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沉静站着的少年忽的侧头看过来,一对平静的眸子穿破凝滞的空气,笔直的抵达她的心扉。
仿佛有风吹过,一刹那,耳畔的乌发被吹拂起来,她迅速收回脑袋,心跳如鼓。
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直了腰。
“醒了?可饿了?”
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困顿的团着,好一会儿才分清方才那是梦,她竟然梦见了第一次见到表兄那天。
原来表兄冷漠望她的眼神,她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了。
“有些饿了,想吃肉羹。”她慢慢腾腾的从小榻上爬下来,长长的舒松了口气,甜笑的摇晃朱氏的手,“阿母这里的厨房做饭很好吃的。”
“你个小馋鬼。”朱氏放下绣棚,嗔怪一眼,“等着,阿母去吩咐人做我儿爱吃的。”
朱氏离开,般般自己趴在小榻边看母亲绣的花样,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咚咚咚’的声响。
她探头去看,没看见有什么,复又趴下继续看绣样。
——‘咚咚咚’
般般一时烦躁,干脆一把推开房门出去看,“谁啊!”
左看看有看看,门外空无一物,更无人。
樱花飘散,风儿席卷,满室飘香,
她放下了叉腰的手,小脸写满了纳闷和疑惑。
就在她要回去之时,一道嗤笑突兀的从上方传出,“……”
般般迅速抬头望去,只见高耸的树杈上,嬴政屈膝断然坐在上面,他俨然手执一只拨浪鼓把玩,自上而下的瞧着她,“可算睡醒了?”
云层的日光穿透遮蔽天空的树冠,在他脸上投下片片晃动的斑驳光影,他微勾的唇角盛起笑意。
般般晃花了眼睛,片刻后回神,捏紧拳头,娇骂道:“表兄坏。”
骂完她疑惑,“你一直在等我?”
“算是吧。”他含糊回答,伸出手来,“上来。”
“我上不去。”这也太高了吧。
般般抬着头仰望,左右也无她能上去的工具。
他三下五除二跳下来,“我带你上去。”
“啊??”般般傻了一下,未曾反应过来,手腕倏然被他握住。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托起来了,吓得她滋儿哇乱叫,“抱住树干。”他宽慰她,“不会掉下去的,表兄在下面保护你。”
“那、那也不行吧!”
“莫要害怕。”
“抬腿,勾住。”
“手抓住那一枝。”
般般进退维谷,只好照办。
嬴政托着她,让她抱好,自己率先一跨上去,双腿勾紧树杈,随后从侧俯近来,两手抓住她的腰略一用力,整个将她抱起来放在了树杈上。
般般吓得要死,手脚并用的圈着他,喊表兄的声音打着颤,几度劈叉。
嬴政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凑近小声道,“睁开眼睛,好了。”
般般缓缓睁开一条缝,飘荡在枝头锦簇的樱花近在咫尺,她登时睁大眼睛坐直了腰。
这般开阔的视野,她第一次见到。
她高兴极了,“表兄带我上来做什么?”
嬴政靠在树干上,微抬下巴饶有兴致,“不做什么。”
般般:“?”
他微顿,“看你适应的这么好,接下来便好办了。”
“有空么?”
半个时辰后,邯郸最大的书院后庭回巷外,嬴政依法炮制将般般带上了高耸的槐树上。
般般兴致勃勃,“什么呀!什么呀!”
要看什么风景吗?
邯郸书院有什么好看的。
嬴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弹弓,“你看。”他眯起一只眼睛,拉起弓对准低矮的墙内。
般般抱着他的腰,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一少年被捆绑在朱红的柱子上,嘴巴塞布,黑布蒙眼睛,正极尽挣扎,透过他方正的下颌,她认出这人正是李歇!
刹那间,石子哧的一声从弹弓里弹射。
“唔唔唔!”李歇挣扎得更厉害,额角鲜血淋漓。
石子砸中,顺着他的身体滚落,沾染了鲜红的血迹。
般般震惊,表兄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别大声说话,被他听见便不好了。”
她听话的小鸡啄米,一双眼睛亮晶晶,眼瞳里的崇拜溢于言表。
见她听话,嬴政满意放下手,将弹弓递给她,“你来试试。”
“表兄,我不会。”般般压低嗓音,做贼似的。
“这有何难。”嬴政随性一笑,手臂揽过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背,牵引着她捏住弹弓,“表兄教你。”
“好。”她软软着嗓音,将手的控制权交给他,学着他的样子眯起眼睛。
两人脸颊挨着脸颊,一同将弹弓对准李歇。
“三。”
“二。”
他低声倒数,她亦屏住了呼吸。
“一!”
两人一同放开手,石子哧的一声迸射出击。
砰的沉闷。
李歇挣扎扭动如蛆虫,痛的脸色狰狞扭曲。
般般惊喜,“打中啦!”
槐树上的兄妹俱开怀的笑,又连着打了李歇四五下,书院廊下忽的出现一长须老者,看见李歇这般惨状丢了书简大喊大叫的去叫人。
嬴政几下跳下树,张开手臂接般般下来。
两人牵着手火速逃窜,一边笑得开心一边跑着。
“表兄,李歇不会发现是我们干的吧?”般般虽然开心,但也忧心忡忡,怕被李歇报复。
“他得罪的人多了,不会,我没露脸,表妹放心吧。”嬴政浑然不在意,还安慰她别怕。
她放下了心,“那只拨浪鼓,是表兄自己做的吗?我想要。”
“就知道你喜欢。”他亲手做的,本就是给她的,“回家给你,舅母吩咐人做了肉羹,快些回去吃。”
“好耶!”她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被拉的格外的长。
好心情很快被打破。
身穿戎甲的赵人将姬家门口围了水泄不通。
般般吓得魂儿快飞了,嬴政也是脸色顿变,抓住表妹一同躲在转角处。
“表兄,是不是赵太子?”她紧紧抓着他手臂的衣服,“还是赵偃?赵太子最爱包庇他这个弟弟,两人无恶不作,太过分了,他们要报复表兄。”
嬴政神情变了又变,缓缓长叹一口气,心平气和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吧,他们不会怎么样你。”
“不要!”般般瞪大眼睛,眼泪溢满眼眶。
“就算我不出去,又能躲几时?”嬴政安抚她,“况且我阿母还在,我不能让他们伤害她。”
般般不愿,可也知晓他说的有道理,抹着眼泪被牵着出来。
“表兄的阿父到底是什么人?”忍着汹涌的恐惧,她到底问了出口,“我阿父阿母不告诉我,也不许我提起。”
嬴政抿紧唇,正要说话,远处的士兵看到他们两个,猛地提高音量,“在这里!”
霎时间他将般般扯到身后,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小山,紧紧盯着他们,防备又警惕。
为首的将士一拱手,喜气满满地,“公孙,公孙可算回来了,我们大人等候许久。”
公孙此称呼一出,嬴政彻底愣住。
赵人从不会这样敬重的叫他,他们不爱跟他说话,就算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公孙?”般般探头出来,眉眼漫出点点疑惑。
一刻钟后,姬家大堂。
唤春与紫蝉等奴婢呈了热茶,那位大人生了一副白面,年岁不过二十左右,眼睛细长上挑,他看了看嬴政,含笑道:
“公孙既已归,开不再卖关子。”此人一笑,“我名郭开,奉我王之命,送公孙与夫人回秦。”
姬长月手止不住的颤抖,紧紧握着桌角,不止一次的跟嬴政对视,满脸激动。
郭开怎会不知赵姬等候这些年,早熬得快疯了,“公子子楚不日将被册为太子,他想接夫人与公孙回秦,我王特派我来。”
姬长月潸然泪下,强忍住却仍旧痛哭出声,她一把抱住嬴政,“政儿!你父亲使人来接我们了,我们熬到头了!”
整个姬家上下俱亢奋喜悦,众人沉浸在喜悦中不可自拔。
般般却懵懵然,好久没有回神。
“秦……?”她恍恍惚惚,“秦王是姓嬴么?”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冥冥之中有这么一条白线指引着她的思绪。
庞氏眉梢快要飞到鬓角去,“是啊,你表兄正是名唤嬴政,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
……嬴政?
嬴政?!
般般如遭雷劈,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后撤一步。
刹那间时光倒流,周遭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只余下表兄被姬长月搂在怀里,向她投来的迟疑。
这一瞬间,前世的所有记忆宛若一只盖子整个被掀开,面纱消失不见,往事历历在目。
历史课本被风儿席卷,狂风过境,只见上书数个大字:天下定,四海平,千古一帝。
脑海中嗡嗡然,记忆的细节像潮水倒灌。
地图中分裂无数的诸侯各自为营,板块一块一块融合,尽管后来再次分裂,但最终归于统一。
历史的步伐步步迈进,蒸汽机、汽车、飞机……最后聚焦于小卖部电视机里播放的片段:
记不清面容的伟岸男人张开手臂,玄色衣袍冷漠肃杀、威武霸气,面向镜头时的轻蔑而阴挚扑面而来:
“至此天下,唯有大秦!!”
第13章 很崇拜表兄 “我娶你就好了,你做我的……
赵国的臣子与将士于朱巷姬氏门口守候数个小时,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今夜月明星稀,注定了明日会是个高温爆晒的天气。
姬长月从马车上下来,妆容精美绝伦,月白色深衣将她衬的娇媚婉转,眉眼似云中仙,无人能及。
“政儿,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嬴政不言,盯着门口。
姬昊一家立在门口。
庞氏、朱氏与家中下人也早已等候在此处,唯独姬修不见踪迹。
朱氏神情古怪,说不出的尴尬,“你舅父已去寻般般,她还睡着,并非有意不来送你。”
下午那会子功夫,般般忽然昏倒不省人事,请了郎中来相看,只说无事,只是她醒来后却不愿见往日里亲近的表兄,无论怎么说,都一脸的拒绝和害怕。
这孩子一向窝里横,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更畏惧权贵,仿佛她很明白权贵意味着什么,姬修说她是早慧,可除了此处的敏锐,其他方面她与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长此以往他们也不再关注。
不曾想乍然得知表兄是公孙,会对她造成这样大的影响。
早知晓这般,还不如一早将嬴政的身世告知于她。
朱氏藏在衣袖下的手握紧,只觉嬴政的视线滞涩而阴郁,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骘,心晓他这是生气了,于是她顶着压力笑,“我再去劝劝。”
她晓得今日嬴政必定要带女儿离开邯郸,从往日里他离不得她就可以看出,女儿不愿见他,他只会更加急躁,迫不及待想将她架上马车。
既如此,她做娘的劝服般般,才能面上好看,不至于让他过分愤怒。
也是巧合,朱氏没走两步,姬修带着躲避多时的女儿出现在姬家门口。
郭开微扬眉梢,心里松了口气,气定神闲的示意将士们再等些功夫。
姬长月轻拍胸脯,主动弯腰冲她招手,“承音,过来这边。”
般般怯怯的抱着朱氏的手,缩在大人们的腿间,偷看表兄。
嬴政察觉到她偷看自己,那目光陌生而敬畏,像隔着冰冷空气在打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她只敢偷看两眼,很快垂下脑袋,小手攥的发白。
她不过来。
姬长月扭头去看嬴政,果然见他脸色一瞬阴沉,唇角微微抽动了两下,说不出的愤怒。
“政儿。”她想劝他算了。
郭开看了看时辰,拱手过来请示,“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启程,不知公孙还有何物要带?”
“我赵亦有许多值得把玩之物,又或许是什么吃食?”
“早早准备了,路上都够吃,”姬修一一数来,“政儿素日里用的都收拾好了,包括书简、佩剑、戈等等。”
庞氏忙赔笑,关切说,“衣服够不够换洗的?我都说多带些……”说着说着她泪下来了,无不哀愁,“那些带不走的留着便留着,也是个念想,外大母真真是舍不得你。”
嬴政对庞氏略一笑,“并非无再见之时。”
转头笑意瞬间消失,他定定然伸手,指尖指向朱氏身后缩着的女童,“我要她。”
般般大惊失色,猛地抓紧朱氏的衣裳。
“般般,跟你父母道别,就跟我离开邯郸吧,你不是说舍不得我们分离?”嬴政盯着那边,沉声示意。
姬长月心里微沉,被儿子的这一举动惊到,他一贯很有主意,却鲜少做强迫他人的事情。
般般抱着阿母的腿哭的惊恐失措,仿佛天塌了一般。
姬修与朱氏将她抱了家门哄,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将人哄好。
已经有人为她收拾好了行李,这速度令人心惊。
她抽抽噎噎的跟阿母阿父道别,“阿母阿父要说话算数,”仿佛觉得不妥,她不情不愿看了一眼朱氏高高鼓起的肚子,“小弟弟也是。”
朱氏既高兴又伤心,“一定会的,我儿去吧。”
姬家本就有意令般般复刻赵姬之路,希望她来日能做秦国王后,巴不得她能跟着嬴政离开邯郸。
可般般全然不知晓,一听阿母跟她说话,泪珠子断了线一般往下砸。
比她高出不少的少年正立在她身后,她险些撞到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半步。
他没给她措辞的机会,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牢牢将她握在手心。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抽鞭声沉闷不已。
车内,姬长月看看儿子,又看了看般般。
姬家大门逐渐远去,她又开始啜泣,也不说话。
“跟他们说了什么?”嬴政忽而询问。
般般瘪嘴,泪珠儿浑圆,磕磕绊绊的交代,“我、我与他们说好了的,让他们尽快搬家到秦国。”赵国只怕是安全不了几年,反正也是要覆灭的。
见她这么说,他沉着的脸色和缓不少,重新露出笑脸,“你不是想要这个么?我带来了,不要哭。”
正是那只勾引她注意力的拨浪鼓。
棱角犹有雕刻过的迹象,它并非圆形鼓面,而是简约的兔子形状,兔子尾巴圆滚滚一小坨缀在屁股后面,憨态可掬。
般般破涕为笑,挂着泪珠,爱惜的摸了摸拨浪鼓。
只是触及表兄的眼睛,马上又不笑了。
嬴政拧眉不解,抿唇思索片刻后,“般般,我会保护你的,你在害怕么?不愿入王庭?”
“即便我是公孙,也还是你的表兄,这一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变。”
般般迟迟疑疑地,到底乖巧点头,“嗯。”
他握着她的手,不习惯她不蹭过来依偎自己。
姬长月微微一笑,打趣自己儿子,“说的话可要做到才行,承音跟你到人生地不熟的秦国,唯有你是她的倚靠,若连你也欺负她,她才是真的可怜。”
嬴政毫不犹豫,皱着眉头,“我绝不会。”
车架一路顺利出城,荒郊野外的地界了无人烟,般般很困,可她不敢睡觉,神经一直紧绷着,时不时要掀开窗帘瞧瞧外面。
她自出生就在邯郸,过的衣食富足,从来不知晓还有这种荒无人烟的地界,心里焦躁。
她对战国时期的事情知之甚少,虽说前世如饥似渴的吸收能看到的所有课本知识,可小学历史课本并不会详细的描述很多。
甚至直到坐在远赴秦国的马车,她仍恍惚,不真实感笼罩在她的心头,以往可以信赖的表兄犹如陌生的庞然大物,令她望而生畏。
说不出来到底如何,她确实不敢轻易亲近他,心中紧张。
他为何要带着她?
她不知晓历史中这位到底有没有表妹,他的表妹又是什么下场。
这些既定中的未知,令她惶恐不安。
会不会她莫名其妙就死了?这里可不是人人平等的现代,尤其是什么存活在宫廷内了。
越想越畏惧,又睡不着,她很难受,只能依靠形象忽然有些陌生的表兄。
‘哧——’的一声。
马车瞬时摇晃了几下停下来。
般般尖叫出声,下意识瑟缩着小身体,从座位上滚落。
嬴政一拉拉起她抱在怀里,不停抚摸她的额头与脸蛋,眉眼一转,质问道,“怎么回事?”
郭开的声音猛地提高,“加快速度,走左边小道!”
外面抽鞭声频频,马儿急促调转方向,车内摇晃不堪。
姬长月掀开帘子看去,脸色骤然漆黑,“是一群蒙面人,定是有人不甘心放我们离去,竟然派人拦截。”
她恨得咬牙切齿,戾声呵斥,“郭大人,你带的人可能抗衡?”
郭开的声音从外面钻进来,“夫人不必心急,我们先走为上,实在躲不开再交战也不迟,我王派遣来的将士个个勇猛,必不会让你们受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