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冉顿然醒悟,连忙叫住他:“等等,掌柜的。”
“怎么了?”薛明辉不解其意。
盛元冉没立即回他,悄声从旁边靠近门口,以确保自己的影子不会落在上面。
薛明辉见状也不敢胡乱出声,下意识屏住呼吸。
约莫几息过后,盛元冉从门边离开。
“有什么问题吗?”薛明辉低声问。
盛元冉看了眼伏玉,轻声道:“我怀疑这里有问题。”
伏玉耳力甚佳,在窗边也能听清二人耳语,朝他们点头。
薛明辉还没转过弯来,盛元冉将他拉到窗边,离门口最远的地方,道:“这应该是家黑店。”
“黑店!”薛明辉睁大眼睛,一时之间百感交杂,不知是该为遇上传说中的黑店而高兴,还是为遇上黑店而忧心。
盛元冉:“咱们客栈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平时客人也少,开的时日也没这里长,江先生还会请匠人来养护,木材磨损程度怎会比这里还严重?”
“这……”万一是江崇被人骗了呢?
薛明辉不着边际地想,不过他也只敢想想,因为这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江崇不去骗人已是不错。
盛元冉:“木料异常是为其一;其二就是这清扫之事,一个开了五六年的客栈怎会让房间有灰?
若是不干净还能说是他们扫得不干净,可是有灰,分明是这屋子长时间没人住过了。
但这可是天字号房,怎么会有天字号房长时间没人住过?而且这可是开在城里的客栈,人来人往的,又不像我们客栈在镇上没客人,显然是有问题的。”
虽然她说得很有道理,但薛明辉还是想说一句:“小盛,你推理就推理,不要总拿我们客栈举例子,说得好像我开客栈是赔钱的。”
盛元冉:“……”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客栈一直都是入不敷出,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流落街头是因为江先生一直在填补。
盛元冉是个实在孩子,所以哪怕她并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但薛明辉还是从她脸上读出了她的意思。
他想解释,却发现事实胜于雄辩。
他辩无可辩、无从开脱,自小读的圣贤书也让他做不出胡说八道、颠倒黑白的事。
这时,伏玉接着盛元冉之前的话说:“其三,我们的马被他们牵走了。”
薛明辉:!!!
盛元冉:!!!
窗户边挤过去两个脑袋,看见远处马儿晃悠的尾巴,二人面上齐齐涌现出一股悲伤,眼中仿佛写着:五分难过,三分不舍,还有两分难以置信。
伏玉在旁观察,认真学习这一复杂感情表达。
“完了。”看清真相之后,两个人默契垂头,一个偏向一边,异口同声地哀叹道。
要说二人不过相识不到一载,竟能默契至此,伏玉看得百般佩服。
盛元冉:“我们该怎么办?”
她没有和黑店打交道的经验,以前每次出门都只负责跟着师兄师姐们。
薛明辉:“怎么办……”
一匹马可是很贵的,现在一下子没了六匹啊!
“先逃吧。”伏玉语气笃定,声音虽还带有几分虚弱,但无疑给那二人带来了勇气。
“对,先走再说。”盛元冉瞬间打起精神,收拾了紧要的物件随身带着。
薛明辉也振作起来了:“旁的都不用管,我们先跑出去,找到他们之后再去报官。”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离开这里。
三人都没带包袱行李,一身简单地出门,大堂空空荡荡,客栈大门紧闭。
“几位客官这是要去哪?”店小二拦在楼梯口,笑着问道。
薛明辉一脸矜傲,十足的纨绔作派:“本公子去哪也是你能置喙的?”
店小二笑得更加谄媚:“客官说笑了,小人不敢,只是您先前点的菜都好了,小人正要给您送上楼去呢,您现在出去菜恐怕就冷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下面,但店小二依旧不肯退让。伏玉上前一步,冷声道:“闪开,莫误我家公子的事。”
店小二丝毫不恼,照旧笑着,看向薛明辉:“公子,您还是回去吧,我马上就将饭菜给您送来,若是有别的想要也大可吩咐小人去买,何必劳您亲自跑一趟?”
薛明辉冷了脸,不怒自威:“本公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你什么事!赶紧给我滚开,将门开了。”
“公子,恕小人实难从命。”店小二认输一般的语气,话中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薛明辉看了眼盛元冉,盛元冉当即会意,剑出鞘半寸:“再不让开,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哎呀!真吓人,”店小二面上仿佛真被吓到一般,手却是按住剑身,轻轻巧巧地就将盛元冉的剑给逼进去了,面上还是笑,“小姑娘还是不要碰刀剑才是,小心伤着自己,若是不慎伤到了脸可就嫁不出去了。”
盛元冉心惊,就见眼前一道剑光闪过,同时肩上一股大力扯得她躲过剑式。
伏玉把盛元冉推向薛明辉那边,语速飞快:“护好公子,上楼!”
又响起一道凌厉的风声。
只见伏玉抽出长鞭与店小二缠斗起来,又有几人不知从哪跑出来加入战局。
楼上亦有两人挡着。
盛元冉把薛明辉护在身后,提剑刺去,与楼上二人交起手来。
薛明辉处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也知道以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凑上去只会是帮倒忙,只好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努力出声干扰敌人。
伏玉脸色愈发苍白,红衣颜色更深几分。挥鞭打斗同时分出一丝心神,余光时时注意着上面二人,自然发现了盛元冉对上那二人还是有些困难,虽然现在好似打得有来有回,但再拖下去情况只会更糟。
她眼神一变,周身气势更强,挥出的每一鞭都带着强劲内力,扫退下面几人后迅速转身,拉上薛明辉就往上跑,另一手还在不停挥着鞭子。
盛元冉得了喘息忙踹开最近屋子,从伏玉手里接过薛明辉几乎是扯着他进去,一把打开窗户,果断往下跳。
窗户下面是客栈后院,原先的人都被打斗声引到大堂去了。
落地之后盛元冉看了眼薛明辉,确定他还能走就拉着跑,一剑劈开后门。外面守着的人看见他们愣了一瞬,盛元冉抓住机会剑锋直刺腿根,又毫不留情地抽出。
伏玉此时也下来了。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抢了马就跑。
这座客栈本就不在繁华街道上,现在天色近暗,街上也没什么人,更是方便了他们策马逃跑。
店小二追出来之时只看见飞扬的尘烟。
“六哥,救救我!”原来守门的人此刻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啊啊哟哟”地喊“痛啊疼啊”。
店小二中了伏玉好几鞭,好不容易才爬起追出来,却只看见那行人离开的背影,现在看见小弟这副蠢样心中更是来气,气上心头,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地上那人看了更怕,大惊小怪:“六哥,六哥你没事吧!”
“没用的家伙。”
“啊!”地上那人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慌忙转头。一个长脸鼠目,满目闪着精光的中年男子站在他后面。
“二哥。”地上男人弱弱道,也不敢再喊了。
老二走到老六旁边,不屑嗤道:“两个半吊子,一个半死的,竟然能把你搞成这样,真是狼狈。”
老六心中鄙夷,早些抓人时躲在屋里不出来,现在人跑了跟他耍什么威风。他面上装得极好,没显露半点不服:“二哥说得是。”
“呵!”老二冷哼一声,将几块银子递给他,正是薛明辉房钱里面的,“你拿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探出他们的身份,剩下的事我去办。”
“是,多谢二哥。”老六面上笑道,心中暗骂:狗屁二哥!尽会派人做事,那些个卖消息的个个是大爷,把这事推给他去打听,不就是去给人当孙子笑的。还找人?找个屁的人!城里尽是自己人,城门他们又出不去!这人有什么难找的,到时功劳就又都成你的了!
等老二离开,老六喊人把地上那个抬进去,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不对劲。”竺晏喃喃自语。
白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粗布短衣、伙计打扮,脚步虚浮的人走进了他们方才出来的汤面铺。
“二位,您们的馄饨好了。”馄饨摊的老板笑容满面地端来两碗馄饨,余光也看见了斜对面汤面铺新进去的客人。他心中更喜:又有生意来了。
没多久,馄饨摊前面就多了位客人,正是先前去汤面铺的那人,他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来一份小碗馄饨,不放葱。”
“得嘞,客官您先坐着稍等。”老板接过银子,低声说道,“最近我这得一批牛肉,客官要不要常常这牛肉馅的馄饨。”
“是专养的牛?”
老板笑了笑:“哪有那本事,就是城外人家的老牛死了,我娘子和那家人相熟,悄悄买的。”
“那就试试。”
“好嘞!您稍候片刻。”
白榆和竺晏在此时吃完,与新来的客人擦肩而过。
走出这条街道,竺晏道:“那人是开黑店的。”
白榆知道他说的是馄饨摊的新客人,仔细回忆后道:“那他估计是栽了跟头,才刚伤了就急急忙忙跑来查身份,也是报应。”
竺晏不置可否,继续说:“身上没什么油烟味和香料味,衣料较粗糙,约莫是开客栈的。”
此话一出,二人齐齐沉默下来,心中升起同一个想法:那三个不会这么倒霉吧。
互相对视一眼,白榆先叹了口气,看向对面的茶馆,道:“先等着吧。”
从那边街道出来只有这一条路。
师徒二人上了茶馆靠街边二楼雅间,点了壶据闻是进贡的绿茶,坐在窗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楼下大堂说书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上来,说的正好是“已故”天下第一的故事。
“要说这应大侠,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旷世奇才、独步天下。她十九岁下山,战遍当世英杰而未尝一败,又以计谋不费一招一式除了危害百姓多年的贼寇,实乃文武双全。我们今日要说的正是应大侠戏耍无涯寨。
无涯寨大家可能不太清楚,年纪小些的客官恐怕都没听说过,但在几十年前,那可是恶名昭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是六年前被灭了之后才渐渐没了声息。
坊间传闻这无涯寨的寨主长相丑陋,出生时天空绕满了乌鸦,鸦声阵阵,风雨欲来。村长一看天有异象,赶忙跑去村里唯一一家在生孩子的。村长劝他爹杀了这个孩子,免得惹得神仙生气,降怒于整个村子。
但那毕竟是至亲骨肉,他爹自然不肯,两人争执之际稳婆突然大叫一声。他爹一听赶忙跑进去,然后就看见这辈子见到的最恐怖的东西,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一时口不能言。
村长在外面等得心焦,担心他们出什么事,也顾不得许多,冲进去一看,就见地上一个血娃娃,明明才出生,但竟然已经生了一口尖利的牙,脸上和身上都有一大块黑斑,貌丑无比。
那娃娃虽然睁不开眼,但感受到这么多人气,当时就咯咯咯笑了起来……
要知道,他可刚从娘胎里出来啊。
还是村长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扯起孩子就要摔死以绝后患。这时孩子他娘醒过来了,连连哭着求村长放孩子一马。他爹也终于回神,上去阻止村长。
两口子在那苦苦哀求,没人注意到稳婆已经跑了出去。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担心村长放那孽胎一命,纷纷赶到他家叫村长一定摔死孩子。
看着孩子娘拖着生产后的身子在那哭,村长进退两难,狠不下心,却又担心给村长遭来祸患。最后,孩子他娘抢回了孩子,给村里人下跪,说自己会带着孩子住到山上去,不会让村里人为难。
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沾亲带故的,和孩子他娘多多少少也有些情谊,看她这么说,也就心软放过了。
此后几年村里风平浪静,如果不是偶尔看见孩子他爹上山给他们送东西,都要忘了这事。直到有一年,村里丢了好几只牲畜,连着好几日都丢了,又有人在山上发现了鸡鸭的骨头。
大家上山一瞧,就发现几个孩子扭打在一起,打人的正是住在山上的那个,他一边打人一边还紧紧抓着鸡,哪怕是挨了打也不肯松手。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村里人气急了,我们好心好意饶你一命,结果你就这么报答?不仅偷鸡抓鸭,还敢揍人!
这次母子二人被带到了祠堂认罚,期间那孩子还在一直嘴硬,不肯承认事情是他做的,非说是其他孩子污蔑他的。可是村里人已经问过那几个孩子,知道事情真相,自然不会被他蒙蔽。
最后,母子二人都被沉河,他爹也在年后娶了新媳妇,这事慢慢淡了。”说书先生稍稍停了一会,饮茶歇口气。
“先生,后面呢?他真没了?”下面有心急的看客追问。
楼上竺晏也插一嘴:“先生,不是说应大侠的故事?怎么还没讲到她。”
“快了快了,别急。”说书先生抚了抚胡须,“这孩子当然没死,他被一个山匪捡了回去,最后,杀了这山匪,夺了他的寨子,改名为无涯寨。
无涯寨建立之后,抢劫金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附近百姓深受其害。可朝廷剿匪多次都未能除尽,正气盟派去的人也折了不少。无涯寨愈发嚣张,又建了好几个分寨,每个分寨做得恶行都毫不逊色于主寨。
二十年过去,这期间朝廷和正气盟多次试图剿匪,最后都没能成功,直到应大侠的出现。
应大侠趁无涯寨一分寨建立之机混入其中,明面上每次都和他们一起去作恶,却在暗地里救下那些人,将他们藏起。短短两个月应大侠就藏了好几个村子的人,可分寨管事又不知道,只觉得她功劳出众,就在前往主寨时将她带上。
无涯寨主寨的位置经常变换,这也是为什么总是剿匪失败的原因。
应大侠记下了前往主寨的路,暗中将打探到的讯息传到府衙,内外应和,府衙迅速解决了各处分寨。此时主寨也觉察出不对了,一番搜查之下锁定应大侠。
可应大侠是什么人?岂是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可以打赢的?期间打斗细节不甚清楚,只知道等府衙官兵上山之时,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俱是受伤不能行动,无一人身亡,没一个逃出……”
“师父,”竺晏问询的目光投向白榆,“他说的可有错漏?”
“八九不离十吧。”白榆神色不变,从之前起就是一副淡然之色,若不是竺晏清楚知晓这位应大侠其实就是白榆本人,定然不会将二人联系起来。
竺晏对白榆的身世知道的不多,不过听师祖说过白榆的家在一个小渔村。
他问:“师父,你是舟山人吧?”
舟山靠河,河两侧的居民都以捕鱼为生。原本过得还算不错,只是自从无涯寨分寨在附近建立之后,两边居民就没了安生日子。
白榆颔首。
她不是此世中人,穿过来一睁眼就是四四方方的天,然后就发现自己是个婴儿,正待在井底,血腥味从上方飘下来。
在底下安安静静地待了一天一夜后,白榆开始大喊大叫。在她耗尽力气之前,终于被人救了出来——一个形容潦草的中年男人。同时,她也终于看见了此世原该是家的地方——屋门碎成几块,院里躺着一个,屋里还有一个。
潦草男人将村子里的尸身都收敛了,而后带着白榆离开。
虽然没与他们相处过,但白榆不敢忘了这份仇恨,在出师下山打出一定名声之后开始着手混入无涯寨,将其一举灭尽。
竺晏没再说话,转头盯着窗外。没多久,拐角处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二人结账下楼,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到了一家雅致客栈。
现在天色已黑,借着客栈烛火,竺晏看清了客栈牌子下首挂着木牌的图案,朝白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确是道上的。”
行走江湖,自然免不了有遇上黑店的时候,有那运气不好的,还会碰上黑吃黑,为了避免大水冲了龙王庙,此道中人都会互相认认记号。
竺晏之前花大价钱买过消息,卖消息的人便附赠了他几个道上势力的记号。
先前来的路上白榆已经观察过客栈的马厩,没在其中看见那几匹马,不过马厩的围栏倒是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开了。
二人没在客栈前停下,顺着街边走。
白榆道:“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贸然动作只会打草惊蛇。
“嗯。”竺晏轻轻应了一声,心想,现在时间还早,走走也好,等夜深了就能抓人审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