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肯定行的!”
沈音之眼前一亮,立刻蹦打蹦打凑到眼前,毫不客气坐上他的大腿。
“为什么今天你要说自己有事情做呢?“
她有着察言观色的天赋,知道现在可以问这个问题,所以现在问:“为什么周笙不说话,大家不说话。我感觉你们今天都不高兴,怪。”
“因为陆家,他们怕我。”
沈琛道出个中内情,不动声色地盯住她,没能找出任何负面情绪。
只有不解:“你又没有杀他们全家人,他们为什么怕你?”
好问题。
问得太有水准,以致沈琛深思片刻,要笑不笑道:“也许他们觉得,我连自己的兄弟都能杀,杀他们更不在话下。”
“......”
“不懂不懂。”沈音之一个劲儿摆手,怪腔怪调道:“那我是傻子,我不懂他们怕什么。”
沈琛脸上浮现很浅的笑意,冷白的手指在乌黑的发间穿插。
忽然问:“那你呢?”
“什么?”她转头。
“如果我确实杀了所有陆家的人,或许有天我连周笙都杀,你就不怕我么?”
他的语调温柔而缓慢,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莫名让人联想到背对着悬崖、无路可走的人。
你永远分不清楚,他伸出手,究竟想要获救,还是想要拽着你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沈音之眸光流转,正要回答,天边biu地炸开一朵烟花。
“哇!你看!就应该坐在这边!”
她欢喜地手足舞蹈,像个真正长大不大的小孩,只顾着凝望夜空。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烟花,升上夜空五彩交织,仿佛炸开一片纷繁迷乱的美梦。
莹淡的光落在侧脸之上,照得眉目温软,笑容澄澈。
这个年过得很还行。
沈琛捏着编了一半的辫,冷不防沈音之回过头,一阵光影摇曳。
她轻而快地动了动唇,声音被烟花吵闹声掩盖。
沈琛慢慢学着重复了一遍,才明白,她说的是: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好。
我不怕你。
biu。
又一朵烟花炸开,万千火光亮彻夜空,耀得人眼花缭乱,丢了心。
*
咚,咚,咚。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的跳,久久得以平复。
入夜。
沈音之一骨碌钻进被窝,抓着边角将自己挡住,光露出一个脑瓜儿叫喊:“你过来,过来过来。”
为了安全,他们从几年前就开始睡在一张床上,各管各的半张床和一条被。
不过沈音之睡相不好,睡前非要玩闹掉所有精力的习惯更差。
沈琛只当她又要玩什么花把式,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脱下外套挂上衣架。
“你快点嘛!!”
沈音之拖长音,娇纵催促着。
双眼几乎灿亮亮的,一逮住他的走进,便像动物似的迅猛扑上来,双手拽住手臂一拉,生生把他也拽进黑蒙蒙的被子里。
“又玩什么?”
沈琛点一下她的脑门,要走。
“我有事情说,大事!”
她拽住他,神神秘秘地停顿会儿,酝酿会儿,郑重其事地问:“沈先生,请问!”
“今天晚上八点钟,外面天上有很多烟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看烟花,光看着我发呆呀?”
她心里是有预设答案的。
因得意洋洋的小模样都摆好了,只能你夸她;你要是不夸,今晚能闹得你没法安睡。
沈琛想了想,半是敷衍半是真的说:“因为你好看。”
再加个:“呀。”
“哎呀,你学我说话!”
沈音之作出一副‘受不了,我被你肉麻死了’的表情,推开他,抱着自己的被子满床打滚,咯咯天真地笑。
眉目晶莹而灵动,鲜活而娇媚。
沈琛又听到心脏发出的声音。
如同无数个沉沉的大石头,闷头往死潭深水里丢。
明明灯已关了,人是倦的,眼前却不断重复着一幕幕光景:
浩瀚的夜空,烟花,少女。
嫣红的唇,洁白细齿,以及她那无忧无虑的笑。
“我不怕你。”
她在身旁睡着,他怎么能听到她甜甜软软的声儿,伏在耳边轻声慢语道:“我知道你很好。”
“我知道的。”
“天底下所有人都不知道,没关系,我是知道的。”
“我很知道的呀。”
一声一声,长久回荡。
一跳一跳,生生不息
有什么东西在咚咚咚、咚咚咚如骤雨般乱蹦,竟然跳得他发疼。
别跳了。
别想了。
手掌覆盖住眼眸,它犹如牢笼里难以制伏的怪物,反而跳得愈发竭力,愈发用力,时刻能冲破皮肉冲出来。
这是为什么。
不必多问。
沈琛静静起身,呼吸紊乱,眸光暗沉。
绕到床的另一边,便能瞧见卷着身体的沈音之,纤细而柔软的发丝铺散在枕头边,黑夜模糊了她的轮廓。
他以指尖拨开她凌乱的碎发,描过眉目唇角,滑下脖颈,停住。
他的心跳受到天大的刺激般,吞没世间所有的声音,疯狂在耳边鸣叫。
手掌悬空良久。
终于。
他眯起眼,单手扣住她的脖子,根根手指掐了上去。
60.她死了
妄想将不该存在的事物, 扼杀在萌芽之初。
然而就在手指逐渐收拢之际,沈音之迷迷糊糊地醒来,问他在干什么。
他沉默, 一种冷冷的沉默。
“做噩梦吗?”
她含糊咕哝, 揉揉眼睛。
两条手臂犹如柔软的藤蔓。缠绕臂膀,攀爬至肩头,搂住脖子,整个人轻盈地凑上来, 无声的安抚的吻落在唇角。。
然后再回去, 双手握住他的手。
这只手握住两根手指,那只手握住三根, 温吞吞将它们挪离自个儿脆弱的脖颈, 搁在脑袋顶上。
“睡觉。”
“我陪着你呢。”
呢喃声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 她拉他坐下。
双手抱住他的腰,侧脸枕在腿边, 不消片刻便呼呼大睡。
温热的身体近在咫尺,活的,动的,脉搏缓慢的起落,浓密的睫毛垂着,乖顺得不可思议。
像家里偷娇生惯养的猫。
光是天真,光是亲热,在他面前半点儿没有防备的必要。
沈琛定定望着她,安静、专注。
一只手悬在半空,张张合合, 只掐住一把又一把的空气,终是落在脸边细细的摩挲。
他下不了手。
在简直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
分明他杀过许多人, 太多人。
不提男的,女的,好的,坏的,必要时候他都杀,不存丝毫心软。
而她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小孩,沈琛不想假手于人,他想亲自杀,杀得干净些,利落些。
却始终杀不了。
不但今天杀不了,明天杀不了。
杀了小半年没能得手,沈音之活着,活蹦乱跳。
照旧的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到处惹是生非,而且开始计划着逃跑。
当然,她之前就经常逃跑。
钻狗洞、爬树翻墙,又打扮成小厮,沈音之花招无数,得逞的次数双手数不过来。
就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非要往兜里揣几个钱,大摇大摆去街巷上晃荡,买点零嘴儿,尝点小酒。
那时不必太担心,因为天黑之前实在没人找着,她自个儿晓得找路回来。
但自1937年起,她走得决绝。
天天不忘拎上包袱,旮旯缝隙里留下纸条。
家里开饭她不回来,外头天黑她不回头,不管风吹雨打世道再乱,反正拦不住一个小傻子铁了心要走。
典当,住店,扮乞丐,买船票。
他教她的念书识字,教她算数,她门门功课挨不上及格,偏做这些如鱼得水。
好似天生的小毛贼,胆大心细无所谓脏乱差,一个小姑娘涂花脸尽管往全上海最脏最破的小角落里躲着。
最长五天五夜不见人影,生死不明。
最远溜到荒无人烟的城郊,似乎知道城边有人要抓,二月寒天绑紧包袱,准备往薄冰冷水里扎。
而最后一次,他在港口逮住她。
一只脚已然踩上船板,左手挂包袱,右手油乎乎的两张饼,活像煤炭里捞出来的浑小子,差点儿便上了一艘满是男人的黑船。
“放开!”
沈音之不服输,咬他一口,撒腿还要往船里钻。
那时沈琛已经放弃杀她,足足两个多月没掐她。
他认了。
但她未免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那天沈琛破天荒地发了场大火。
他一路死死捏住她的手腕,拽进书房,锁上门。
外头什么都看不着,只听见戒尺一下一下打得清脆响亮,以至于过路仆人纷纷缩脖子,听着都疼。
又听到他问:“你到底想去哪?”
语气里没有多少该有的优雅,镇定。
生气的沈先生,低低地,沙哑道了一声:“苏井里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你找不到他。”
他以为她要去找苏井里,以为他们俩是商量好的,同去同留,同生共死。
沈音之抿紧嘴唇不出声儿。
她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误会,反正,她觉着这误会对她有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