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初第一次看明香拿出这个的时候,自己有多好奇了。
洗好了菠萝,又开始切。
李红云话不多,只闷头切,动作很快。
陆继红看着她拿着那菠萝蒂,全程手指头都不碰到一下菠萝肉,就把那些菠萝切成了一片又一片圆而规整的菠萝片儿。
甚至每一片的厚度都一样!
而且特别利索,带出
来的汁水都不多,看起来特别干净。
陆继红眼里的笑意这下带了几分真诚。
说实话,厂里说要招人但不限制身份的时候,她很不屑。
她自己是工农兵学院出来的,专业是生物化学,在这厂里已经工作了四年。
厂里还有其他员工也是各有本事。
可今天来的这些人,人是很多,但一看都是门外汉,虽然招的只是普工,但她都看不上。
可这个李红云同志倒是让她眼前一亮。
光是人那身罩衣头巾,就让她有一种预感,这个人好像是懂一些东西的。
没想到进来后才这么一会儿,这个人就让她更好奇起来。
陆继红干脆不看其他人了,就站在李红云身边。
“红云同志,你是不是在哪里的罐头厂干过?”
李红云摇了摇头。
陆继红又说:“你刀工不错?在家干活很多?”
李红云的脸一下子又热了起来。
“谢谢。是要干活的。”
陆继红:“你很有耐心啊,每一片都差不多厚薄,都能比得上我们这儿的正式员工了。”
李红云一愣。
她虽然性格木讷,但跟着明香这么久,也懂了些东西。
这会儿,人家又是在她身边看着她,又是夸赞她的,她自然就感觉到,这个人好像挺欣赏她。
可陆继红越是这样,她越是紧张。
是不是自己误会了?
会不会这也是考试的一环?
李红云便暗暗吸了一口气,不卑不亢地回答:“谢谢,我觉得我在这方面确实很不错,不过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她说着这话,不禁又想起明香。
明香这个人有个习惯,做喝的的时候,喜欢用漂亮的玻璃杯,然后做好了,要在玻璃杯上点缀一片柠檬。
李红云的刀工便是在那时候精进的。
因为明香对这类小事的要求特别高,柠檬片儿要切得圆润、规整、厚薄适中。
其他的水果也是,哪怕是要做西瓜碎,切出来的西瓜肉都不可以大的大、小的小,要是一个个正儿八经的、大小均匀的方块儿。
陆继红听她这么说,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说实话,她听太多故作谦虚的话了,那些话也没错,可听多了心情不好。
倒是李红云这样的,让她觉得满是野心和活力,挺好的。
陆继红视线又在李红云切好的那些菠萝片上扫了扫。
再看一眼其他人的,赶忙又把视线移了回来。
确实也挺好,但那个粗暴啊,到处都是汁水,沾到手上又流回来……
还是李红云同志切得像样。
陆继红不禁又默默点了点头。
五个人每个人都切了两三个菠萝,李继红便让她们停手了。
这时,正在工作的那些员工们接了她们递过来的果肉,很高兴地跟她们道谢。
“谢谢啊,祝你们每个人都能到咱们这来上班!以后咱们一起当同事,一起上下班!”
“别紧张,我们陆主任很好说话的,就当来参观就是了!”
她们的和气让李红云又轻松了几分。
她和大家一起跟着陆继红继续往前走。
这期间陆继红没怎么停下,她也没说什么话,跟着从一个个的大型机器前走过。
看着那些机器,李红云满心好奇,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边看边想着这些机器是干什么用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鼓捣这些。
可能是因为她每次看明香从厨房的柜子里掏出这个拿出那个,也是这么满心好奇,想着那些是干啥用的?
这都成习惯了。
李红云的眼里不禁浮起一丝笑意,心下再次轻松了几分,小腿肚子也不抖了。
没过多久,她和其他四位同志被陆继红带着,停在一个很高很大的、竖圆筒状的机器面前。
陆继红转过身来朝她们笑:“同志们,你们知道咱们这个机器是做什么用的吗?”
大家:“……”
一时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她们又不是专业的,也没在罐头厂看过。
甚至要不是因为这次罐头厂招工不限学历,让她们有资格来考罐头厂,她们甚至都没资格进来这车间参观!
机器么都是差不多的机器,钢铁的身子,各种各样的其他结构。
突然这么问,她们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各自都是干什么的!
有人脸都涨红了,抓耳挠腮地:“啊,啊,这个嘛,这个,反正就是做菠萝罐头用的嘛……”
也有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带着些讨饶似的说:“陆同志,咱也没干过这行啊,等干上了,自然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
陆继红没说话,只试探性地把目光放在了李红云身上。
李红云还在思考。
她是跟着明香学过做罐头的,虽然做的是荔枝罐头,但应该大差不差。
她回忆着一路走过来时的那些流程。
先是洗菠萝切菠萝。
然后第一个大型机器有个横躺着的铁栅栏般的结构,大片的菠萝不掉下去,小的掉下去了,想来是过筛后挑选精品和差品用的。
再后面像个大煮锅,那不就是煮菠萝吗?相当于那时候明香煮荔枝肉。
然后现在的这个机器,虽然是密封的,但外围全是雾蒙蒙的蒸汽。
等等,蒸汽?
是了,煮了自然就等着装进罐子里。
明香说了,装进去之前,罐子要用蒸汽消毒。
李红云想到这里,脑中已经有了完整的逻辑链,甚至连后面几个机器是干什么用的心里都有了主意。
她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陆同志,这是消毒杀菌用的。”
她这话刚出口,旁边拿着一本本子在记录什么的一位员工忽然就抬起了眼皮。
他蹦过来,对陆继红说:“哟,陆科长,咱厂里这次不是招的普工吗,怎么来了个连杀菌消毒都懂的女同志啊?”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李红云一眼:“这位同志不一般啊,看这身打扮就让我害怕。”
他又走近一步,朝李红云笑了一下:“你好,同志,我叫汪德明。”
“你不会是来跟我抢饭碗的吧?”
李红云被他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脸一下子就红了个透。
汪德明哈哈大笑,跟陆继红打了个招呼,自己去干活去了。
陆继红看了李红云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安慰其他人。
“没事,你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咱继续逛,啊。”
这时那四位都很丧气。
可一听说还能再逛,又涌起了希望。
对啊,不可能只考一道题嘛,后面还有的是机会。
大家随着陆继红继续往前走,看那些轰鸣的机器。
陆继红问她们:“刚刚说到杀菌消毒,有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刚才看到李红云被这里的正式员工那样夸,几个人自然都有了些小情绪。
这会儿急着表现,都争相说了起来。
“那怎么不知道?我不是不知道消毒杀菌,我是不知道那机器是杀菌消毒用。”
“是啊,谁家做罐头不消毒呢?那诊所里打针还要消毒呢!”
陆继红笑:“嗯,是这个理儿。”
“那你们知道杀菌消毒杀的是什么东西
全场:“……”
现场又有了些雅雀无声的味道。
那四位女同志有的瞪着眼睛,有的撅了嘴,有的甚至直接把视线放到了李红云身上,好像下意识地觉得李红云就知道似的。
李红云确实是知道的。
要被明香晓得了这事,估计得笑了。
陆继红的问题简直是问到了李红云的舒适区。
李红云现在可是把“细菌”两个字都挂嘴上的。
一会儿:“明香,这个上面有细菌吧?我拿去蒸一蒸?”
一会儿又:“明香,我去洗个手,别把细菌弄进去了。”
总之,李红云听了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杀的是细菌。”
陆继红挑了挑眉:“哦?”
用鼓励的目光示意李红云继续说下去。
李红云触及到这目光,那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尽管她说话还是有些慢腾腾的。
“就是不管空气还是锅碗瓢盆还是我们的手和衣服上都有细菌,虽然我们看不到它们,但它们就是有,用显微镜才可以看到。”
“有细菌就容易破坏我们的食物,让它们变质坏掉,产生毒素,不但吃了容易生病,还不利用长期保存。”
“用蒸汽的热度可以杀死它们,用酒精也行,但是我们做吃的一般不会用酒精消毒,就得用蒸汽了。”
她越说越兴奋,脸上两团红晕,手也开始比划。
“还有一种叫做真菌,好的真菌可以发酵做酒酿或者改变食物的口感,不会破坏食物,但如果用蒸汽蒸,也会被杀死。”
陆继红:“……”
陆继红眼睛都瞪大了,甚至过来拉了一下李红云的衣服。
“红云同志,你书读得很高?还是说,你家里有学过生物的工农兵大学生?”
李红云被她问懵了。
“没、没有啊。”
“我是个文盲,不过我前些天已经学完了小学语文和算数,我觉得我挺聪明的,学习能力很强,也很擅长问问题。”
陆继红:“……”
陆继红的血液简直要沸腾起来!
本来是缺个打杂的、让干什么杂活、甚至打扫茅厕都不会不高兴的普工,没想到直接招到个这么靠谱的!
但陆继红不是沉不住气的人。
说不定这位李红云同志有熟人在罐头厂做过,知道一些东西,故意告诉了她。
还是继续看看吧。
参观完了流水线,陆继红又让人发了材料给她们,让她们当场做一罐菠萝罐头出来。
五个人中,马上就又两个懵逼了,愣愣地站在那儿。
“啊?”
“做罐头啊?”
这年头物资紧俏,别说做罐头了,有些人连罐头的面都没见过。
罐头的配方都相当于是一种厂里的机密,她们又不是专业的,她们哪里知道啊!
还有两个很是淡定,心虚不表现在脸上,拿了个菠萝就硬着头皮上起手来。
她们把菠萝切了,放在罐子里,然后调了些白糖水进去。
然后拿着那开口的罐头呆了一会儿,问陆继红:“陆主任,是不是要封口啊?这也封不了啊?”
另外一个说:“缺了条干净毛巾,不然可以用毛巾塞紧,我们家把做好的腌鱼保存到陶翁里就是这么干的。”
陆继红实际心里已经开始嫌弃起来,但她一向不跟人结仇,面上仍是笑笑的。
“厂里可以让你们使用一下封口机,只要你们会用就行。”
又说:“哦,我们不负责派人教你们。”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好呀。可是陆主任,那封口机在哪里啊?”
陆继红:“你们刚刚过来路过了的,自己去找一下。”
二人:“……”
她们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有人坐在哪个机器面前封口啊!
陆继红笑盈盈地打发了这几个,就把视线又放在了李红云身上。
她觉得李红云做事看着真舒服。
有板有眼、不急不忙的。
关键全程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腌臜的感觉。
这人甚至当场用她们给的酒精灯做了个蒸锅用来消毒!
找封口机也是找得极快,甚至只是在那里摆弄了一下,就会用了!
要知道,为了给这些人出难题,今天他们特意让最后一道工序--封口罐头的工人们都提前休息去了。
就是不让她们看到,好有样学样。
没想到看李红云这架势,人家根本都可以当一个成熟的封口工人用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自己把罐头封了口,她还教别人也怎么用。
那温和谦逊又团结同事的样子,看得人心里舒坦极了!
陆继红心里已经定死了李红云。
她面试过那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能直接上手干活的。
哪怕是有相关经验和知识的,也不一定比她做得好。
有的人理论是很厉害,可一动手,完蛋。
有的人动手动得挺好的,人家不修边幅,一点儿无菌观念都没有。
一旦在心里定下了李红云,她就觉得后面的面试有些无聊。
不过她是个认真的人,还是兢兢业业地继续给下一批人面试。
只是在李红云她们出工作间的时候,她把李红云留了一下。
“红云啊,待会你别走,去外面坐坐。”
“咱们这次招人是当场出结果的,不能让你们回去白担心不是?”
李红云被她说蒙了,张着嘴“啊,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继红拍了拍她的肩。
“去吧,去外面休息一下。”
这一休息,就休息了两个钟头。
期间李红云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手指头都给绞出了痕迹。
人一紧张,就会往坏的方面想。
她想着,要是自己落选了,明香该怎么看她?
她不想让明香失望。
可她又想,明香说她可以她就可以。
这两种情绪在她脑子里打架,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直到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李红云!李红云同志!”
李红云“腾”地站了起来。
有人穿过人群而来,朝她挥了挥手里她的资料。
“你被录取了,现在去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报道!”
李红云在那一刻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她蹲在地上大喘着气,强忍着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
她拿出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大步昂扬地跟着那人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心里却一直想着明香的脸。
明香,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明香这个点儿正在院子里吃点心。
曾易青又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桶牛奶来,冰箱里还冷藏着一桶,她觉得有余裕了,便拿了一桶出来做舒芙蕾。
做舒芙蕾的模具和铁板也是她让曾易青给她找铁匠打的。
可惜的这铁板是不能连电,她只能用把它放在炉子上面烤用。
把黄油融化,均匀地往模具内部涂,到一点儿白糖,就把模具处理好了。
接下来加热牛奶、白糖,筛入低筋面粉搅拌,关火后再加黄油和香草精油,放凉后加蛋黄搅匀。
接下来的过程和上次做蛋糕差不多,打了蛋白后加入蛋黄糊中。
最后把这面糊放在烤盘上烤就得到了舒芙蕾。
上下两层都是焦黄紧实的蛋糕薄层,里面却是云朵般蓬松柔软的奶油面糊层。
因为高温烹制,那香气显得分外热烈,让明香觉得自己的头发丝儿都带着奶香味。
她在上面浇了些榛子奶油层,那奶油层便像火山熔岩一般翻了下来,看上去更加诱人。
明香吃得人都醉了,手撑着下巴,愉悦地眯着眼睛。
就在这时,她看到李红云背着个布包,满脸羞涩地走了过来。
明香心下了然,也不动身,就坐那儿等着,只不过把另一份舒芙蕾往自己对面放了放。
李红云果然过来,红着脸也红着眼睛,看着明香就又哭又笑起来。
“明香,谢谢你,谢谢你,我被罐头厂录用了!”
明香笑着把那舒芙蕾又往她身边推过去一点:“嗯,知道了,吃点舒芙蕾平静一下心情。”
李红云难以置信地看了那舒芙蕾一眼:“真好看!真香啊!这叫什么雷?”
不过明香懂的东西很多她听都没听过,她也不再问了,过来用双手把明香的手握住了。
“明香!你知道我会被录取的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我以前,以前那么废物……”
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明香等她哭完,仍是笑着喊她吃舒芙蕾。
“吃吧,让心情平静下来。”
这才坐了下来,拿起明香给的那根又细又小的勺子看了许久,才轻轻在那舒芙蕾上舀了一下。
谁想那舒芙蕾居然晃晃悠悠颤抖起来。
李红云的手停在那里不敢再动,一双眼里满是惊艳。
“妈呀,这个雷看上去真软真嫩啊!”
明香用眼神示意她吃。
她这才忍心尝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
“真香!都是奶香!”
“不过我怎么感觉舌头都还没碰到它它就化了?”
“明香,你真厉害!这么好的东西你都做得出来。”
“这要是能在供销社卖,得卖多少钱啊!”
对她满脸真诚的惊讶,明香很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