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头的水都放掉了,青绿的水稻开始泛黄,再晒一个礼拜,吸满了光和热的稻谷就可以收割了。
那是农村最忙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
杨树湾的人显然都对马大夫非常熟悉,一路走过去,在田里水沟边埋头干活的人都主动打招呼,喊他去家里头吃饭。
“不咯,不咯,今儿事情多,还有好几个大队要跑。”马大夫谢了正在鱼塘边挖水渠的八队生产队长的香烟。
八队的新鱼塘起网捞干净里头的东西后,生产队又往里头撒了漂□□消毒,等暴晒上几天,就要开始养鱼种菜了。
马大夫放下担子,夹在耳朵后头,然后从箩筐中拿出药水瓶跟喷雾器,递给生产队长,“天热了,蚊子起来了,什么打摆子跟大脑炎都要来了。废话我也不多讲,你们生产队,里里外外,尤其是有水的地方,千万要小心。不然别讲是娃娃,就是大人得了病也是要没命的。”
说着,他拿药水加了水装进喷雾器里头,示范给生产队长看,“用敌敌畏的时候小心点,别还没杀死蚊子,先自己搞中毒了。”
生产队长连连点头:“晓得咯,劳驾你了,马大夫。”
他看着余秋笑,示意马医生,“我们小秋大夫也是好样的。马大夫,您好好带她,保准下回就不用你满村跑了。”
杨树湾前一任赤脚大夫被招工走了,卫生院医生也时常顾不上,好几回都是马大夫自己下来搞。
“我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这些娃娃都聪明的很,看看就会了。”马医生点了药片跟药粉的数量,回头又跟余秋求证,“八队多少人来着?”
“一共五十四户,两百四十三人,其中男性一百二十六人,女性一百一十七人,六十岁以上老人三十四人,十岁以下孩子五十四人。”余秋赶紧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报数据。
马大夫哈哈大笑:“看看,我说现在的娃娃都聪明的很吧。”
生产队长单手扶铁锹,竖起大拇指来:“不愧是有学问的娃娃,这肚子里头的账本子比我这个队长都清楚。”
马医生又跟他寒暄两句,便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
余秋回头看发下去的喷雾器,犹豫着问:“老师,那我什么时候过来收喷雾器比较好?”
“收什么啊。”马医生头也不回,“这东西打过药水了,又不好放的。放心吧,他们都仔细,不会乱扔东西。”
余秋猛然回过神来,小喷雾器就相当于防疫站免费送给农民的。
难怪她觉得这种手持式小喷雾器眼熟,不就是村里人拿着给蔬菜打药水时用的吗?
呵,在物质急剧匮乏的现在,这也算是份不错的礼物。毕竟,虽然生产队的田是集体干活,家家户户的自留地可是自家打理。
余秋迟疑:“老师,我们就这样直接发下去的话,会不会做不到位啊。”
她大学时那位当村官的舍友参与精准扶贫工作,结果发给村民的羊羔被人家直接宰掉吃了。人家就不乐意劳动致富,人家宁可混日子。
基层工作其实相当难做。
马医生脚步不停:“做不到位就是他们自己遭殃,这可是他们的家。”
他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担子,安慰了句小赤脚医生,“放心,杨树湾人的觉悟还是很高的。爱国卫生运动从来没拖过后腿。我们搞卫生防疫,主要工作是发动群众教育群众,不要想着大包大揽,替群众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你好好学习领袖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是不是要依靠群众?”
话音落下,他们又在田头碰上六队的人。
马医生示意余秋上前,照着刚才在八队发灭蚊药的套路来。
余秋有种莫名的羞耻感,硬着头皮走到正在修整长镰刀的何东胜面前:“何队长,这是今年六队的灭蚊药。万一不小心打到蔬果或者粮食上,千万不能吃,起码过一个礼拜,省得中毒。”
她现在也想明白了,这些灭蚊药其实会有部分悄无声息地变成农药,用在农作物生产上。
唉,谁说六七十年代的农产品都纯天然无污染来着。怎么可能,农村灭蚊灭蝇什么的,用的化学药品可都是农药。只是因为数量有限,所以用量不得不克制而已。
不用农药的话,要让现在的农民怎么防治菜虫?褚时健那比平常橙子贵上好几倍的褚橙还不是同样要打农药。
何东胜咧开嘴巴笑,露出一口糯米白的牙齿。
余秋老疑心这人其实是在笑她,因为她昨天顶着大太阳给沤草肥的草粪塘喷洒敌敌畏的时候,正在翻草肥的何东胜就这么表情微妙地看着她。
估计是难得看到个傻子吧。
何东胜接过喷雾器跟药瓶,连连点头:“好,没问题,保准不留一个死角。”
余秋皮笑肉不笑:“爱国卫生靠大家,就看你的行动了。”
杨树湾总共才九个生产队,农田又基本上集中在片区内。如此这般,日头才刚刚升到正中,马医生挑着的担子就剩下副空箩筐。
余秋迟疑:“马老师,茅坑我们不另外处理吗?”
其实她最担心的就是茅坑,因为那里蚊虫集聚,偏偏人们解决问题又不可能瞬间完成。
前头她在公社刘主任面前提的双瓮式清洁厕所改造计划,她虽然写了报告交上去,可大队一直都说上面还没有回复。
没材料的话,再好的设计图纸也只能纸上谈兵。
“我跟你们大队书记说过了,先用板子将茅坑盖起来。”马医生担着空箩筐往回走,“防疫站跟酒厂讲好了,下午就送酒瓮过来。挖坑什么的,大队会组织人做的。”
余秋一开始还疑惑,送酒瓮做什么?再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防疫站出头解决大头费用问题了。
她惊喜不已,连连道谢。
“谢我做什么,不还是你自个儿的功劳嘛。”马医生摆摆手,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点头表示肯定,“很好,想到通过改建厕所来切断乙脑的传播源头,这个思路很清晰,主席对赤脚医生的教诲,你学的还是挺扎实的。好好做,踏踏实实地为贫下中农服务。”
余秋一愣,改造厕所切断乙脑传播途径?她打的报告里头绝对没有这项啊。她交报告的时候,大宝还生龙活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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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利用水
马医生不肯留在杨树湾吃中午饭。
他今儿忙,要赶时间。胡奶奶硬塞了半天, 也只塞给了他一根今天刚从山地上掰下来的玉米棒子。
防疫站的医生走了, 余秋也没能琢磨出来到底是谁在申请报告上又加了那神来一笔。自古行政工作赶上运动那是效率最高的,搭上防治乙脑的顺风车解决厕所问题, 这人脑袋瓜子够灵光的啊。
余秋摇摇头, 正要收她的手工姨妈巾, 却猛然发现晒衣绳上已经空空如也。
她脑子一个激灵,赶紧冲进屋。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田雨正抓着姨妈巾往自己胸口靠。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满脸疑惑地看余秋:“这是你给小宝做的围兜吗?”
她记得自己弟弟小时候吃饭就围着个差不多的东西,防止弄脏了难得新衣服。
余秋眼皮子直跳, 嘴里头含含糊糊地发出声意义不明的音节,赶紧伸手拿下自己的姨妈巾。
田雨没看出来她神情的微妙,兀自夸奖余秋心思巧妙:“你还在后面缝了雨伞布?真厉害, 这样菜汤就不会透过围兜印在衣服上了。”
不过唯一的问题是, 她怎么觉得这围兜要比小宝的衣服用料还好啊。到时候桂枝嫂嫂未必舍得给小宝用呢。
“快快快,胡奶奶,赶紧打盆水给小杨擦擦。”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跟叫喊。
紧接着是胡奶奶的惊呼:“这是怎么啦?”
余秋跟田雨对视一眼,赶紧冲出门看,刚好听到答案:“热着了, 中暑了。”
胡杨软踏踏地坐在门槛阴凉处, 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浑身湿漉漉。
他今天主动请缨帮忙掼草肥的。
所谓草肥就是植物沤肥, 乡下虽然地方宽敞, 但无论是田头还是村落, 都鲜少看得到杂草,因为都被拔了去沤肥。农民能够用到的化肥极少,种田种地几乎全靠草肥跟养猪场的圈肥。
野草要放在专门的草肥塘里头沤好了,然后再运送到田里头当底肥。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个步骤是将草肥从池塘转移到地面上,称之为掼肥。
这样一来好像可以加快草肥腐熟并且减少水分,二来则是方便再挑担子送到田头。
掼肥可不是个轻省活计,一叉子下去跳起来的草肥足足能有二十斤重,然后抛到岸上去,需要耗费的气力惊人。
不知道是重体力活消耗能量太大叫人吃不消,还是太阳过于热烈晒得人发晕,亦或者是草肥塘实在太臭了熏死人,胡杨下去没多久,就直接软倒在草塘中。
跟他一块儿搭档干活的农民见势不妙,赶紧将他这个新农民拖上岸。他在树荫底下吹了会儿风不见好,又爬进旁边的池塘里头,直接泡了个澡,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身上却始终使不出劲儿。
村民哪里还敢让他再下塘干活,趁着中午收工吃饭,立马将他送回来了。
余秋捏着鼻子拎了桶井水放在他面前,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先把大队的账目算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