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去眼里涛涛的黑气,朝她笑了一下:“是吗,好。”
明香得到回应,心里一股暖流而过,笑意加深,露出一口碎白牙齿。
曾易青趁着她心情好,适时提出要求:“明香,我希望你能直接喊我名字。”
他听了一下,声音轻了些:“好不好?”
明香手停在半空,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可是你……”
她对军官终究是有滤镜,总觉得直呼一个团长的名讳有些大逆不道,何况他还比她大。
曾易青又朝她咧嘴,露出一个更加温和的笑容。
“叫我易青吧?好不好?”
明香又想,她穿过来前也二十二了,曾易青只能算是比他大四岁。
而且说破天去他也只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看这笑得,还带着些羞涩,哪里就老气到让人不敢直呼其名了?
明香卸了心防,道:“易青。”
曾易青眼睛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这变化让明香都吓了一跳。
原来他也是可以露出这种表情的,真有意思。
明香忽然就就觉得亲近起来。
虽说男女有别,但他们两个既然被绑定在一起了,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也不是不行。
一旦褪去了那点生疏,两个人的话就多了起来。
曾易青问她:“明香,我岳丈大人去哪里了?”
明香也不瞒着:“他是个没正形的,先前被各种打压,后来不知道逃窜到哪里去了。”
曾易青伸手在她眼角的位置轻轻一抚了一下:“真不好意思,你别难过。”
明香本能闪躲了一下,心说我难过个锤子。
倒是你,你真的不介意吗?
曾易青装作没看到她那一瞬间的失神, 问明香:“结婚用的东西都买够了吗?”
明香点头:“都买好了。”
曾易青:“真是对不住啊,本来这些事应该我和你一起的,但临时有任务, 我不能不去。”
明香心说你去做任务我才觉得酷毙了呢, 笑得眼睛亮亮的:“不会,你不是让小陈他们帮我了吗?”
曾易青像是非常满意她的善解人意, 一向带着寒气的眼睛现在盛着清晨的阳光。
“你没累着就行。”
“明香,你再想想, 还有什么需要的?”
明香倒是想起来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嘴唇微微撅起,手指指节抵在下巴尖儿处:“可是我要的东西现在很难找到。”
曾易青撑起身子:“你说。”
明香:“不知道你能不能去哪里买到冰箱?我还需要一些芝士之类的。”
“冰箱?”
曾易青皱眉思索了一会儿, 重新躺回床上:“我试试。”
明香不大摸得准这个年代到底有什么物资,但她觉得这个时候大概率很多人连
冰箱这个词都没听说过。
所以她一点也没抱希望,这个话题就这么略过了。
两个人又说了些关于结婚的事, 忽然,明花推门喊吃饭。
明香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微眯了眼睛, 朝她努了努嘴:“知道了,关门。”
明花赶紧把门关上跑了。
明香不是容易害臊的性格,但明花今年才十五, 在哪儿都实打实的未成年啊!
明香可以和朋友一起在迪厅看着台上的模子哥说骚话, 可是一点也受不了被这样小的女孩子抓包和一个男人睡一起。
这个明花, 从小跟着李曼芸耳濡目染, 都学了什么东西!门也不知道敲!
看来是要更严格地监督她读书了。
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学习天赋, 再过两年就恢复高考了……
不是,又不是真的妹妹,她操什么心?
明香把自己埋被子里乱想着。
曾易青在前两次的见面里见过了她的坦然和洒脱, 倒是第一次见她这种羞涩的样子。
他伸手抓住被子边缘,轻轻往下扯。
明香的脸便像一朵娇艳的花一样一点点露出来。
桀骜的大眼睛,现在正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嘴唇抿着,露出鲜嫩的颜色,脸是很柔润的弧度,因为在被子里闷久了,带着两片潮红。
四目相对,曾易青眸色渐深。
明香不大适应这样,腿动了一下。
然后她不动了。
她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惊呼了一声,侧头去看曾易青。
曾易青把视线移开,翻了个身,动作有些僵硬。
明香仍是疑惑,撑起身来问他:“你……”
曾易青起身帮她把被子掖了掖。
“没事,我去帮妈做饭,你再睡一会,等日头高了再起来,别冻着了。”
明香:“……”
刚刚的到底是什么!
明香眨了眨眼睛,想起团里那些同事,几乎每一个都在说“他有隐疾。”
有想起那天刘红梅得意忘形又满是嘲讽地说“你以为嫁到曾家就好了?他不能生孩子!”
一定是自己生了错觉吧?
明香把脸蹭在软乎乎的被面上,想。
因为后天就婚礼了,事儿比较多,明香和曾易青今天回城去。
既然要办婚礼,明香就跟李曼芸说,让她带着明花跟他们一起去,反正后天也要去的。
谁知昨天刚温和柔顺了会儿的李曼芸又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往炕上一坐,双手抱臂就斜了明香一眼。
“我不去,你妹妹也不准去!”
她越说越难听:“明香,你捡你的高枝儿去就是了,甭想摆布我和你妹妹!”
曾易青见状,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就好言好语地去劝。
谁知李曼芸是真疯了,不但不听劝,还指着他骂:“我知道你厉害,有本事你毙了我,不然我死也不会去的!”
明香看到曾易青的脸一下子黑了,脸上肌肉紧绷还跳了跳。
比她初次见他的时候还要可怕。
明香当即就冷笑了一声,拽着曾易青就走了,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只是到了车上,明香看着身旁曾易青恢复温和的眉眼,愣是生出了点儿心疼来。
她转过头去看他:“易青,你打结婚报告前对我的背景做过了解吗?”
曾易青马上就知道了她想说什么,赶忙抓住她的手,想截住她的话头。
“明香……"
但明香是个实在人,话已经出了口。
“我家就是这样,你未来还要晋升,就算不考虑晋升的问题,你在你家人和朋友面前也要面子……”
她十分坦然地看着他:“如果你有需要,我很愿意离婚,虽然这年头离婚的人不多,听着好像挺丢脸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单位让不让离,但及时止损总归是好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难。”
曾易青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抓着明香的那只手又锁紧了些,弄得明香都有些痛了,轻呼一声。
可这次,曾易青却没松手。
他喝止她:“明香!”
但可能是察觉到自己可能吓到她了,他终于还是松了手,改为轻轻揽着明香的脖颈,把自己的脸凑近了一点。
“明香,你听我说,你别着急。”
他说:“我没调查你,我就认定你了。”
“我想你相信我的本事,我能解决任何问题,不需要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也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什么。”
“我既然敢去打这个结婚报告,就做好了一辈子的准备,从来没打算放手。”
他越说越难以维持那一惯的沉稳,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明香,要么这样,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
“以后我对你好,你对我给你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告诉我,我改,我拼了老命去努力,但你以后不要再提离婚这个操蛋的词!”
到尾音出来的时候,他简直是带着吼了。
明香已经习惯了他前面的温言软语,被他这最后一句话吓得微微哆嗦了一下。
原来他也是会说脏话的,原来他说着说着激动了也是会吼人的。
不是,他那么激动干嘛?
曾易青见她眼里的惊讶,身子顿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
他咽了口唾沫,把人往自己怀里带,小心地按在自己怀里:“好不好?明香,好不好?”
明香只感觉鼻尖被他硬朗的气息充满,耳边听着他强势的心跳,心里流过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她从他怀里起来,看着他想了许久,眼神从惊讶到疑惑再到静默,最后红着脸别过脸去:“好。”
“但是你要后悔了,直讲就行,我很讲道理的。”
曾易青心说你干嘛那么讲道理,却心有余悸地靠回椅背:“行。”
他们各自有心思,都没说话。
可前面开车的小陈人麻了。
曾易青那一句句“好不好”一直回荡在他耳边,要把他的耳膜都砸烂。
好不好?
好不好?
不是。他们团长做事什么时候问过别人的意见?什么时候一口气说这么多……咳咳,娘么一样讨好的话?
操,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这要是让兄弟们知道,他们曾团一世英名可算到了头了。
小陈还没有婚恋经历,他此刻很想问曾易青,是不是他们这些人都这副孬样儿,娶了媳妇儿脸都不要了。
但他不敢。
两天后,明香的婚礼正式举行。
军属区的二层小楼门窗上都贴了大红双喜。
一楼的小院子足足备了十桌,隔壁那栋楼现在空着,曾易青甚至向上头打报告,借了那边的小院招待客人,也有十来桌人。
原主家里那样子,亲戚们早先就跟她们翻了脸,要么就是落井下石的,明香压根考虑都不考虑,直接一个没请,落得自在。
至于她那便宜妈妈和妹妹,算了,爱来不来。
明香文工团的同事们也来了,曾易青请的。
说是离开也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离开,明香不知道他对自己在文工团时的处境了解多少,但她也觉得他说得对。
现在,这些人在院儿里坐了一桌,包括苏玉晓。
刘红梅不在,刘红梅已经被劝退了。
曾易青那边的客人就多了,校友、战友、领导,加上曾父曾母以及曾家老爷子夫妻俩的的战友和领导……
倒是曾易青的几个最亲的亲人没来,因为这婚结得仓促,而他们恰巧都在外面执行任务,还都是紧急重要任务,没能回得来。
不过他们都邮寄了礼品来,红包也包得厚厚的,让人给带过来了。
明香倒也无所谓,她非常理解三代军功背后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付出得代价。
当然,最主要的是不用见公婆她更自在。
曾易青这边的嘉宾多是爽朗的性格,嗓门特大,祝福的话说完,就开始漫天的胡侃起来,糙话也都一个个往外蹦。
可他们这样,却把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和谐热络。
明香在京市没房子,娘家又离得远,
天寒地冻路难走,考虑到安全问题,所以不从娘家接人。
接新娘这个流程简化成把客房里的明香抱出来放车里,开车绕军区大院一圈,再接回来,送到这栋房子的新房里去。
这会儿菜已经上来了,鸡鸭鱼肉都是用碗盛,不奢靡却也都是平日里难得吃到的好酒好菜。
甚至每桌还有一盘红枣发糕,松软细腻,枣香浓郁,甜而不腻,吃得大家个个瞪大眼睛问上菜的人:“哎兄弟,今儿这厨子是谁啊?”
“真不错嘿,我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好吃!”
女人们更是吃得眼睛闪闪亮,欢快地讨论起来。
“哎呀,这什么东西?真好吃!”
“发糕吧,就是和外面味道不一样,比饭店里的好吃。”
“这在饭店里不得卖个几毛钱一个?太好吃了!”
这自然是明香的手笔,却也不是明香自己亲手做的。
她只是口头把做法教给了曾易青炊事班的兄弟,也就是今天的主厨,而已。
那人在厨房都被人夸,高兴地擦了擦汗,想着待会出去揶揄一下曾团,笑着说他一句“你小子动作真是精准狠,娶了这么贤惠一老婆。”
平时自然不敢去的,但今天他结婚嘛,就不相信他能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冷脸发飙,嘿。
气氛热闹喜庆,大家都埋头吃着。
直到鞭炮响起,有人喊:“新娘子上车咯!”
众人才知道抬头,把眼一看,当即连吃饭都忘了。
只见明香被抱着下楼来。
她穿一身红色掐金丝的棉袄配短裙的套装,脚踩黑色牛皮小皮鞋,乌黑油亮的头发盘起,上面扎着时下最时兴的珠花。
这衣服和珠花一看就不普通。
衣服的料子自然不必说,显然是用了真丝的,不然颜色不可能这么鲜亮贵气。
那珠花更不一般。
旁的珠花多是假的,材质轻,看上去就会有点轻浮,可明香头上的珠花,一看就带着股沉甸甸的意味,在冬日阳光下闪着细腻柔滑的光。
有人就问了:“新娘真水灵,她头上那是真珍珠吧?”
也有人说了:“那衣服上的金线不会是真的金线吧?”
然而,最让他们震惊的还是明香这个人本身。
“不愧是文工团出来的,瞧这眉眼、这身段,我一个女人都喜欢得紧!”
"啧啧啧,不得了了,明香以前化的妆就好看,今天更是,得亏她不继续待我们文工团了,不然我们怎么跟她比啊?"
“比什么比,以前咱们也没比过她嘛!不然你以为她那些零嘴儿是哪里来的!”
众人大笑,笑容里透着真挚的祝福,却也有掩藏的不住不甘和嫉妒。
苏玉晓看着落落大方被人抱上车的明香,手指头在桌子底下搅成了麻花。
她眼睛都红了,气血攻心中瞥到一个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这人正急吼吼闯过来来。
一向文雅的京报大记者,现在正狼狈地抬手擦汗,把脸上增添风雅的金丝边眼镜都给擦歪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明香被抱上车,赶紧往前走了走。
从明香上车,到连那车屁股都快看不到,自己这一向骄矜的未婚夫,口口声声说死都不可能看上明香的未婚夫,一直都攥着拳头站在那儿,大冷天的鬓边的细汗居然在阳光下一闪!
苏玉晓恨得牙痒痒。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体态风流但面相刻薄的女人扯着一个剪了学生头的女孩子过来。
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大的气鼓鼓,小的拧巴着不肯走,还瞪圆了眼睛打她妈的手。
苏玉晓认出来了她们。
好像是前年还是大前年,这两人来过,大的把明香骂哭了,拉着小的走了,当时整个文工团都知道,把明香笑话了个够。
今天果然也是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难怪明香都不请她们,落得个现在不请自来。
这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来枕头。
苏玉晓看向那边的李曼芸母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跟她同桌的自然都是文工团的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便惊讶问她:“玉晓,你笑什么?”
苏玉晓视线往隔壁李曼芸那桌瞟了瞟,又若无其事地把脸转了回来。
年轻的女孩子社会经验不多,又喜欢八卦。
马上就有那没心眼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开始碎嘴子。
“那是明香的妈吧?怎么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儿。”
马上就又有个人抿了抿筷子头儿,贼兮兮道:“是啊,都出了名了,在她们村那一块儿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了!”
几个女孩子围在一处,小声地蛐蛐李曼芸。
她们一会儿斜眼,一会儿坏笑,动静被其他桌的发现了,也都把视线转到了李曼芸的脸上。
苏玉晓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了。
但那边的郑清禾喊了一声:“明香……”
声音很不大,苏玉晓却能精准捕捉。
她转头看去,见郑清禾扶正了眼镜,居然抬手朝明香的车屁股做了个挽留的动作。
苏玉晓:“……”
苏玉晓气不打一处来。
但她又不好过去喊住他。
现在他站在墙角外的阴影下,大家都没注意到他。
可如果她过去喊住他,大家也就会发现他来了,不但来了,还巴巴地望着明香离开的方向,满脸都是不甘和懊悔的样子。
不,她不能过去训斥他,她丢不起这个人。
好在,明香也不得好。
现在她的亲妈,本该被恭恭敬敬供在上位,正在被大家像看猴子一样看着。
这人和男人拉拉扯扯的时候没脸没皮的,实际也是没见过世面的。
那脑袋就从来没抬起来过,局促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苏玉晓心里的憋闷松解了许多。
明香以为她风风光光嫁进那个曾家了就好了,可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就她那不省事的妈,还有那个上桌连菜都不敢夹的小妹,永远都会是她的绊脚石!
她不知道就在前不久,明香已经就这个问题和曾易青坦白过,而曾易青交出了那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