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染摁了摁干涩的眼角,疲惫道:“你先具体说说。”
四周无人,祝凌云开门见山,压低音量:“她是不是灵根有损?”
江不染缓缓松开按着山根的手,定定看着她,薄唇紧抿,没有多言。
见状,祝凌云便知自己猜对了,不说有九分真,七八成应当是有的。
江栖肯定跟江不染透露过什么。
但他似乎不方便说。
空气沉静片刻,江不染没来由道:“腊月初,映雪苏家要为长公子接过回魂九针设承启宴,广邀各界名士。”
这回魂九针祝凌云在藏书阁看到过,是苏家的传家秘宝,听说只要尸身不凉透,回魂九针皆可把人救回来。
而回魂九针对于控针者的要求极高,苏家祖训有言,得到回魂九针认可的人,才是下一任家主。
难怪苏家这么急着遣人来让苏粹回去。
而随心宗没有收到邀请,大概率是被苏粹给推了回去。
祝凌云琢磨琢磨江不染这话的意味,接话道:“那苏家现任家主的医道,想是必修得极好。”
江不染点头:“守一真君曾在万华宗修习过一段时间,算是我的师伯。”
他说得缓慢,脸色也不好看,骨节突出的手指紧紧扣着茶杯。
“你怎么了?”祝凌云注意到。
江不染垂头,眉心紧拧,杯子被他攥得咯咯响,肩膀随着呼吸都带了颤。
祝凌云先他一步开口:“别说没事。”
江不染顿了半晌,再抬眼时瞳孔已经涣散:“无碍,歇会儿……就……”
话没说完,他额头便直直磕到了桌上,盘子磕碰的动静引来掌柜,他惊恐万分:“小店的点心都是一日一换,绝对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这边掌柜的忙着解释,另一边江不染的玉简又亮起来,是林乐乐发的传讯。
祝凌云朝掌柜点点头,拿起玉简。
刚一联通,林乐乐的声音就爆破出来:“大师兄!快回来,江宗主在找你!我要顶不住了,速回!”
可能他的声音太有穿透力,连昏迷过去的江不染都动了动眉头。
祝凌云让掌柜的扶起江不染,走到角落低声回林乐乐话:“他晕倒了,怎么回事?”
对面明显愣住,好一会儿才结巴回复:“万、万年?大师兄是去找你的?”
原来江不染是擅自离宗,祝凌云回头看了眼,确认其他人听不到后才开口:“这不重要,你先告诉我他发生什么事了,我才好找人给他治。”
另一头又支支吾吾不出声了,祝凌云催促:“快点。”
“哎呀!”林乐乐叫唤一声,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那个该死的寒潭,本来江宗主罚的那份已经跪完了的,谁知大师兄在宗门会晤结束后又自己去跪了。”
他如同破了口的米袋,要把所有东西吐露完:“你不在万华宗可能不知道,寒潭那个鬼地方又冷又阴,跪下去后潭底尖石就会立马刺进血肉,彻骨潭水一波接一波拍在身上,跪不稳就会被石头刮破新的皮肤。”
祝凌云了解了,江不染大概是赶路虚弱后,身体扛不住疼痛导致的昏迷。
加之他出宗一事江栖并不知晓,就更不能随便将他塞到某个医修那里。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了。
“万年!万年?你人呢?”
祝凌云快速回道:“你尽量再拖一会儿,我这边不会透露你大师兄行踪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她收起玉简,转身摸出灵石票,走向掌柜和店小二,塞给两人:“今日之事,还请两位莫要外传。”
临津客栈位置偏,客人本就少,她这一下子给了快一个月的赚头,两位脸色瞬间由白转红,乐不可支:“姑娘放心,我们就当您二位没来过。”
祝凌云颔首:“请问,这里可
有帷帽和披风?”
掌柜和小二听了,立马十分热切地跑到柜台底下翻找:“姑娘稍等,马上就给您拿出来咧。”
祝凌云没出声,袖口飞出两只蝴蝶,悄无声息落到即将转身的两人耳廓。
那两位当即软了身子,轻轻睡在了柜台旁边,胸膛起伏均匀。
祝凌云走过去,拿起他们捏在手里的帷帽披风,迅速且笼统地套在了江不染身上。
当那匹纯白灵驹再次从林子里飞驰而过时,坐上人影已换了副模样。
光影绰绰,玄衣女子身上的银绣蛟纹被照得亮堂,在马蹄卷起的枯叶尘灰之间折射出耀眼辉芒。
灵驹跑得越来越快,把喧闹的人声抛在脑后,祝凌云将马正正停在风满楼大门口。
门口两个黑面人见状,当即上前把马背上的江不染抬了下来,跟在祝凌云身后。
祝凌云跨步进门,走得飞快:“跟我去后院,把他带到药师那里。”
风满楼鱼龙混杂,难免出现大打出手的情况,她便在后院雇了一个药师,出价高其余地方好几倍,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口如瓶。
黑面人应下,随即禀报道:“楼主,有人要见你。”
“说我没空。”
她是真的没空。
“他……他的身份不一样。”
黑面人声音为难,停顿片刻才道,“是您上次,亲自带上楼的那位。”
祝凌云瞬间止住脚步,下意识抬头往楼上看去。
漫长明亮的楼梯拐角,身形高挑的男子双手散漫地搭在红木扶手上,帽檐垂下的黑色在他面前轻轻来回飘荡。
而他腰间坠着的浅紫色萤石,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整个风满楼,只他一人拥有。
祝凌云的心猛跳一下。
明明隔了层面具和黑纱,明明两人的距离那么远。
彼此的目光却仍然透过重重阻隔,在空中精准交汇,不差一毫一厘。
祝凌云收回视线,平视前方,冷静道:“先去后院。”
黑面人颔首应是,快步往一楼背后的暗门走。
盛自垂眸,安静盯着她。
风满楼烛火燃得足,中间被架走的人披风底下露出一截雪色剑鞘,晃了他的眼。
盛自横微微弓身,撩开一半纱帘,眯起眼睛,视线紧随鞘上的花纹,一直到他们走出视野范围。
那是江不染的无尘剑,不会错。
他骨节轻敲着栏杆漆面,暗暗皱眉。
如果说上次她手腕处的红痕是巧合,那么这一次,遇上本该跟祝凌云待在一起的江不染,未免太巧。
盛自横压下帽檐,单手撑住栏杆纵身一跃,轻松落到一楼的暗门前方。
在此把守的黑面人听见动静,齐齐出动,在见到盛自横腰际萤石时,瞬间敛了气势,松开握住刀柄的手。
盛自横双手环胸,懒懒散散靠在墙面,长腿交叠,低头瞧着地下影子。
黑面人们旋即各自散去,悄无声息隐匿于黑暗之中。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暗门背后没有丝毫动静,盛自横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咔”,墙里嵌着的暗门响动一声。
祝凌云从里面走出来,抬眼就看见倚在墙上的他。
盛自横活动脖子似的偏了偏头,顺势轻轻一抬,再次跟她对上视线。
“上次不是说了我叫你再来吗?”祝凌云提步向前,语气平稳。
那人慢悠悠将头回正,从墙上站起来,环手走向她。
“为什么只能楼主找我?”盛自横继续靠近,“我想找你就不行么?”
两人已经很近,帽檐和面具的距离不到三寸。
“我今天没空。”祝凌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直视他。
盛自横不依不饶,亦未后退分毫:“看来楼主今日带回来的那人,比我更有价值。”
说着,他头部偏移,看向她背后的暗门。
祝凌云蹙眉,跟着看去。
他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又冷又湿,像紧紧附在滑石间的雨后青苔:“他是谁啊?”
祝凌云战栗一下,猛地回头。
难道……
他已经发现她的身份了?
她无知无觉地退后半步,眼睫颤动。
不对,依照盛自横的性子,应该会直接挑明,现在顶多就是怀疑她。
祝凌云掐住食指指节,强装镇定抬眸看回去。
盛自横轻笑一声,还在问:“你没空,是因为要把本该给我的时间,留给他吗?”
一语双关,祝凌云分不清他是在说现在,还是在说今天上午玩心玦时,她因为收到江不染的传文而丢下他的事。
她的思绪越来越乱。
他步步紧逼,踏入她方才退后半步留出来的空隙。
祝凌云建设的防线轰然倒塌。
他真的,全然知晓吗?她有露馅么?在什么时候?
心跳越来越剧烈,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快、还要用力,祝凌云手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隐约看见他薄纱后的荧亮红瞳。
祝凌云这时才恍然明白。
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他。
他们之间,一直都隔着层纱。
盛自横还在逼近。
别过来,别再过来了。
混乱无序的事情桩桩件件压过来,祝凌云彻底无法思考,更没办法回答他越来越多的问题。
说多错多,贸然开口,必定会更惹他怀疑。
“你说的,我不明白。”祝凌云垂下眼帘,避免跟他对视,以掩盖飘忽的目光。
不行,必须得先把盛自横支走,她还要在江不染醒来之前把人带出风满楼,不然又要多费脑筋了。
祝凌云继续退后,悄悄向暗门靠近。
只要她进去,他就没办法继续逼问了,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圆谎就是。
这般想着,祝凌云又后移一步,手指慢慢摸上打开暗门的机关。
还没等她施加灵力,背后突然“咔哒”一声。
很明显,是从里面开的。
祝凌云的背就靠在那里,此刻门被打开,她只能靠近面前少年。
盛自横循声朝她身后看去,墙壁间的缝隙渐渐扩大,慢慢往右侧移去,露出更多里面的景致。
祝凌云低头,在看清身后那人披风下的雪白剑鞘时,她就知道——
大事不妙。
祝凌云咽了咽嗓子,咬牙低眉向后看去。
来人亦戴了帷帽穿了披风,除了那小截露在外面的无尘剑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果真是江不染。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醒来……
醒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恰好现在出来,好巧不巧跟盛自横撞上。
祝凌云以尴尬的姿势夹在中间,不得进退,前后两人高挑的身形把光挡了许多,她的视野一片晦暗。
风从敞开的暗门涌进来,与连通的前堂对吹,把三人的衣物拂得哗啦啦搅在一块,惹得人心乱如麻。
她知道,必须选一个脱马甲了。
祝凌云皱紧眉头,深深吸了口气,暗里伸出手,在江不染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拽了拽盛自横腰际的浅紫色萤石。
一下,两下。
她给他神识传音:“帮我。”
未经面具处理的声音直达盛自横脑海深处的神府,是她最本真的声音,不掺杂一丝外界干扰。
这种情况下,就算只有几息的时间也变得漫长难熬起来,见盛自横还没反应,祝凌云掀起眼帘,又晃了他两下。
“师兄,帮帮我。”顿了顿,她忍不住又道,“盛自横。”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见,少年面前的黑纱帘内,隐隐约约透出两点红光。
那是他荧亮的瞳仁。
身后的江不染有了动静,衣料摩挲出声响,他似乎正欲说话。
正当祝凌云以为盛自横不会帮她时,面前人悄然弯转手指,术法落到她后腰,不轻不重地一推,将她往前带去。
盛自横抬手,用力握住她的小臂,一个跨步上前,顺势将人送到自己身后。
祝凌云双眼微微放大,站稳瞬间,他的手很快从她臂上松开,紧接着,身后传来盛自横的声音。
“江道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问得不疾不徐,姿态放松自然,仿佛已经清楚所有经过。
祝凌云平复呼吸,抿了抿干涩的唇,低头快步离场。
她两三步走出去,匆匆握住扶手往楼上走
,转角时余光瞥见江不染似乎正在看她。
但那也只有一会儿。
随即,盛自横不动声色移过来,截断江不染视线,手挑起一边帘幕,挂在斗笠檐,用真容见他。
…………
祝凌云独自坐在第十层,心里又焦又燥,还有点喘不上气。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有点想跳。
但是很显然,目前这个高度,早就摔不死她了。
祝凌云仰头叹气,扑通一声平趴在桌子上,手抓着头顶的兜帽拽啊拽,脑子里全都是刚才的画面。
天啊……
她都做了些什么……
大概不久前的祝凌云自己也没想到,她学会神识传音后对盛自横传的第一句话,是“帮我”。
从古至今,有人掉马是以这么尴尬的形式吗?还不如她早点主动坦白呢。
太丢脸了。
外头楼梯传来动静,祝凌云瞬间从桌子上弹起来,坐得端端正正。
这个位置,恰好能完整看见不远处禁制。
正因如此,她也看清了盛自横进来的全过程。
他款步踏入内室,揭掉纱笠握在手中,散下的长发垂在背后,随步伐轻轻摇晃,一下一下拍在劲瘦的腰侧。
祝凌云觉得更喘不上气了。
好想闭眼不看他。
但是如果闭眼的话,就更丢人了。
幸好有面具,这样他就不会看出她皱紧的眉心,和快要咬破的唇角。
没了纱帘遮挡,盛自横的每寸表情都落在祝凌云眼中,上挑的眉,轻扬的唇,以及那双垂眸锁定她的眸子,统统展露无遗。
他走得不疾,但步伐跨度大,三两下就来到祝凌云面前。
盛自横也不主动坐下,就站在原地,红润的嘴唇淡淡勾着,低眸看她。
祝凌云败下阵来,把脑袋偏到一侧,抬手挡住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你怎么认出我的?就凭带回来的人是江不染?”
盛自横没有回答,坐下来,撑着下巴:“好歹把面具取下来吧,不闷吗?”
不用看,祝凌云光听声音都知道,他肯定是笑着说的。
祝凌云把脸捂得更紧,重重摇头。
她又问:“江不染那边……没怀疑我吧?”
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祝凌云分开一点指缝,左右看看,没看到他人。
她将视野放低,这才看见盛自横已经伏到了桌子上,两只眼睛弯成月牙。
又中计了。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盛自横究竟是不是狐狸变的?
在某些方面,她真的甘拜下风。
盛自横直起身,揶揄道:“楼主放心,江不染已经走了,你和他的身份,谁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细心补充:“除我以外。”
祝凌云手指从面具上滑落,略带幽怨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她开口:“你会不会怪我?”
盛自横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怪你?”
祝凌云摘下面具,头顶只留兜帽,双手放在在桌上交握:“因为……”
盛自横仔细看着她,认真倾听。
“因为你本不想告诉我那些事情,”祝凌云抠紧了手,一口气说完,“但是我却靠着风满楼楼主这一层身份,知道了你的秘密。”
她低垂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盛自横眨了眨眼,嘴唇微张。
他有什么秘密?不过是喜欢她罢了。
虽然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但毕竟说都说了,她肯定能猜出来,他说的那个修无情道的姑娘就是她。
“不过,我会保守这个秘密的。”祝凌云突然抬头,语气坚定。
“?”盛自横蹙眉。
见他一脸不解,祝凌云也愣了,两人大眼瞪大眼。
盛自横眉毛拧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不就是他的秘密吗?
盛自横缓了口气,斟酌许久,还是问了出去:“你保守的,是我想的那个秘密么?”
祝凌云蓦然放松了手,被掐了半天的食指骨节总算得救,她目光微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吧?”
盛自横还盯着她,眼里几分期待,几分疑惑。
看他这表情,不会是要她把话说全吧?
他这人真奇怪,哪有人要别人复述他的深情暗恋故事的?
罢了,盛自横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祝凌云试探开口:“你喜欢的姑娘,要修无情道。”
盛自横定定看着她,点头。
祝凌云因为疑惑压着的眉毛抬起一根,继续道:“但是你想跟她在一起,又不忍让她受道心动摇的反噬之苦,于是来风满楼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移魂术。”
说到最后三个字,祝凌云立马收声。
糟糕,她把术法名字说出来了,如此一来,盛自横不就更好做傻事了?
但盛自横的重心似乎没在这里,他依旧直勾勾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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