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豆蔻花痕(下)
昨夜,我半真半假发了一通气,今天一屋的人都安静做事。秋意渐浓,午膳后,我闲得清净在庭院练笔,我素来爱写舒雅的小楷,扁短的楷体,或浑厚颇有古风,或沉稳端润。近日却又喜欢一种复杂的篆,写来也清新可爱。婉言在旁研墨,若有所思。
新来的几个宫女,太监在我面前推来挤去,终于推了个人出来,有一张圆润脸蛋的小宫女,她到爽快,上来便跪下磕头,后面几人亦跟着跪下,“奴婢嘴舌愚笨,以往也只是在掖庭宫当差,不曾服侍过哪位主子,做事也是没个心眼儿的。奴婢有幸服侍您,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可是贵人主子娇贵,奴婢恐怠慢了主子,犯了主子的规矩,倘若因此主子不安,奴婢则万万该死,还请主子将奴婢赶出去罢。”
我笑了笑,装作未闻,沾墨落笔,口里念着:“花到十分名烂漫者,菁华内竭,而颜色外褪也;草木秋深,叶凋而枝疏者,以生意内凝,而生气外敝也。婉言,接着是什么,可不要说奴婢愚昧,奴婢不知这等话。”
婉言停了研墨,恭身礼答,“回主子,下面是书之烂漫,由于力弱,笔不能摄墨,指不能伏笔,任意出之,故烂漫之弊至幅后尤甚。这是出自《艺舟双楫》,评论的是小杜《张好好诗》,也就是杜牧,此人其书字体姿媚,用笔劲健,转折处如孙过庭《书谱》,历代评之甚多,称其书大有六朝风韵,杜牧传世墨迹只此一件,他的文采了得,世人却不知他也是极为出采的书法家呢。”
我满意一笑,提笔转腕在洁白宣德纸上落了字——吴娃起引赞,低徊映长裾。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1)。婉言俯身吹了吹,见墨迹干了,收了镇纸,将字幅卷起来以丝带系好,小心放回案几上。
“秋迩叶远,一叶窥道(2),书法时常练着,人也能更安静,如此便是我认为的修身养性。”
我边说着,一手放下毫笔,在青色竹椅上坐下,端过细瓷杯,闻了闻素茶的幽香,就着喝了一小口,轻瞥一眼那口齿厉害的宫女,她跪姿端正,面露不耐,心机究是差些。这些人原我就不情愿要,如今一试,更是不想留,自请走人到省了日后麻烦。我心下这样想,便让他们起身,面上笑意亲和,“怪我练字入神了,不记得你们还跪着呢,可有哪里不适。咱们也算有主仆之缘,我不是恶主子,只是我为人处世向来严厉些,你们愿意留下,我自然高兴,若是要走我也不便强留。话嘛,也不多说,呆会儿你们跟着婉言去,领了赏赐再走也不迟。”
好一阵过去,婉言领着他们将芙陌殿四下清理好,才打发他们走。我暗笑她的物尽其用,对她也越是赏识,可想到她是蓝瑶章的人,我对她的意图也不甚明了,如此只能暗暗叹气,看来若要将她为己用,恐怕不是一时间就能成的,好在我能察觉她对我也没有什么歹毒的用心,暂时我想是能安静相处一段时日的。
我看时辰尚早,觉得今天练字的兴致也高,于是又铺开一张宣纸,细细研墨,想着练写什么字,是赵佶的《淳化阁帖》,还是米芾的《蜀素帖》,这两位也是我极为欣赏的书法大家。
“哟,到底是个才女,我是一进来就先闻到有股墨香呢。纯贵人真是好兴致。”
嗓音清脆,不似后宫女子的娇嗲,我抬头,来人一袭蓝裳长裙,一枝翡翠钗,面目清秀,在后宫其姿色略略平庸,嘴角弯弯,眉间却带着厉气,这样面相的人,心思向来歹毒过人。
转念一想,便知她是何人。我丢笔至前,屈身行礼,“臣妾参见瑶章娘娘,娘娘吉祥。”
素闻蓝瑶章不喜笑,今天我却见她笑个不停,她见了放在案几上的字帖,随手打开来看,细细瞧了几眼后,蓝瑶章语气尖酸,评道:“字嘛,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不知你写的什么,多半是些你侬我侬的闺怨情诗,劝着你一句,这种靡靡蛊音还是少写为妙。我来可不是为了看几个字,我是来传达皇后娘娘懿旨的,纯贵人可要多保重呀,千万仔细听好了。”
“是。”我屈身而下,蓝瑶章捧出金黄懿旨宣读。
“皇后娘娘懿旨,因讳上位姓和字,今查宫中有甄氏纯贵人,闺名‘懿’,因与四妃之一容妃闺名相同,今查属实,本宫责令下改其名为‘歌’,改其后妃档上名,稍时东西六宫皆将受旨。东西六宫众人自此谨记,日后不得称呼其本名,若犯将以宫规处置。且因纯贵人隐情不报,今责令内务府暂封其绿头牌,不得侍寝,待其悔过自新,再行处置。纯贵人,接旨吧。”
我顿觉震惊,姓氏对我而言,不足为要,可是不得侍寝,暂封绿头牌,这跟入了冷宫没有分别,容妃竟能左右皇帝的爱好,也能左右皇后如何行事。我真的太低估她在宫廷多年培植的势力。蓝瑶章见我震惊笑得极为开心,草草说了几句便离开。待她一走,我恢复了平静。婉言在旁,神色细细看来显得慌张。
我轻声笑道:“这位蓝瑶章可不像传闻中是个淡泊自处,性情高洁,才思敏锐,为人友善的女子呢,竟然连秦篆都不认识。”
婉言不做声。我又道:“她是哪一点让你心甘情愿为她效劳呢。宫里有容妃这根凤凰枝你不去,却选了这样一个主子,婉言呐,你真是个迷。”
她闻言,突然跪下,情绪激动,“贵人主子,请将奴婢也赶走吧。奴婢一次又一次背叛您对我的信任,奴婢实在无颜面对主子,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为了报仇连累无辜,用尽阴险,甚至将贵人主子也算计其中。可是因为主子不同与其他主子,对奴婢不能说多好,可是相处下来,心底也是有幸能服侍主子,所以奴婢更无颜以对。请将奴婢赶走吧。”
已经挑明,我也不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语气凌冽,“我进宫第一天,蓝瑶章便注意到我了,所以派你来伺候我。我私下问过长喜,宫里如果新进了秀女,一向都是蓝瑶章安排处所和服侍的内人。膳食中的‘贵妃红’,如果不是香芹提醒,你一定会看着我吃下去的。帮我擦身子算是你好心之举,却也让你发现我的秘密。故意让我知道你领了达婆衣,却知道我一定会穿,因为在宫里容妃多年不穿白色衣裙早已不是秘密,我心高气傲便上了当,不知容妃甚为喜爱达婆衣。刚才蓝瑶章目光在我颈项稍做停顿,想来她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她刚才不说,可能是因为事情严重,她不敢肯定,否则我的遭遇怎会只是不得侍寝?”
婉言闭了目,只说:“奴婢该死,任凭主子处置。”
我说到此,心底早已不恼怒,而是亦想起她的好,于是微笑温言道:“我也记得堂外梨花依旧。你我相处时日尚短,有主仆之谊,却谈不上相知,亦说不上主仆情深。但从见你第一眼,我就很赏识你,想着,也许咱们是有缘分的。可是眼下,看来是我多想了,你栖在高枝,面上我是主子,底下恐怕我还得仰仗你呢。可惜我不能得婉言姑娘提点,心里很是遗憾。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怪责你的意思。所以,不要再说什么要走的话,你也快起来吧。”
她一语不发。我也不多问,剩下的也不用再多说。案几上的宣纸被风吹落,她起身另换一张,铺平,压上镇纸,然后立在桌角研墨。
我握笔练字,笔锋不能凝气,笔尾落字分叉,何该端正的‘懿’字,硬是少了气韵。秋风飒飒,我拽紧领口,这凉风幽幽,忽觉天已这般冷了。
是夜。琉璃宫灯下,我敞开单衣襟领,丝巾抹去锁骨边的蜜粉,铜钱大小的伤疤显现出来。古来选妃,需的青春少艾,身无暇。若是三审时发现尚无大碍,若入了宫,一个这样的伤疤足以论处死罪。我颤手扶上去,只是轻轻一碰,却似烫了手,这样的伤疤令我慌张,一挥手扫掉菱花铜镜,听得碎裂的声音,脆响良久。
注释:
(1)杜牧的《张好好诗》,牧太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鬟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这是摘自其中的两句。
(2)不知道出处的一句话。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写出来用。
☆、第七章 蔷薇牡丹幽微香(一)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1)”,婉言递上的一枚以柳叶提诗的签,墨迹淡淡,我轻声念道,只觉是支艳诗。姑姑竟用这首诗。此时已是冷冬,我入宫五月有余。空有贵人名号,却无一夜侍寝。
婉言抖开冬衣给我披上,一面说:“今早长喜到内务府帮忙做事,说是回来的路上,一个宫女姑姑让他务必交给主子的,那姑姑知晓长喜在芙墨殿当差,所以请他带信。奴婢忙着琐事,到把这事给忘了。”
披风的袖口边角脱落,婉言利落的抄过剪刀,剪了旧丝线,巧手穿针引线,很快便缝好了。针脚整齐密实,像她为人一般规矩。
我拢拢领口,随意问道:“宫里以前有个柳园吧?听说就是冬日也绿意深深。”姑姑前日的信里提过,若是柳字,她找的人就是在柳园等我。向来姑姑都会把要我去的地方嵌进诗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