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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出版] (海棠)





~4~


那天的生日party上,薛先生简直请来了半个北京的人。陈白露挨个周旋,很快我就发现她体力不支。她没有化妆,可是双颊通赤得如同舞台上的花旦。在我身边停留的时候,我看到她耳后的虚汗汇成一小股, 流进雪白的貂毛领子里。

天一擦黑,她就悄悄地走了,连薛先生也没发觉。我看着她在人群的遮掩下拉开天台的铁门,然后消失在夜色里了。



~5~


十天之后是我的生日。虽然事事要自己来、比不得陈白露有薛先生筹划,我也不愿太简便:毕竟是二十四岁,我经过了两个龙年。

这两年的生日都是在外面过,上一次在家里办party,正是陈言遇到陈白露的那一次。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可是当我把krug pink镇在冰桶里的时候,我把珍藏的盘子们搬出来用细麻布擦拭干净的时候、我采摘薄荷的嫩芽预备调酒用的时候,旧时光呼啸而至。我坐在一把宽大的水曲柳太师椅上,看着盘子上的水渍慢慢蒸发干净,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仿佛那盘子里被掸满烟灰、香槟的泡沫泼了一裙子的时刻, 就是上一秒钟;仿佛这暖和的大房子里还充满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调笑声, 陈言坐在摆满珍馐的长桌前,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陈白露就坐在窗前那把孔雀椅上,一脸不耐烦地切着雪茄……

我不住地抹着眼泪。我在客厅里坐到天亮。灯全部都开着。菜和茶都冷掉了,冰桶里的冰块早就融化,泛着浑浊的泡沫。

一个人也没有来。连陈白露也没来,她已经发了三天高烧。杨宽和路雯珊在北海道度假。

我和父母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一个月。 当我拨通付师傅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的时候,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只能自生自灭了。 自生自灭。

我直到此时,才明白这是个多么残酷的词语。自生何其艰难,自灭又多么容易:关起门来,不梳洗打扮,不接电话,直到把老本花完,然后……然后再说然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呢?我没有得罪这世界一分一毫,我见到乞丐会施舍,排队时有人插队我退后,我连课都没有翘过一节,就算我对世界毫无贡献,也是毫无危害的,那么世界为什么凭空扔给我这样的厄运呢?我终日拉着窗帘,电用光了不想出门去买,反正冰箱常年空着,电脑手机都可以不用,音乐也是不必听了,要照明我有一柜子的精油蜡烛,那是我多年的藏品。

每燃一支,就少一支。我可能再也买不起这样好的蜡烛,也不能再从古巴的小镇或者伊斯坦布尔的教堂里把它们搜罗起来。

可我一点儿也不心疼。我把蜡烛点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客厅、书房、 客房、卧室,到处都明晃晃的,几十个影子在墙壁上跳动,几十种香味同时涌过来,我感到头晕脑涨。

一只白蜡烛在我眼前熄灭了,烛心倒在一小汪蜡油里,烟冲起来, 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读戏文系的时候,常常写到一个人精神崩溃, 我让他大哭、狂奔、奄奄一息,自以为写得逼真;可等到自己身在戏里, 才明白所谓的崩溃,就是静默地对着烛心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

我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后来陈白露来了。烛影重重,我听到身后的房门被按动密码锁的声音,但是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她来了。

她的脚步轻得难以察觉,房间内的景象也没有使她发出惊呼或者叹息,她只是走到我身边,跪下来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身体好了吗?”我平静地问。 “我好了。我以后不会离开你。你永远都有我。”她说。



~6~


当天晚上我睡在陈白露家,她旧小区的小公寓。我在她的搀扶下朝着黑洞洞的楼门走去,出租车一直停在那儿,亮着前灯为我们照明。又是深秋,一地枯枝败叶,踩上去是沉闷的断裂声。

陈白露没回过这所房子。所有的家具上都罩着白色的防尘罩,地上一层细细的粉尘。

好在暖气是滚热的。

她灌了一只热水袋让我我抱在怀里,我躺在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她在冰凉的丝绸被子下垫了一层绒毯,又把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睡吧。”她说。



~7~


第二天,有人找到陈白露家里,我被人告知不被允许回家了,那所我住了许多年的房子不再是我的。来人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大叔,开口讲话时脸颊上全是括号。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这的确比较突然……”

“突然?”我笑了,“三天前电卡里的钱用光了,我没有再续。”

这人看着我。

“因为我早就知道啦。您喝茶呀。”我把茶杯朝他推了一点点,我们谈了很久,茶从滚烫变得温凉。

“走啦。”这人起身告辞,我和陈白露送到门口,和他握了手,他朝陈白露一点头,拉开门,侧身走出去了。

我怔在门口,寒冬的冷风灌进来,我似乎突然清醒了。 “叔叔!”我叫出声,“我爸妈身体还好吗?” 陈白露攥住我的手腕,我们等着他回答,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有那扇黑漆漆的铁门,在我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8~


我拒绝振作。 我不记得在陈白露的床上躺了多少天,时间在一睡一醒间混混沌沌地过着,有时候我也想,假如看窗外,草长莺飞、漫天柳絮,那么这绝望的心境里,至少打开了透得进亮光的门缝;可是每次我转头看外面,依然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伸向灰白的天空,白而小的太阳从东到西,从东到西,从东到西。

这几天杨宽来过几次,行色匆匆的样子,他总是先来看我,如果我还睡着,他就坐在床边等我醒来。他并不像陈白露那样百般劝我振作,他只是握着我的手,问我想吃什么。和我玩上一会儿,他就和陈白露去了客厅,两人低声谈上半天,不知道谋划什么事。心里清明一些的时候, 我想,当年路雯珊仇恨陈白露入骨不是没有道理的,女人的直觉总是莫名其妙的准确:杨宽和陈白露也许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见过绝顶的繁华,也做过底层的小混混;他们野心勃勃、精明坚韧,未来一个从政、一个经商,我仿佛看到一对完美的拍档正在张开一张严密的网:

二十年后,他们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坊间会流传着他们的传说,而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到那时他们闭口不提爱情,只有我知道他爱过写下《女毒枭》的姑娘,她一生爱着那个懦弱的人。也许他们修炼到从不表露悲喜的境界,只有我见过他仰头流下的清泪,她眼泪湿透了枕头。也许未来他们会背上同显赫的身份相匹配的骂名,只有我知道他们的灵魂中保留着干净的地方:这一场变故,昔日好友纷纷散去,他们依然待我如从前。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以他们为敌,我也站在他们那边。旁人的道德是旁人的事,世界的法则是世界的事,我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在我小小的视野里,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形销骨立,撩起衬衣来一看,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墙角有陈白露的体重秤,我站上去,即使当时的我昏昏沉沉,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三十九公斤。

当天晚上我终于做梦了。这些天我一直寄希望于梦境,我想见到爸爸妈妈,或者陈言也行,所有我爱着却离开的人,现世既然已经无缘,为什么在梦里也不愿现身呢?当初口口声声疼爱我的人,怎么一下子都变得这么绝情呢? 我只梦到了自己。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树盘根错节;蜘蛛在树叶间荡来荡去;大翅膀的蛾子扑啦啦地飞着。我一路躲避着虫蛇,不见天日,不辨方向,抬眼见到一座乌木小庙。庙门口有一幅副联,我跑过去看,是八个刻进木头的颜体正楷:“你是过客,花是主人。”

然后我醒了。极大的圆月偏西,是后半夜,陈白露不在身边。洗手间和书房的灯全部都黑着,我猜她在客厅里,然而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昏的小夜灯,没有人。

她出门了? 客厅和阳台之间立着一面小屏风,黑黢黢的光线下,屏风上的美人低眉顺眼。奇楠香的味道飘出来,我绕到阳台上,陈白露坐在那把孔雀椅上,满脸泪痕,香拿在手里,快要燃尽了。

“你又胡愁乱恨什么呢?”我笑着问。 “我拜神呢。”她睁开眼睛笑着说。白月光从干净的玻璃窗外照进来,洒了她一身一脸。 “别装蒜,谁不知道谁呀,你这又是在拜哪家的神?” “我也不知道哪家灵验,干脆一起拜了吧。皇天后土,各路神灵,观音菩萨、玉皇大帝、耶稣基督、湿婆干婆,你们都听着:只要你们把我身边这个人的魂儿放回来,我愿意一辈子吃斋念佛。”

“还吃斋念佛呢,除了观音菩萨,其他神仙都掀桌了。” “是哦。”她也笑,把剩了一寸长的残香捻灭在花盆里。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一直沉默到我觉察出冷。

我穿着T恤,光着腿,在阳台冰凉的玻璃窗前牙齿打着颤。陈白露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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