死不了,会无限重生,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如何活过来的。
自己吃自己。
菩越悯拾起地上掉落的稚梅,转身对她微笑:“师姐,这是我才是我要送你的。”
明月夷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梅花骨儿上。
稚梅娇嫩,花苞泛透白的青绿,比那颗他眼瞎时误认成山茶花的人头要正常馥郁。
“我为你簪在发上。”他走来,不断蔓延的长发随着靠近而停止生长,恰好垂在地上,如披着乌缎披风。
他折下花枝上的梅花,扶鬓簪入发中,随后指托她尖尖一截白皙下颌,温声道:“师姐,抬头。”
明月夷抬眸,问他:“这样真的好看吗?”
菩越悯眼中露出满意,“好看。”
又补充:“师姐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明月夷抬手想要碰香鬟堕髻上的嫩梅,还未碰上,他便握住她的手腕,低头吻在她的唇上。
像是已经留意许久再也忍不住,顶撬开唇缝便顺着她的齿舌舔吮。
明月夷口中被冰凉湿滑的灵活物侵满,腰窝被吮得一软,柔喘出急息。
菩越悯松开握她手腕的手,往后一步揽住她的腰圈在怀中热切交吻。
“哈。”她喘不过气,眼眶有些湿红,歪歪斜斜地靠在他的肩上,感受少年的冰凉的手在后腰轻抚,睁着眼看着不远处。
刚来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似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脚步一时滞在原地。
刚才还与他在风亭中闲谈的女人,此刻面色潮红,眸含水汽,被看不清相貌的少年完全拥在怀中肆意拥吻。
隔得甚远,他仿佛都还能听见唇舌纠缠时的啧声,神秘,禁忌,甚至是霪乱。
那对纠缠得难舍难分的男女周身翻涌着潋滟的暧昧,直被风拂在焚净乌黑的眼底,他知道两人在做什么,少年甚至是赤裸的。
他以为少年穿着的乌裳,然却只是发密浓长。
虽然活了无数年,修士也同凡人一样有结契,双修,但焚净一心在剑道上,从未如此直观见过这等画面。
他僵在原地看了许久,蓦然反应过来明月夷看见他了。
近乎是瞬间,他转身御剑离开此地。
明月夷歪在少年的颈间,望着青年颇有些跌跌撞撞的背影,炙热的呼吸洒在菩越悯冰凉的肌肤上,似倒也让他感受到了温暖。
菩越悯将她抱得更紧些顺着她的唇往下,高挺的鼻尖抵在锁骨窝中,含住她领口的盘扣,用舌啮开,手也不得闲地提起她的裙裾。
明月夷被他忽然按弄得应激一颤,指间失力,修剪圆润的指甲险些抠进他臂肉中。
埋头苦干的菩越悯抬起湿红的脸,唇色艳,眼迷离而凝她:“不舒服吗?”
明月夷咬着牙,感受着被黏捻住的快意,摇了摇头,缓吐出几息道:“手拿出去,这是在外面,会被人看见。”
菩越悯转头望了眼身后,眼中忽闪过一丝晦暗的神色,再次回头看向面容红润的明月夷,勾着唇,力道重了些,像是浑身恶习的少年。
“不,没人看得见,我将你都挡住了。”
“唔。”明月夷眼前一晃,瞬间闭上眸子,紧闭的齿缝中溢出软吟。
“师姐很在乎他,我都没留意,原来他和大师兄生了同一张脸。”他低头亲昵地蹭着她昂起的颈窝,气息温柔,语气去嫉妒出恶毒。
“我去砍了手,挖了他的眼,让他再也不能看师姐。”
明月夷彻底软在他的怀中,因身子晃得厉害,头晕目眩,无暇顾及他在说什么恶毒话。
缓出急入,厮磨极致,如鬓边的稚梅被捻成一滩软稠物。
从外踏青归府,明月夷寻了借口将菩越悯支走,拉上裳儿道:“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裳儿闻言眼眸陡然一亮:“道君,我们怎么回去?”
明月夷道:“就在府上的小花园。”
“小花园?”裳儿疑惑。
“嗯。”她只是刚想通,并不太确定,但应是八九不离十。
裳儿:“道君,那我们快些去罢。”
明月夷颔首,她将菩越悯支走的时间并不久,且将他留下的眼珠子关在匣子里,如此他便看不见,为她争取了一些时间。
明府的小花园修葺秀美,春枝茂盛,湖泊清透。
明月夷带着裳儿从水渠弯月廊上走来,还没靠近便看见不远处的少年。
他坐在栏杆上,如依附枝丫的红藤花,红裳被夹岸的风吹得簌簌鼓鼓。
乍然看见本应在外面的少年此刻出现在此处,明月夷脚步骤然凝滞。
菩越悯望着她,勾起浅笑:“师姐。”
明月夷神态很快恢复如常,没有上前,问他:“你不是出府了吗?怎在此处?”
他从栏杆上下来,朝她走去,“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知道师姐在做什么,去什么地方,与谁说话,所以我就回来了。”
明月夷看着他完好无损的眼眸,以及身上这件与刚才出去时不同的衣袍,就知他又重新换了肉身。
“师姐,我为何要将我的眼睛藏在妆匣里?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含笑着停在她的面前,周身的气压低沉,连天都似落下一层阴郁。
明月夷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解往前朝她走近:“师姐。”
“别过来。”明月夷手中幻出长剑,抵在他的胸前才令他止住步伐。
菩越悯垂眸凝视胸前的剑,半晌抬头,盯着她平静陈述:“师姐,你杀不死我。”
“我知道。”明月夷自然知晓杀不死他,“可你的意识会失去一段时间,即便你活得再快。”
菩越悯脸上的笑意彻底落上一层晦涩的灰雾。这的确是他唯一的弱点。
“可师姐即便我失去意识,你焉知真的能从我身边离开吗?”他并不畏惧死亡,甚至享受她对他肉身所做的任何事,杀他,剁碎他,亦或是别的。
他被分裂的□□会形成无数个他,每一个都对她有着强烈的爱与恨,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吃了自己,再度爬出来,找到她。
“师姐,你永远没办法摆脱我。”他白璧似的脸浸在遗憾中,唇角天生上扬,含笑举目间有邪气的神性。
“或许是。”明月夷握紧手中剑,眼底映着他被风吹得狂乱的身影,神情淡然如初,“但我至少赌赢了,我能从这里出去。”
“师姐,你出不去。”他否认她的肯定。
“一定能。”明月夷望向他的乌眸明亮,“菩越悯,你也是重生的,所以你应该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将我囚在这里,而这是一千年前发生过的事,你的来处,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多了我这个意外,我占据了你原本的身份成了明府的小姐,所以之前在云镇时,你就告诉过我出去的方法。”
菩越悯不言,身下化作蛇尾,松松拢在身后的长发也在不断变长,越来越长,宛如细长的小蛇朝她爬去。
“明府的郎君得了痨病,失足淹死在了园中。”明月夷斩断缠来的发,朝着不远处的湖泊奔去。
所以那是幻境的出口,只要跳下去,就能破了幻境出去。
可少年实在难缠,他不会伤她,不会对她出手,只会用蛇尾缠住她的四肢,将她正欲一跃而下的身子缠回去。
他从后面抱住她,乌发如蛛网紧紧将她缠裹其中,瞳孔幽深地凝着她因被缠住而生怒的脸:“师姐,你出不去,我会填了所有能淹死人的河与湖。”
冰凉的手指抚在明月夷的脸颊上,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
虽然她看破了阵法,但根本就无法摆脱菩越悯。
只要留在幻境中,这里的一草一木,无论活物还是死物,都是他的眼,他自始至终都在暗地窥视着她。
她不能一直被留在这里。
极致的挫败在她心中盘旋又迅速散去,居有间,她眼中的情绪已恢复如常,抬手抚在少年环腰的惨白手背上。
“师弟。”
她的语气温软,不像是头发缠裹着被吞噬,菩越悯被叫麻了半边身,疯狂抱紧她:“师姐,师姐,我在。”
明月夷:“你让我转头,我想看看你。”
转头转头转头……
他受不住她的温柔,紧绷的脑弦中全是‘转头’双手捧起她的脖颈,要将她的头与身子转成扭曲的方向。
尚没用力,他忽然记起,师姐不是他。
他抚她下颚的手放在她的肩上,转过她的身子:“师姐。”
一张无血色的脸放大在眼前,赤眸乌睫,薄唇仰笑。
明月夷望着这张脸,无端有些下不去手。
可她不能被困在幻境中。
“师弟,抱歉。”她的脸上浮起稀有的歉意,手中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凝看他的秀美杏眸中汪着盈盈水雾:“我已知你弱点,所以是一定要出去的,现在只能请你先死一死。”
其实她也不知他被杀死后会不会失去一段时辰的意识,那句话不过是想探他的口风。
既然他已经承认,那她是一定会用此弱点达成目的。
缠绕在身上的长发松开,环抱她的双手也失了力气,明月夷稍用力便轻易挣脱。
而再次被刺穿胸口的少年面容平静的往湖泊中心下坠。
随着‘嘭’的一声,湖心炸开几朵水花,飞溅的冰凉水珠落在她的眼角,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得不成形。
幻境开始破了。
原来不用她坠湖,他坠下也一样能破阵。
明月夷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不清,她垂眸望向透彻湖底时,恰好和还没有阖眸的少年对视了。
他望着她的目光半点没有被杀的愤与恨,而是含笑的,薄红枯玫的唇翕合,吐出无声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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