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不能太严峻。
这小孩宠得脾气太坏,心眼小,最是记仇。
远远瞧她沦落成脏兮兮、瘦巴巴的一团,披着破布烂衣。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不知多少委屈憋在心里。
罢了。
倒没必要凶过头,以免她觉得家里家外都要看人脸色,一生气又闹着要走。
那么该说什么?
该这样说?
短短几分钟路程,沈先生脑子里转悠出不下十个版本,精细拿捏着轻重,冷静又理智。
直到走到边上。
天上阵雨骤止,阴云挪开,小丫头片子忽然抬头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所有的算盘、想法分崩离析,心软得稀里哗啦,只能本能的拥住她。
“你看,我说过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去,我能找到你。”
“外面好玩么?玩成这副样子,该够了吧?”
“阿音,回家吧。”
他的声音轻柔沙沙,她不说话,不动,贴在他脸边的肌肤冰冷如水。
身边赶来的人察觉不对劲,小声地喊:“沈先生,她、她好像——”
“又闹什么高兴,不理我?”
沈琛叹了一口气,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语气近乎宠溺:“你玩都玩了,我又没凶你,只是说了两句,做什么闹脾气?”
“沈先生。”旁人硬着头皮说:“她没气儿了,您还是——”
死。
这个字划过耳廓,沈琛稍有茫然。
浑身经脉里的血液逆流涌上,冲得他头重脚轻,眼前黑了一瞬,世界发出轰然巨响,但又没有东西在崩塌。
错觉。
他看了看四周,觉得错觉,转过头阴郁地笑了笑,说:“你被骗了,她只是在憋气,同我闹脾气而已。”
“过会儿就好了。”
他喃喃:“过会儿就好。”
然后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时间滴答滴答,仿佛火车隆隆在耳边开来开去。
怀里的小孩始终没有呼气,她好冰冷。
“不然送去医院看看吧?”
那人换了个可以接受的方式,干笑道:“这位小姐说不定饿晕过去了,难民里头常有这个事,去医院看看怎么样?”
沈琛想了想,点头,说好。
他抱着她上医院,脱了衣服盖在她身上,一路对她说话。
“阿音。”
喊她,手拨开凌乱枯黄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连名带姓地念:“沈音之?”
没有反应。
“再不说话就要上医院了。”
沈琛低着头,鼻尖碰着鼻尖,吓唬小孩似的低语:“你不是最怕上医院么?打针疼,吃药苦,做手术还留疤?”
没有反应。
再说:“周笙在医院里,好几个月没醒,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她就是不给反应,不搭理。
瞧瞧,脾气坏极了,除了他哪有人担得住?
沈琛在司机战战兢兢的偷窥之下,仔细拢住衣服,遮盖住她的脸,面上仍然带笑。
温柔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医生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护士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所有人都说沈音之死了,所有人都劝他入土为安,他还是笑,笑得有些麻木,活像在做梦。
沈琛不接受事实。
万万不接受她的死。
明明他费尽力气才找到她,明明她抬头朝他笑了;
明明他——
他杀过人,确实。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慈悲救世的好人,他承认,他全部都承认,从未试图否认过任何罪恶,从未妄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但是。
不至于吧?
不至于那么坏,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的,是不是?
掰开了揉碎了,他做过好事的呀。
他不分高低贵贱帮过全上海无数人,他杀的不少是作恶多端的坏人。
没有碰过鸦片,没有叛国卖国,他上次去北平还是为了救人,是不是?
沈琛自认为走在狭窄的独木桥上,已经尽力去选牺牲最小、杀戮最对的那条血腥之道。过去他的兄弟妹妹死了,他的奶娘佣人死了,爹娘死了,全死了,他这双手杀过多少人,就埋过多少人。
如今他的心腹昏迷不醒,他的权势摇摇欲坠。
他周旋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有时必不可免的要做戏,做坏人。甚至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坏人,更像日本人的同谋伙伴,他的名声没了,他时而被人夸赞,时而遭人唾弃。在这些人口里如神佛救世,在那些人眼里肮脏龌龊。或许数十百年后,历史上记载的沈琛只是个虚伪胆小、与日本人狼狈为奸的人。
他不在乎。
都无所谓。
他又没有求过名利富贵,又没有想过扬名立万。
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活,活下去,后来才想留住一个沈音之。
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呢?
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要受到这个程度报应呢?
难道是真的天生命不好?
难道他不配活着,本应该在五岁那年死掉,让更为优秀、受人喜爱的兄长陆致活下来么?
沈琛找不到答案,没有人供他发火,质问,遑论倾诉。
所有情绪堵在身体里,发馊,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味。
绝望犹如一堵墙,曾经短暂地挪开,慢慢的沉沉的又压回来。
他关着门,不开灯,不准任何人进来。
三天。
病房里三个人。
活着的,死了的,昏迷的。
有人信誓旦旦的声称听到哭声,有人听到低如咒语的喃喃。
听到悲伤,痛苦,不舍,绝望。
不过没人听到,静静的沉默的崩溃,以及死亡。
那是没有丝毫声响的,世界破碎犹如玻璃渣,划过眉梢眼角,割裂皮肤,戳进五脏六腑里。
有人担心他杀人,有人担心他自杀,还有人担心他发疯。
但沈琛什么都没做。
只是坐着。
安安稳稳地坐着,脊背笔直,姿态漂亮。
眼看着沈音之身体冰凉,指节僵硬,皮肤泛白发青,最后涌上漆黑。
眼皮缓慢地起,缓慢地落。
三天之后走出病房,他决定复活沈音之,不惜代价。
并且决定,从今往后都要死死锁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准她再去任何危险的地方。
至死方休。
61.苏醒
想复活死人, 正统的医生大夫自然不管用
必须得走歪门邪道。
所谓世外高人,灵庙高僧,修行道士, 以及坑蒙拐骗无所不能的江湖混混, 沈琛一个都没放过。
要说这世道动荡有千不好万不好,独独好在绝大多数人食不果腹,自我者迫切希望得到庇护,忘我者不忍家国子民饱受压迫。
而大名鼎鼎的沈七爷没有家。
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 连子女心腹都没有, 只有手里大把花不出去的钱,似乎在日本人面前颇有面子。
这简直是块唐僧肉, 新鲜, 保值。
因此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足足三天时间,七十二小时, 奇人异士纷纷找上门来,沈琛几乎不曾合眼,共见了三五十个。
得知他要救活一个死透了的沈音之。
有人震惊难以置信,有人当场甩袖离去;
有人摇头叹气奉劝清醒,有人抓耳挠腮地翻书刨邪方,更有叽里呱啦摆阵贴符,天灵灵地灵灵的咒语念上几十遍。
没用。
通通无用。
别说复活,他们连弄醒周笙都做不到。
沈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冷,一心扑在死去的沈音之身上。
什么国家存亡,什么民族大义, 不管了。
左右他已死不死,活不活的。连自己的进食休息都不记得, 何况城郊日日发放粮食、救济难民的事?
忘了吧。
全忘了。
直到隔天傍晚,一位达到忘我境界的高僧走进沈公馆,告诉他,自己庙中有位师叔,似是长生不老之躯,年岁过百仍然保存着壮年的模样。
“师叔精通医学药理,钻研命理,佛法造诣很高,只不过破戒杀生食肉,我十多岁的时候,他就被逐出师门,独自修行去了。”
高僧白发苍苍,九十多岁的模样。
他愿意说出师叔的下落,条件是继续发放粥粮救济难民。
沈琛答应了。
当天上山找人。
暮色苍茫之下只见山腰一件破木屋,灰烟缕缕升至长空,一个老头坐在门前烤鸟儿
白头发白胡子,看着比高僧还年轻个十把岁。
侧面对着他,双眼紧盯手里反面的麻雀,缓缓道:“孤寡老头,没儿没女没媳妇,屋里没有藏特务,你尽管搜,别打翻我的碗就行。”
“我找人。”沈琛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找谁?”
“本真和尚。”
老人下意识摸了摸头,镇定地眯起眼睛看他一眼,“您就是沈先生?”
不及回答,他直截了当道:“人死七日当入土为安,不该上我这来,沈先生请回。”
说完,闭嘴。
之后犹如河蚌般紧紧锁着两片嘴唇不出,无论说什么皆不理,问什么皆不答,仿佛聋哑。
——做师侄的再三提点过:“师叔脾气不大好,沈先生找他办事,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