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这时,晏怀微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姓秦名炀,乃故太师秦桧的养子。
秦桧和秦熺虽已一命呜呼,但秦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由秦炀四下走动帮晏怀微伪造一个身世仍是轻而易举之事。
依照秦炀的谋划,晏怀微假扮书会先生混入王府,与秦炀里应外合,伺机寻找能让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
于是乎,带着满腔旧仇新怨,晏怀微再一次站在了泸川郡王赵清存的面前。
赵清存冷冰冰地说完“赶出去”三个字后,加快脚步向暖阁外行去。
孰料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柔婉嗓音:“……殿下且慢。”
赵清存猛地顿住脚步——并非人家叫他慢他就慢,而是这声音竟隐约像是他的一位故人!
“你说什么?”赵清存回身看着正对他施礼的女子,极力控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惊愕。
晏怀微向着赵清存拜了三个万福,徐徐言道:
“妾从海宁至临安,在瓦子里讨生活,常听人说临安府有三骨——忠骨、财骨、玉骨。忠骨乃咸安郡王韩世忠,财骨乃清河郡王张俊,而这玉骨,便是殿下您。世人誉您为‘玉骨兰郎’,想必殿下是知晓的。”
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市井间对于达官贵胄的阿谀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竟平白多了几分轻灵雅趣。
赵清存却暗自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女先生的声音虽柔婉,却又显得十分喑哑、凝涩——乍听与故人音声相似,实则不及故人之万一。
那边女先生又施一礼,礼罢,话锋一转却忽然尖锐起来:
“妾本以为,殿下既被称为‘玉骨兰郎’,必然不同于凡夫。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妾虽是书会先生,亦出自诗礼之家。本朝自太祖起便对读书人崇敬有加,太祖曾言,人臣当尽读书以通治道。殿下乃太祖苗裔,却如此傲慢无礼……”
“梨娘子慎言!”眼瞧着泸川郡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略赶紧冲着晏怀微大喝一声。
暖阁内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垂下头屏住了呼吸,整个房间静至落针可闻。
在这令人恐惧的静默中,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披着面纱的女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声开口:
“敢搬出太祖来压我,也算有胆识。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书会先生,自然知晓‘七步成诗’的典故——曹子建于七步之内作成一首漉菽诗,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今日我要你于七步之内作一首曲子词。作出,便可留下;作不出,便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话音甫落,晏怀微还未及反应,张略先冒了一头冷汗——这女先生是他带来的,倘若要治罪,岂不是连他也要带累。
张略在心里暗骂一声“遭了瘟神”,下意识便想拉着女先生跪地求饶。怎知手才刚伸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不知殿下想要妾以何为题?”晏怀微没搭理张略五官扭曲打眼色的模样,只笃定地问赵清存。
赵清存抬眸,透过窗牖向庭院看去,那里植着一株木樨。
眼下时值仲秋,但见满树金桂摇香,细嫩花蕊绽放枝上,像是缀着一树轻柔的往昔。
“就以那株木樨为题。”赵清存平淡地说。
——咏物。
听到词题的瞬间,晏怀微在心底松了口气。赵清存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咏物。更何况,这木樨花还是她的名字。
晏怀微看着庭院中金灿灿的木樨,略一思索,道:“妾奉郡王钧旨,于七步之内作一首《菩萨蛮》。”
话毕,她抬腿向着立在不远处的赵清存走去。
“天生芳蕊嘉节候。”第一步走出,第一句也随之念出。
“须弥藏入金尘袖。”再行一步,第二句亦潺湲无阻。
“秋景又团栾。”第三步向前,她与赵清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香魂辞广寒。”第四步走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她将赵清存的容颜看得清晰。
第五步继续向前,词句继而吟出:“飘零悲历喜。”
“身死风兼雨。”至第六步……她与赵清存之间已仅余一步之遥。
只要再走一步,她就可以挨上赵清存,就能与他面对面,就能扬手扇他一个耳光!
可晏怀微没有做冲动的事,她忍住了,她要的并非扇耳光这样粗鲁简单的惩罚,她要赵清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身形一转,晏怀微向侧方迈出第七步,随即吟出这首《菩萨蛮》的尾句。
她这边一首曲子词才刚作完,那边张略已经抹了把额头冷汗,又开始替人吹嘘:
“好啊!好一句——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有气魄!梨娘子果然才高八斗!”
赵清存的面上却忽地浮现出一片黯然,他像是被一首曲子词勾起了神伤往事,身形疲倦地走向壶门榻,倚着凭几缓缓坐下。
“茗如呢?”赵清存问榻旁伺候着的妙儿。
“回殿下,樊娘子伴着周夫人一道去了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应该就快回来了。”
“等茗如回来,让茗如领她去签押。”
此言一出,张略简直大喜过望!挑剔郡王这是终于答应留下书会先生了!
他赶忙上前两步,正要继续谄媚,却见赵清存倦怠地摆摆手,那意思是:都下去吧。
妙儿悄没声地冲晏怀微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适才候着的挟屋等樊娘子回来。
晏怀微明悟,遂放轻脚步向暖阁外走去。怎知才刚走到门边就和一个从拐角冲进来的冒失鬼撞了个满怀。
“哎呀!疼!你没长眼睛啊!”清脆悦耳的女声回荡于耳畔。
晏怀微被撞得差点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后才看清,这个与自己撞在一起的也是位老熟人——赵清存的妹妹、乐平县主赵嫣。
赵嫣今岁正值碧玉年华,已于数月前嫁于皇城使姜文烨为妻。皇城使为正七品武官,乃裙带官之属,故而姜文烨对赵嫣从来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这不,赵嫣虽已嫁为人妇,却总是三不五时就往泸川郡王府溜达。
“阿兄,这人谁啊?如此碍眼。”
赵嫣满脸嫌弃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小婢子,一边嘟哝着一边坐在赵清存身旁。
“书会先生……”赵清存像是突然脑壳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嫣乐了:“原来这就是大兄让人找来给你消遣解闷的书会先生!怎么是个女的?!”
复又疑惑道:“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
晏怀微心头倏地一紧——赵嫣让她摘面纱!这可如何是好!
“还愣着作甚?!快把面纱拿下来,给本县主瞧瞧女先生长什么样儿。”赵嫣见晏怀微一动不动,语气很有些不耐烦。
那边赵清存虽未发话,却也抬眼看了过来,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晏怀微,似乎好奇这个颇有气魄的女先生究竟会作何反应。
晏怀微仍是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赵嫣像是被这个不肯俯首听命的女人气到了,扬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脸这么清贵,连本县主都不能看?!”
暖阁内原本已然平缓的气氛倏地又变得剑拔弩张,妙儿和张略在一旁面面相觑。
张略刚想硬着头皮为女先生解围,却见赵嫣三步并作两步从壶门榻上冲过来,一把拽住晏怀微的衣襟,将之拽至赵清存面前。
此刻她气势汹汹,一手按着晏怀微防她挣脱,一手抓住面纱猛然用力扯落。
晏怀微的面纱就这样被赵嫣扯掉了,猝不及防地,她的面容袒露在赵清存面前。
赵嫣却尖叫一声松开手,连退数步跌坐于壶门榻上,像是被吓到了。
——袒露在赵清存和赵嫣面前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这张脸像是被火烧过,其上布满黑黑红红的大片伤疤。
但伤疤都不算什么,更令人惊愕的是,她的鼻、嘴、颊都像是被烧变形了似的,皮肤皴缩,导致五官歪歪斜斜地伏在脸上。
这容颜任谁看了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呼一句——天底下竟有人能丑得如此五花八门?!
张略才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可真怕泸川郡王一怒之下将他拖出去打个五十背花杖——谁让他刚才拍着胸脯向郡王保证这梨娘子貌美如花呢!
贼老天,你想要张略的命你就直说啊!
所幸泸川郡王并未因这女先生是个丑八怪而将之逐出王府,只命她披好面纱去外面等着。
妙儿领着晏怀微仍回到那间小小的挟屋,从晌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终于把樊茗如给等了回来。
晏怀微虽未见过樊茗如,可她对这人实则早有耳闻。
犹记当年,赵清存意有所指地当众说自己最厌烦才女之后,没过多久晏怀微便听闻坊间传言,说赵家兰郎接了一位姓樊的女子入府。
那女子便是樊茗如。
直至今日,当她真正与樊茗如面对面站着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玉骨兰郎为何会格外青睐这位樊娘子。
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樊茗如端着一身娴雅模样,将这番话向晏怀微娓娓道来。
晏怀微却毫不迟疑地答道:“劳动樊娘子,我这便签押。”
写罢献状并于其上画押,又收下“身子钱”,这契约便算是立下了。
却听樊茗如又叮嘱道:“你既已签押,从今日起便是府中人。这王府从里到外、从人仆到草木,皆属于恩王。恩王想惩便惩,想责便责,不可有半分忤逆。你可明白?”
“我明白。”
这三个字答得仍是无分毫犹豫。
事实上,在秦炀要她混入王府里应外合的时候,她心里便已经有了担当。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既然打算走出这一步,便已有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从前的晏怀微,性子温柔烂漫,但跳江获救之后,她已然不同于往昔。
鬼门关前奔一遭,市井坊间遭讥嘲……过往种种恨事如今反而激得她生出一种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勇气。
樊茗如却忽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梨娘子且放心,王府不是不通人情之地。虽然你面容丑陋,但我瞧你是个伶俐人儿,待过些时日我替你求一求恩王,恳请恩王在府内虞候、押番、待诏等诸人之中为你择一夫婿。届时有恩王的钧旨,我看他们哪个敢嫌你丑。”
话毕,樊茗如唤来妙儿,命妙儿领着晏怀微去晴光斋安顿。
郡王府的外院瞧着也不觉如何,过了中门才知内里别有洞天。
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穿了几道门、转了几条廊,头都绕晕了,这才终于到得晴光斋。
晴光斋乃府内一处僻静偏院,原本空置着,后来官家下旨命教乐所送歌伶入府,樊茗如便让人将晴芳斋收拾出来给诸伎乐艺人居住。
可赵清存这段时日一直是黯然神伤模样,赵昚所赐歌伶也都被他逐个退了回去,退到最后只剩下两位——再退就不礼貌了,遂留下。
被留下的两位歌伶是一对儿姊妹花,姐姐名唤应知雪,妹妹名应知月。
妙儿领着晏怀微来到晴光斋的时候,这对姊妹花正于屋外竹亭内弦拨琵琶,缓歌低唱。
见人来,应知雪放下琵琶,欣然起身唤道:“妙儿养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听听我们姊妹新学的曲子词。中秋夜要向恩王献乐,我们想着到时就唱这一支。”
妙儿究竟少女心性,听得此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是什么词?”
“是恩王所填,一首《小重山》。”应知月笑答。
妙儿虽只是个女使,可她自入府以来亦曾读书习字,此刻听闻雪月姊妹要唱赵清存的词,遂欢喜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知雪重新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应知月红牙檀板轻敲,姊妹二人音喉婉转唱将起来: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秋雨入帘丝。冰轮抬眼望,竟犹蚀。烂柯人旧旧人知。姮娥泣,打落百花湿。”
这唱词本是哀婉的,可应知雪唱一句,应知月和一句,一唱一和间竟将如此幽怨的词生生唱出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味道。
妙儿听得高兴,正想请女先生品评几句,怎知一转头就见对方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像是已被淹没于无尽的悲凄之中。
妙儿唬了一跳,心道恩王这词填得虽好,却也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可惜妙儿弄错了,晏怀微这模样不是被感动的,她是被气的!
——秦炀说得果然没错,赵清存剽窃她!
这首《小重山》是她当年嫁为人妇时,因与夫婿不睦,满怀愁绪无处排遣,遂于中秋前夕的凄凉寒夜里搦管写出。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中秋佳节的月亮并不圆满。黑云半遮,苍穹昏暗,不一会儿窗外就开始飘落丝丝冷雨,雨水沾湿纱帘,如泪一般。而她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赵清存,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
可笑现在看来,赵清存何止负心薄情,他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
妙儿扯扯晏怀微的衣袖,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之后又将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介绍给她。
晏怀微怔怔地逐一应着。
那三人见她神情颓然,以为她是刚入府不惯于此地生活,故而忧悒不乐。三人俱是温柔心肠,也不再探究什么。
妙儿将晏怀微安置在晴光斋的西厢房内,嘱她好生歇息,一切事由明日再说,之后便离开晴光斋找樊茗如复命去了。
是夜用罢飧食,晏怀微一个人坐在这间阒寂冰冷的西厢内,只觉身体也是冰冷的,心绪也是冰冷的,仿佛有万里凛风正凄凄然从她七窍内无情吹过。
恰在此时,忽听得对面厢房传出琵琶和红牙檀板的声音。晏怀微知道,这是那对儿姊妹花又在为中秋夜的献乐而习练。
她们如此俏丽明艳,不像她,浑身死气。
晏怀微起身走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这便听出应氏姊妹此刻唱的是一首《永遇乐》,只是隔着门墙听不清唱词究竟如何。
在听到《永遇乐》这一曲调的瞬间,晏怀微忽地想起那位曾居住在清波门外的女词人。
临安人附庸风雅,惯爱结社。文人士大夫喜结文社、诗社,市井小民爱结鞠社、绣社。而晏怀微和那位女词人就是在“平湖女子词社”认识的。
那人名唤李清照,旁人皆称呼她为“易安居士”或者“李大娘”,唯独晏怀微撒娇卖俏,使出小姑娘耍无赖的本事,非要将她唤作“大妈妈”。
大妈妈乃临安坊间小儿女对祖母辈或曾祖母辈之人的亲昵称呼。
其实她叫她大妈妈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们相识之日,她未及十七,而她却已年近七十。
七十岁的老媪和十七岁的少女,她们之间隔着从东京到临安那样漫长的风霜雨雪,隔着女真人的金戈铁马,隔着无法言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
彼时她是天真烂漫的江南女儿,而大妈妈却是北人南渡,早已饱尝人生沧桑,亦不再对这世间抱有幻梦与渴望。
“大妈妈写元宵的那首《永遇乐》我特别喜欢,我唱给大妈妈听吧?”少女依偎着老媪,语气满是娇憨。
李清照笑着将写了词句的纸笺递给她,她接过词纸,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注1)
嗓音清亮婉转如啼鸟,又如谁家痴儿不当心洒了一地珍珠碎玉,泠泠玎玎,魂魄空灵。
这样美的嗓音,恐怕余音绕梁三日都不止。
谁知听着听着,李清照却忽地转开头去,白发皤然的头颅低垂于胸前,双肩颤抖,不肯再看她一眼——她知道,大妈妈哭了。
可她却并未停下歌喉,而是继续唱下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昔年的她只觉这首《永遇乐》曲调好听、文辞瑰美,却并不明白其中痛极、憾极之情。直到现在,她亦经历了劈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大妈妈那时为何无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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