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他是个相当能忍痛的人,过去在战场上生割腐肉都无甚所谓,然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期之后,他居然一度被这疼痛折磨得寝不成寐。
寻常药物于他无用,为此他还特地找元秋白配了止痛药,而元秋白也不负众望地在发出‘喻长风原来你有痛觉啊’的震惊感慨之后,迅速为他配出了能够扼制癔症痛感的药丸。
此时此刻,袖摆掩盖下的手臂再次砭骨如捣,天师大人自袖袋里取出一颗止痛药,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他想,今日他不能再接触任何与祁冉冉有关的事物了——包括她这个人,最好都不要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结果甫一下了马车,跨过内殿门槛,祁冉冉的身影就这么防不胜防地直直撞进了他眼中。
公主殿下也不知又在折腾些什么,与恕己头对着头蜷坐在繁茂的梨花树下,草绿发带随风蹁跹,头上身上香馥一片,圆润润的大眼睛弯成小月牙,清亮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喻长风按住手臂,无声无息地靠近过去,发现她二人正在玩叶子戏。
倒是没赌钱,只用了形状各异的树叶充当筹码。
可元秋白让她勤加练习的明明是五禽戏,她倒好,有这闲工夫不用来强身健体,反倒拉着恕己一起偷摸打牌?
天师大人登时又有点头疼,他觉得祈冉冉果真半点都不让人省心,当初就该在她提出留宿要求时直接拒绝,省得眼下将人留在天师府,不仅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还需时刻挂虑她有没有谨遵医嘱。
哦,还有,
人家的心还不在这儿。
那张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如今不还被她妥帖收着呢?
深邃黑眸定定落下,喻长风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怒意上涌,却又很快被其他陌生的情绪翻拌搅合,以致于心头千回百转,一时竟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恍惚意识到元秋白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祁冉冉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似乎所有的‘兴风作浪’放到她身上,都会刹那转变为‘无伤大雅’,不仅不惹人生气,反倒还会让人觉出三分别样的可爱。
思绪间她又赢了一把,口中哼着悠扬小调,身子朝前一欠,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恕己搁在地上的一堆烂树叶。
“哎?”
恕己顿时不乐意了,“怎么还能动手挑拣好看的筹码呢?不行!我方才赢了都没自己挑!公主你耍赖!”
祈冉冉面不改色地强词夺理,“我也没不让你挑啊!再说了,你都喊我‘公主’了,我自行选个筹码又怎么了?”
“公主!”恕己瞬刻急得要挠头,“你这是,这是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喻长风心念莫名一动,想起适才褚承言对他的诘责,食指微弓,忽然就‘仗势欺人’地在祈冉冉脑袋顶上敲了一下。
那厢的祁冉冉只觉头顶倏地一暗,下一刻,额前的位置便冷不防挨了个清脆的脑瓜蹦儿。
“……?”
她又惊又愣地抬起头来,倒着角度望向天师大人那张兀突出现的紧绷俊脸,
“喻长风?你做什……”
喻天师压根儿不给她反应时间,脚尖旋即一动,转眼将她身.下的小圆凳也一并勾了出来。
伴着一声敦实闷响,祁冉冉登时身子一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喻!长!风!”
诚然她在打牌前已经往树下垫了不少软垫,此刻四仰八叉地结实坐地,疼倒是不疼,就是丢脸丢得厉害。
难得面红耳赤的韶阳公主一骨碌爬起来,袖子一撸,朝着天师大人飘然离去的背影就要往上冲。
“你是不是有病!”
恕己忙不迭起身拦她,“算了算了,公主算了。”
仗势欺完人的天师大人脚下丝毫不停,神意自若地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关上栏窗,听着外头不断传进来的熙攘动静,听着听着,手臂上不曾消除的疼痛竟也恍惚变得可以忍耐。
怀着难得的怡悦独自在房间里用过晚膳,再灭了烛火上榻安歇,天师大人阒然阖眼,原本平定的心绪却在嗅到窗外飘进来的异常香气时,瞬间被敏锐的警觉完全取代。
——气味安宁清甜,是迷香。
喻长风眼皮一动,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蓦地蹙起眉头。
天师大人自幼时起便受过不少抗药训练,普通迷香的效用于他而言与熏香无异。
他只是好奇有谁会胆大包天地地夜袭他的卧房,是以始终维系原状没有起身,甚至连眼都没睁,仅只耐心等候着这不怕死的小贼露出真面目。
然而等着等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无他,这小贼实在太笨了。
依照常理,吹入迷香的下一步便该撬锁开窗,只是这小贼或许颇不谙此道,躲在外头窸窸窣窣捣鼓了好半晌,红木的双交四椀菱花窗却依旧严丝合缝。
而且……
几不可闻的怨骂声裹着溶溶月色潺潺流淌进来,“谁关的窗啊?盛暑天气也关这么紧!”
夜袭他的人是祁冉冉?
喻长风瞬间睁开双眼,难得感到愕然。
她偷偷撬他窗户做什么?
若是因为他今日绊倒了她,她想雪恨撒气,直接敲门进来不就好了?总归着她前些日子为了和离,也不是没用书卷打过他。
随后又默默在心底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奉一关的。
并且因为信不过恕己的马虎性子,奉一今晚还特地来他窗外检查了两次。
思绪间有风过境,吹得浅黄窗纸萧萧簌簌,外头的祁冉冉应时动作一停,旋即又伴着这阵夜风闷闷咳了两声。
——是,这位姓祁的夜袭小贼不仅笨手笨脚,行事乖张,前几日还堪堪咯过血,万不能受凉。
喻长风心头那股子恼火又无奈的感觉顿时又上来了,他木然望天,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薄唇微微翕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叹出这口气。
半晌,仿佛认命似的,修长二指自榻头的棋盘里果断衔出颗滚圆棋子,骨节一蜷,几近无声地击向了牢固窗闩。
祁冉冉那厢原本还在奋力与紧阖的窗扉作斗争,元秋白于午后申时送来迷香,她自己燃了一根试过效果,清醒后的半个时辰就做好了全盘计划——
天师大人的起卧作息相当规律,每日亥时下四刻安歇,翌日卯时下四刻起床,她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尤自‘服药’,只需在子时一刻前燃起迷香,子时二刻潜入天师大人的卧房与他同榻而眠,吸食‘喻氏神药’至翌日卯时一刻再悄悄溜走。
确保自己能及时醒过来的方法也很简单,她会在入睡前将自己的左手固定在榻边,再带一根恰好能燃三个时辰的小蜡烛置于踏步矮凳之上,蜡烛底部横插一根针,针上再竖挂一只珍珠耳珰。
如此,只要蜡烛烧到了插针的位置,届时细针脱落,耳珰也会随之掉进她掌心里,悄无声息地将她砸醒。
她将一切准备都做得充足,却唯独遗漏了一点。
——她不会撬锁。
数不清第多少次将刀刃插入窗棂,试图挑开窗闩但失败后,祁冉冉紧捂住唇,极为克制地咳了两声。
直接穿着寝衣来‘用药’确实有些不礼貌,但她也不愿夜夜都裹着繁复的白日衣衫将就入睡,遂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备出几身简易舒适却又不会太过失礼的轻薄袄裙,权当作自己的‘服药衣装’。
此时此刻,沁凉夜风再次过境,祁冉冉身子一颤,喉头痒意上涌,两声急咳复又溢出,手腕随之微微抖动。
下一刻,原本严丝合缝的小窗竟意外被这抖动震开了一道小小缝隙,祈冉冉顿时大喜,抬手便将窗子更推开了些,一面感慨着自己当真是有做贼的天赋,一面敛起裙摆,忙不迭探头爬了进去。
因着不确定喻长风是否已经因为迷香陷入沉睡,她不敢早早点蜡,只能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摸索着徐缓前行,期间被桌角矮凳磕到腿脚也不敢喊疼,勉力忍耐着哼唧几声,而后再跌跌撞撞地继续往里走。
好不容易来到榻边,她屏气凝神,徐徐弯下腰肢,凭着直觉与夜色里模模糊糊的精致轮廓去探天师大人的鼻息是否绵长。
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第一个触碰到的就是温凉的喉头凸.起。
祈冉冉暗‘啧’一声,吸取教训,二次探臂时微微将手向上挪了一点。
柔软指腹很快触及到另一方更为柔软的物什,是如雨中花瓣一样的触感,薄韧,濡.湿,再微微向里探一探,还能隐隐感受到一方狭小潮.热的滑.润……
祈冉冉眨眨眼睛,脑中一个怔愣,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喻长风的舌.头。
她顿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只觉耳朵尖忽地就有点热,心跳也莫名其妙加快了些。
榻上的喻天师也在这时霍地翻了个身,颇具威慑性的高大身量往里一侧,面容朝向墙壁,只将个没长眼睛、能任她随意放肆的后背正对着她。
祈冉冉加剧的心跳遂又极快地平稳下来,她不再耽搁,利落安置好固定手腕的绸带,再搬来矮凳燃起蜡烛——
而后,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蹑足上榻,凑到了喻长风身边。
作者有话说:
----------------------
天师大人的卧榻床板硬得没天理,刚躺下去就硌得她又咳了一声。
这声重咳来得措不及防,弄出的动静简直比方才撬窗时还要大,祈冉冉自己都被惊着了,急忙又爬起来,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探过喻长风背对着她的挺拔肩臂,动作间沁凉长发如水倾泻,几乎快要盖住天师大人的半张脸。
手指第三次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这次她倒探得准,指腹于他嘴唇之上轻巧一滑,确定他鼻息平稳没被吵醒,而是真切陷入了沉睡,遂便懈了心神,克制紧绷的肢体囫囵一松,安安静静地瘫倒在了他身边。
背对着她的喻长风听见祈冉冉呼出一口长气,一时间竟也破天荒想学着她幽长喟叹上一声。
他觉得祁冉冉今夜大抵是真的有点中邪了。
自然,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正常。
身为天师府最年轻的掌权者,他在继嗣时期就已经被族中宗老或直接或间接地磨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本能欲.念,莫说如今已过弱冠,便是十四岁时初上战场,他在面对云谲波诡的各色煽惑时,都能将那份‘非人’的理智保有得近乎完满。
可方才祁冉冉爬上卧榻的那一刻,他居然恍惚听见了自身筋骨之中原始流窜着的占有掠夺重新醒觉叫嚣。
长久身居高位带来的完足掌控几乎瞬间让他对这陌生又危险的失控感生出镇压之意,
所以,他才能在祁冉冉肆意抚过他的喉.结唇.舌时,阻止自己对着公主殿下那根不知死活的滑.腻手指头阖齿咬下去。
但好歹,公主殿下安生了。
不论她此番举动所求为何,至少他二人当下终于能够就此度过风平浪静的一夜。
天师大人如此想着,下一刻,他就感觉身后的祁冉冉再次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公主殿下同他倒是真不见外,即便夤夜翻窗而来夺人卧榻,整个人也没有半分规矩绳墨的老实自觉。
喻长风都无需回头,自小训练出的如凶兽一般敏锐的感知力便已经准确觉察出了她的所有动作——
先是如猫儿展腰般自在抻了抻手脚,而后又循着他的方向同样翻了个身,凸起的脊背微向后弓,脖颈也浅浅弯下去,柔白面颊紧蹭上他的后背,鼻尖抵住他背心,东闻闻西嗅嗅,也不知想嗅到什么。
半晌,温润柔软的掌心慢缓缓贴上他腰际,恰如一株纤柔灵巧的蔓生植物,馥盈盈韧盈盈,起先只是试探性地捏住了一点寝衣布料,没觉出什么抵抗后又徐徐向前延伸。
柔弱又无害的,讨巧又漂亮的,只待占得了必胜先机,便会猝然霸道吞.吃尽他整个躯体。
喻长风眉头紧拧,感受着那只软绵绵的手一路滑.动向下,只看五指的朝向,似乎是要……
要解他腰间系带?!
意识到这一点的天师大人身躯骤然一僵,于黑漆漆的夜色里猛地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祁冉冉那厢确实是想解他系带的。
不过并非腰间的系带,而是上身寝衣的系带。
想解的原因也十分的正直单纯,无他,实在是因为只吸后背的药效貌似有些不大够。
五指悄摸着挪移过去,祁冉冉将心一横,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天师大人的上衣松了,然发红的指腹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轻软的白色布料时霍地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搭上喻长风侧腰的那一刹那,掌心之下精壮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变得僵硬不少,体温似乎也比一开始灼人了些。
而且……
后知后觉的羞耻心来势汹汹,忆及适才指腹之下平滑紧实的润泽肌理,祁冉冉脑袋一歪,突然就将脸埋进冰凉的玉枕里无声尖叫。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天师大人过去登坛祀福时的画面,是在她重回宫闱的第一年,彼时俞瑶尚未逝世,她也尚未被迫看清局势,整个人犹然处在一种不识人心惟危的天真状态里。
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师’身份的喻长风,他穿着制式繁复的云鹤袍,戴着堂皇雍容的莲花冠,谡谡高居于祭坛之上,泠泠落目时的靡丽风姿浑然盖过了漫天彻地的斑斓华带。
清寂,矜贵,高洁,禁欲。
明明眉眼昳丽如画,却令人半分不敢亲近,一如昆山片玉,风骨昭然峭峻。
可就是这么一位不可高攀的清冷谪仙,眼下却昏迷不醒着被她这般肆意……
“还是算了。”
强压下脑子里不断加粗放大的‘亵.渎’二字,祈冉冉嘀嘀咕咕嘟囔了一句,又悄摸着将手收了回来。
她退而求其次地向上挪了挪身子,抬手拨开天师大人颈边黑发,取而代之地将自己的下巴搭进去,手指无意识卷住他一缕发尾,嗅着这人身上淡淡的信灵香气,小哈欠惬意一打,就这么无比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房间里的迷香还未散尽,心神一旦松懈,残余的催眠效果便倍增袭来,祈冉冉脑袋越来越沉,不消片刻,本就清浅的呼吸彻底趋于平稳绵长。
她睡着了。
喻长风悄寂转过身来。
自己的一缕发丝还被公主殿下牢牢攥在手里,喻长风掰开她的手,先将自己的头发尽数解救出来,继而又以二指擒住祈冉冉小巧的下巴颌,本欲将她稍稍推得远些,只是尚不待骨节发力,这莫名其妙赶来占他便宜的登徒子就已经无意识地皱眉抗议起来。
红润润的唇瓣向下一撇,毛茸茸的发顶也旋即更深地埋靠进来,祈冉冉哼哼唧唧,小猪崽似的,仿佛他这位被占便宜的苦主为捍卫清白而做出的‘反抗’举动是多么的不可饶恕又情理难容。
喻长风垂眸望一眼怀中又乖又娇又香馥馥的猪崽子,顿时愈发心烦意乱。
怎么长大了还是这么喜欢倒打一耙?
明明属她最鬼精灵又没心肝,之前为了份和离书动手砸他,如今竟还得寸进尺地偷燃迷香,自在当起了梁上君子。
也就只有模样生得乖,实则却心黑得要命,干脆用棉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直接丢回她自己房间里算了。
天师大人敛袖起手,隔空在祈冉冉肩头的位置划拉了一下,看似是在丈量该用何种姿势将她利落扔出去,然手臂下落,却是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
元秋白早在为祈冉冉诊脉的当日便将其脉象详细告语,他说公主殿下虽表面看着康健,实则内里却气虚羸惫,该是平日里忧思过重,心气耗损,需得逸豫安眠上一段时日,尤其不可夤夜惊梦。如此,方能稍稍补回亏损心神。
“祈冉冉。”
喻长风哑声开口,也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答。
“你为何要这样做?”
自成婚始起便冷心冷肺地主动分居,这时候想起来他是她夫君了?
“吵着闹着要与我和离的人不是你吗?”
那封签过字的和离书可还被她好好收着呢,只要那东西存在一日,哪怕她祈冉冉今夜才蛮不讲理地偷偷睡了他,明日晨起心血来潮,将和离书尤自往上头一递,她也照样能够拍拍衣角潇洒走人。
“你这究竟算什么?”
那个与她纠缠不清,虚伪碍眼的褚承言算什么?
他呢?他又算什么?
窄白的半截腕子就在此刻冷不防迎头袭来,喻长风骤然回神,抬手接住她手腕,习惯性擒住脉搏诊了一把,而后又熟练掀起被角,将她无意识乱动的小臂妥妥帖帖地放了回去。
这人睡觉是真不老实,偏生她自己还没半点自觉,喻长风当年在小屋里默守着她睡过几次午觉,次次都要熬心费力地给她盖三四回被子。
相似小说推荐
-
漪梦玉檀深(一枝嫩柳) [古装迷情] 《漪梦玉檀深》作者:一枝嫩柳【完结】晋江VIP2025-10-31完结总书评数:15020 当前被收藏数:53179 营...
-
绑定游戏系统去修仙(万花初级写手) [无CP向] 《绑定游戏系统去修仙》作者:万花初级写手【完结】番茄 2023-07-26 完结(无cp沙雕升级流爽文+群像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