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眼睛亮了,“乘驴车两刻钟,那就是单程一刻钟左右。”
她低头看案上的羊皮地图,方才已逐一标记过书坊,如今很快就寻到了这间“来墨书坊”。
来墨书坊地处城西,坐落于家有薄资的居民区旁。
毕竟纸张如今还不那么便宜,对其有追求的,都绝非那些每日奋力为餐食奔波的底层布衣。
以来墨书坊为中心,黛黎估算了下驴车的速度,圈出一个圈来,“他很可能就在这里。”
“父亲,事不宜迟,不如即刻带兵去将这一带围!”秦祈年兴奋道。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不急。”
少年愣住,不解问,“父亲,如今好不容易知晓了具体的书坊,还有他们大致的落脚地,为何不打铁趁热?”
“确实是打铁趁热,但不是现在。”秦邵宗转头看向窗外。
黄昏已至,天幕铺开大片的灿烂晚霞,如同名家最宝贵的绝笔画。
再过些时候,就该宵禁了。
秦邵宗:“等宵禁。宵禁后城中不得随意走动,他们只能待在屋中,没办法前往传舍。”
若是如今立马去抓人,难保对方听到风声,直接躲入传舍,而非回原住址。虽说以防万一,他也在传舍也派了兵,但郡中大小传舍少说也有上百家,到底麻烦。
“白象”只是个代号,此人姓甚名谁,那是半点信息都没有。
秦祈年恍然,而后又问,“父亲,您今夜出府否?若是不去,今晚的追捕之事全权交给儿子负责如何?”
“行,由你负责。这个来墨书坊是重点,入夜后,先查书坊内所有人的户籍,那些个小佣必定是教徒,顺藤摸瓜可逼问出那处府宅;当然,他们的话不可尽信,得分兵前去寻找附近有桂花树的屋舍。”秦邵宗指点他。
秦祈年:“唯!”
黛黎忽然道:“祈年,今夜我随你一同去吧。州州曾和我说,白象和谛听是双生子,两人长得颇为相似。我见过谛听未伪装时的模样,也大致知晓他们的伪装方法,我若是见了白象,应该能认出他。”
鱼胶长期戴必定是不舒服的,当初她被劫上船,从白日城的津口溯游往西行,光是行船就历经小半个月。
大概船上唯有她一个外人,他也不认为她能逃出去,故而当时谛听并无伪装。
秦祈年一听她见过谛听,当即十分乐意,“好的,您到时候跟着我……”
“夫人。”秦邵宗看向黛黎,后者毫不闪躲地与之对视。
“我儿被他设计,虽说阴差阳错让除虫比预想要顺利些,但也不能抹去他们的歹毒用心。秦长庚,你让我待在府中静候佳音,我是如何也做不到。”黛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秦祈年已经不是第一回 听黛黎连着姓喊他父亲的表字,但每一回都仿佛有穿云裂石的惊雷落下,令他心头大震。
少年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没说不让你去,我和你一同出府。等抓到人了,夫人想怎么拷打都行。”秦邵宗语气多了几分无奈。
黛黎移开眼,“宵禁后行动是吧,那赶紧让人摆膳,今晚有其他行动,早点吃完。”
今日的晚膳早早呈上,待用过夕食,外面的天幕只余下一层浅浅的淡光。
黛黎回房换了套钴色的骑马装,一头长发全部盘在头上,以一根银蛇发簪定住。她没有戴其他发饰和耳饰,加上黛黎本就高挑,这一身骑马装穿得相当英姿飒爽。
但当她抬眸时,那双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如明霞流云,有种说不出的明艳风情。
秦邵宗双手抱臂地靠在窗牗旁,看她换衣裳和束发,“夫人神采飞扬,今夜必定能得胜回朝。”
黛黎:“……”
黛黎神情复杂,“我算是看明白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难言的感叹,秦邵宗扬眉,“看明白什么?”
“你儿子时不时冒出来的那股胡说八道的劲儿,分明是随了你。”黛黎实在不明白那两个词之间有什么因果。
秦邵宗:“……”
男人明显沉默了下,但很快说:“祈年也是你的儿子,夫人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之事。”
黛黎抿唇,将脑袋扭到一旁去,不再看他。
秦邵宗一看她这表情,轻啧了声。
得,她这是又倔上了。
不久前秦宴州负伤回来,丁陆英直言即刻除虫效果最佳。这是要事,耽搁不得分毫,遂今日就安排除虫。
至于何首乌和麝香这两样名药,早在其他药材收集完毕时,便随大流一同送入丁府。
此事他从未说过,那日后她亦未问过。然而秦邵宗知晓,这狐狸肯定已猜到了几分。
方才情况危急,没空“算账”,但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
“黛黎。”秦邵宗沉声道。
黛黎一顿,到底慢吞吞转过头来。
他没有再说那些在她听来非常扎耳的话,但她知晓他是何意。
那双狭长的棕眸紧锁着她,像一汪无尽的海,浪涛澎湃,势要将她卷入其中。
黛黎低声道:“此事回来再谈行不行?”
秦邵宗见她语气软化,见好就收,“可。”
在宵禁刚至时,秦府正门开启,一队由秦祈年带领的骑兵从中鱼贯而出。
约莫半个时辰后,府门再次打开,秦邵宗和黛黎带着另一队人马出府。
黛黎刚学骑马不久,骑的是一匹黑色的小母马。小母马哒哒哒地走着,虽刚成年不久,但温顺稳健,就是对比前批飞驰的骏马来说,速度不太快。
秦邵宗骑着赤蛟走在黛黎身旁,与之一同领着队。
距离来墨书坊还有一小段时,黛黎便看到了前方有一处灯火通明。
入夜以后,用不起蜡烛的布衣会早早歇息,睡一觉,一觉起来天光大亮,还何愁点灯。
靠近来墨书坊的这一片居民相对富有些,还能看见零星的灯火。
马蹄声踏过寂静的街巷,树梢上的鸟雀疑惑地歪着头打量这队夜行者。
也有几户人家的侧门悄悄开了少许,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好奇地往外看。在察觉到有目光扫过时,惊得“嗖”的将屋门关上。
先前去查户籍的秦祈年,这会儿已在来墨书坊了。少年看见父亲来,忙汇报道:“父亲,这书坊一共有四个小佣,一个掌柜。人都带过来了。”
秦邵宗翻身下马。
秦祈年继续道:“这间书坊的东家姓董,经查,此人住在城西二区。只是儿子遣人欲将其带过来时,却发现那董家是座空宅,根本无人。我问了邻里邻舍,他们都说这董氏早在三个月前离开了。”
秦邵宗:“此地交给我,你领人去寻这附近的桂花树。”
秦祈年领命。
黛黎望向大门敞开的书坊,隐约能看见卫兵看守着几人。她亦翻身下马,和秦邵宗一同入书坊。
被逮来的五人中,四个小佣两两分开看守,掌柜单独一处。
黛黎目光扫过几人,高矮胖瘦皆有。
四个小佣的肤色都偏黑,身形瘦削,有的还瘦成麻杆,都很符合为几餐奔波的底层。
看完小佣,她去看掌柜,掌柜要稍胖些,矮个子,这会儿冒了一头的虚汗。
这五人中,无一做过伪装。
那点微不可查的希翼落空,黛黎看向秦邵宗,示意他可以问了。
“贵人,草民老实本分,一直脚踏实地做人,从来没有行差踏错。不知贵人深夜来访,还将草民与店内几个小佣一并带来,是所为何事?”掌柜一边抹汗一边道。
秦邵宗直接问,“这书坊的东家或东家的友人近日来过否?”
胖掌柜眼瞳微颤。
秦邵宗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面在火光之下折射一道惊人的寒芒,利光直射入掌柜的眼,惊起他的战栗。
下一刻,胖掌柜身躯一震。
他僵如石雕地立在原地,不敢动分毫,生怕一个不慎碰到了此刻搭在他肩膀上、离他颈侧不足一指之距的环首刀。
“坦白从宽,你的阖家老小不仅能获得赦免,还能得到一笔赏钱。若是你遮遮掩掩,还企图拿谎话诓我,我便叫你知晓有时能得个痛快也是一种幸运。”秦邵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今夜出府未披甲,只着一身寻常的黑袍,却架不住身量挺拔,悍如山岳,经年的阅历沉淀出厚重的威压。
秦邵宗的语气并非多严厉,依旧让胖掌柜面白如金纸。
胖掌柜紧紧咬着嘴唇,似在挣扎。
秦邵宗只等了两息,未等到胖掌柜回话后,他转头看向那四个小佣,“掌柜选择赴死,尔等如何?你们当中的首个坦白者,我同样不仅既往不咎,还会许以一笔赏钱。至于剩下的几人,杖六十,完城旦四年,阖家男丁与其同罪,同罚四年,女眷两年。”
女眷两年,假设她活着撑过这两年的刑法,也基本都会另嫁他人。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丈夫还在服刑,这和死了没什区别,提供不了任何经济支持。而大燕官寺会给这类女眷开绿灯,允她另外择偶,再成婚生子,促进生育率。
秦邵宗的话刚落地,其中最瘦弱的那个小佣就急忙道:“贵人,我都告诉您!”
黛黎在旁边看他审讯,叹为观止。
秦邵宗收回环首刀, 却没有让那个小佣立马禀报,而是道:“你随我来。”
他带着人往二楼去,黛黎好奇, 也跟了上去。
待上了二楼,完全与底下的人隔开, 秦邵宗才道:“如实道来。”
那小佣噗通一声跪下,“贵人,大家都加入,我不能不合群。我……我来这书坊不过七个月, 起初并没有加入东家他们, 但东家和掌柜有时祭拜并不会避着我,他们说无生老母主张人人平等, 还说只要信教,死后就能登上极乐。”
或许是心急, 他说得颠三倒四,有些含糊不清。
秦邵宗没打断他, 黛黎也在听着。
“大概三个月前, 东家说他要南下去荆州探亲,临行前他说有门远亲可能会来书坊,会替他接管书坊一些时日,让我们好生伺候。约莫两个月后, 果真来了人, 为首的是两个年轻的郎君,噢,还有一个小娘子,对方手上有东家的信物。那位小娘子后续在书坊落脚,三楼有个她的房间呢。”小佣如此说。
“东家的远亲姓甚名谁?后来他们住在何处?”秦邵宗问。
小佣摇头, “具体名字不知,我只知晓他们姓‘白’,因为我曾听掌柜称呼他们为白郎君。至于住的地方,我更加不知了,这两位白郎君是掌柜一手招待,他们与掌柜接触最多,且除了最初那段时日,后续他们都不怎么来书坊。反倒是在此地落脚的那位小女郎,我受她差遣过几回,但皆是端茶倒水,也没什么特别的。”
黛黎问,“那两位白郎君什么模样?”
小佣憋了许久,只说出“五官周正”这四个字。
“是没有什么记忆点吗?”黛黎见状问。
小佣连连点头,不敢直视黛黎,只将目光放在她的玉佩上,“确实如此,中规中矩,并无任何出挑之处。”
秦邵宗:“楼上的小娘子曾差人去寻他们,此事你可知晓?”
小佣颔首说知晓,还说恰好碰见过一回。
秦邵宗又问:“那人被派出去,再到白郎君来到书坊,是否用时约莫两刻钟?”
小佣愣住,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好像……好像是的。”
之后秦邵宗又问了一些问题,诸如除了掌柜以外,书坊中何人与他们接触最多;那二人在书坊待的那些时日,是否有外人上门拜访;他们来书坊的频率几何;楼上的小娘子是否经常外出等等。
有些问题小佣知晓,有些是一问三不知。
秦邵宗对此倒没说什么。待问完话,他让卫兵守着此人,将其单独看守在二楼。
“夫人,我们且先下楼。”秦邵宗从卫兵手中拿过火把。
黛黎低声问他,“秦长庚,你还想去审那个掌柜吗?”
从小佣的话里,掌柜明显知晓许多信息,说不准连他们住在何处都知晓。
楼梯算不上宽敞,只容一个壮汉通行,若要并行两人,非娇小女郎不能走。黛黎和秦邵宗一前一后下楼。
他持火把在后,后阶本就比前面高,火光将黛黎脚下的路映得一清二楚。
对于她的问话,男人回答:“会审,但对于这等敬酒不吃吃罚酒之人,不会再与他多废话。”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句很平淡,不带任何情绪的决定了一个人,乃至对方阖家的未来。
一阵无形的风吹来,拂开了黛黎记忆里的某个角落的尘埃。
她的回忆控制不住地飘到大半年前,在那个待客的厢房内,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后,一柄利刃从外飞入,嗡鸣着钉在内间墙壁上。
那一刻,命运的轨迹发生了偏航。她的后半生也彻底走向了另一个她此前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黛黎停下脚步,不住回头看身后的秦邵宗。
他手持火把,将之稍稍往内收,处在远离她的安全区域。
察觉她回头,男人长眉挑了下,“如何?”
比起初见时的冷锐,如今的秦邵宗无疑是平和的。暖和的火色在他眼里跳跃,琥珀似的棕瞳映着女人的身影,满满当当的都是面前人。
他站于高处,低着头看她,亦是居高临下,却没有了先前面对胖掌柜时的那股慑人威压。
黛黎缓缓摇头,继续往下走。
待回到一楼,先前还站得住的三个小佣齐齐噗通地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倒豆子似的说着自己知晓之事。
有人说城东的一个赵姓商贾来找过那两个郎君几回,每次都在三楼起码待半个时辰才离开。
有人说对方特地留了一个仆从供那三楼的小娘子跑腿传讯用。
还有人说自从两位郎君出现后,书坊里频频出现了一户大户人家的奴仆。
“哪个大户人家?”一直冷眼旁观的秦邵宗突然道。
得到应答的小佣最初欣喜若狂,但很快苦恼摇头,“我不知晓,当时观那人只觉他衣着比寻常人要好上不少,又听他一口一个恩主,因此才知晓他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此人外貌如何?”秦邵宗问。
小佣如实形容,大概心有惧意,他描述得分外详细,连对方颈侧有一颗长毛的大黑痣也一并说了。
秦邵宗看了眼旁边的胡豹,后者点头表示已记下。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踏夜而来。
“父亲,寻到了!”来者竟是秦祈年本人。
着黑红拼色劲装的少年勒停马匹,兴奋道:“说来也巧,这附近唯有两处有桂花树,且这两处都不在路边。一处是个空宅,另一处有人入住。”
秦邵宗眯了下眼睛,“空的那处宅子,派人看管否?”
秦祈年说派了。
这是渔阳,是他父亲的地盘,最不缺的就是兵。虽说第一处无人,但以防万一,还是派人严加看管了。
秦邵宗转头看黛黎,“夫人,我们过去看看。”
黛黎自是同意。
马匹比驴车快多了,用不了一刻钟,黛黎便看到了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宅舍。
此地并非“城中村”,放眼看去找不到一间一进的屋子,起码都是二进,甚至三进。
被围起来的屋宅就是一座三进的房子,前后两门皆有持火把和长戟的卫兵看守。
屋门大开,目光无阻隔的直通内里,还未下马的黛黎看到前厅聚了十来人,男女老少皆有之。
“父亲,这户人家姓商,阖家包括奴仆在内,一共二十七人。全都在此地了。”秦祈年跟着下马。
“确定无遗漏?”秦邵宗问。
秦祈年坚定道:“没有,儿子派人仔细搜查过一轮。”
黛黎跟着他们父子俩入内。
周围是一众举火的兵卒,火光清晰地映亮了每一张带着惶恐的脸。
最年长的已知天命,底下是几个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容能瞧出有几分相似。
黛黎抿了抿唇。
秦邵宗微不可见地皱了长眉。
秦祈年未察觉到两人的异样,兴致勃勃地喊黛黎,“黛夫人,您快看看那个白象是否在其中。”
一转头,他又对这户商姓人家说,“你们把头都抬起来。”
在黛黎从商姓人家面前走过时,秦邵宗脚步一转,朝着不远处的那棵桂花树走去。
树栽在前庭,约莫一丈多高。桂花的花期在九月和十月,如今已是深秋,树上挂着一簇又一簇丹枫色的桂花。
比火色稍浅些的色彩缀了满树,有些还落在地上。不过许是奴仆勤勉打扫的缘故,地上的花瓣不是很多。
秦邵宗垂眸,在地上看了片刻,没看到车辙子。他唤来胡豹,“这户人家的驴何在?”
胡豹:“养在后院的驴棚里。”
秦邵宗不再问其他,提步去了后院的驴棚。
相似小说推荐
-
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金乔沐) [无CP向] 《(历史同人)在秦朝忽悠人的日子》作者:金乔沐【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11-03 完结总书评数:922 当前被...
-
将军夫人重生后(风月摆渡人) [穿越重生] 《将军夫人重生后》作者:风月摆渡人【完结】晋江VIP2025-11-02完结总书评数:90 当前被收藏数:1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