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把话说完,章芝仪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亏你想的出来,冶钢厂——不是别的什么厂,工作有多累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环境很差,杨嘉树享福享惯了,能吃得了那种苦?再说了,北方干燥,杨嘉树细皮嫩肉的,去那待一个冬天就得掉层皮,你也真狠得下心啊。”
老杨看着章芝仪已经有些鼓起来的肚子,叹了口气:“他去了,还能照顾你,你大着肚子……唉。”老杨是个很感性的人,想到刚怀孕的老婆和正要上小学的大儿子、还在娘胎里的小儿子都要跟着自己吃苦,一时间百感交集,欲语泪先流。
章芝仪捶了老杨一下,眼圈也跟着红了:“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像什么样子。就熬过这两年,我表舅说了,给你安排个班长的岗位,待个两年再往管理层走,等以后条件好了再把杨嘉树接过去。他现在正好要上小学,一个南方娃娃去北方上学,搞不好还要被同学欺负。就让他先待在奶奶家,我们定期给她汇款,放假了把孩子接过来玩——也没区别,在奶奶家还舒服,不用跟着我们受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让她说得动摇了:“我再考虑考虑……”
这时候的杨嘉树正躲在门外面偷听,他以为爸妈背着自己在偷吃好东西,正打算推开门吓他们一吓,让他们知道背着孩子偷吃是不对的——
谁知道就听见爸妈说要送自己去奶奶家,杨嘉树可不干,爸妈去哪他就去哪,谁也不能把他们一家分开,他就要冲进去大喊大叫,谁知道接下来爸妈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他整个人都劈懵了:
老杨忽然对章芝仪有了一种揣测,一种不好的揣测,他看着章芝仪,欲言又止。
“怎么了?”章芝仪奇怪地问。
老杨支支吾吾,眼神闪躲:“芝仪,那个,你是不是因为我们有了小宝,就、就想扔掉大宝……”
章芝仪瞪大双眼,嘴巴也微微张开,震惊之情溢于言表:“杨保发,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杨嘉树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他才一岁大我就开始带他,跟亲生的也没区别了!这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妈,见我第一眼就扑上来管我叫妈妈,可怜得要命,我就算苛待小宝也不会苛待他!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她说着,声音哽咽了,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恨恨地瞪着老杨。
老杨连忙上前安抚她:“我错了,是我误会你了……”
章芝仪甩了他一巴掌,扭头就要走。
老杨连忙站起来,抱着她哄:“芝仪对不起,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是我一时糊涂……”
接下来的话杨嘉树就听不到了,脑袋里复读机一样重复播放着一句话:“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从此,这个秘密就像一颗种子一样种在了杨嘉树的心里,种子发芽,变成树,树生树,变成一片森林——杨嘉树心里的秘密森林,第一次对除自己以外的人开放,这个人就是顾琢成。
顾琢成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杨嘉树都以为他睡着了:“你……怎么不说话?很无聊嘛。”他的声音夹着浓浓的鼻音,因为无力,还显得有些虚弱。
顾琢成说:“没有……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你爸妈也不知道?”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可以把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隐藏得这么深的?他不会感到害怕、难过的吗?
杨嘉树说:“不知道。”
他怕说了,爸爸妈妈就真的不要他了。
有一段时间,大概在杨嘉苗快出生的时候,杨嘉树总是做噩梦,哭着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章芝仪很担心他,甚至觉得是未出生的杨嘉苗跟哥哥的八字犯冲,为此她特意顶着大肚子带杨嘉树去庙里请大师化解,大师取来几张符,对着它们又是诵经又是做法,然后让章芝仪把符纸带回去,烧了冲水喝,章芝仪照做了,杨嘉树的症状缓解不少。
但是从此之后,杨嘉树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乖巧不已,从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现在甚至会主动给妈妈倒水喝——章芝仪摸着杨嘉树的脑袋,感动得热泪盈眶:“嘉树,你是知道自己要做哥哥了,才变得这么乖的吗?妈妈真的是好欣慰。”
杨嘉树没说话,他根本一点都不期待杨嘉苗的出生,甚至也不想做哥哥,他就想爸爸妈妈只有自己一个小孩。
——所以杨嘉树从小就讨厌杨嘉苗,讨厌他一出生就获得所有人的关注,讨厌章芝仪一天到晚抱着他,而他只知道哭、吃,和睡。更讨厌杨嘉苗有时候会发微信给自己炫耀,说爸爸妈妈又带他出去玩、给他买衣服了,这会让杨嘉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像一个外人。杨嘉苗、杨保发、章芝仪才是一家人。
顾琢成听完,指出来:“我觉得是你太敏感了,你妈妈……她其实很爱你。”
“……我知道。”杨嘉树说,声音很闷很闷,“但是,爱也分第一爱和第二爱的,即便是天下最大公无私的父母——内心也会有所偏爱,比起我,我妈应该更爱杨嘉苗,毕竟他才是她亲生的孩子。”
“你问过她吗?”
“啊?”杨嘉树愣了愣,眼睛里还有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水,弄得他的眼球痒痒的、有点刺痛。
“你没问过,你怎么知道她更爱你的弟弟。”顾琢成说,“也许她更爱你呢。”
“——怎么可能?”杨嘉树觉得顾琢成真的是好天真,“只有亲生孩子才是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从她身体里分裂出去的一部分,而养子,只有责任而已。她有时候对我的确比对杨嘉苗好,她会打杨嘉苗,骂杨嘉苗,但是从来不会这样对我,我闯再大的祸她也不会说什么,顶多就是甩我几个失望的眼神——虽然我也没有做什么很坏的坏事。”
“我知道了,你觉得她对你和对你弟弟……亲疏有别?”
“是啊。”杨嘉树翻了个身,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她对我太礼貌,就显得生疏。”
“……”顾琢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按照自己理解的去安慰杨嘉树,“我觉得你妈妈这样做并不是不爱你,而是,她爱你,不知道怎么把握跟你相处的分寸——我觉得她可能已经知道你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这件事了。”
“……啊?”杨嘉树愣住了,这件事他还从来没有去想过。
“我只是猜测。你不是说你妈妈在你小时候也会打你骂你的吗。”
“……”
“你可以试着和你妈妈沟通。”顾琢成说,“也许你们之间存在误会。”
“……算了吧。”杨嘉树苦笑,“沟通也不能改变我不是她亲生的事实。”
他下意识点开章芝仪的朋友圈,下午五点钟左右,她发了带杨嘉苗去剪头发的视频,很开心地说:“剪完头,小宝又帅了好几个度!真不愧是我亲生的!美/美/美。”而她几乎不会在朋友圈发杨嘉树,要发也是全家福——杨嘉树郁闷地退出朋友圈,返回和顾琢成的通话。
“你……有时候会怀念你的妈妈吗?”
顾琢成张了张嘴,眼神黯淡下来。
“会。经常想。尤其是找不到我爸的时候,我会想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唉。”杨嘉树叹了口气,现在的他也很悲伤,顾不上安慰别人了,“我连我亲生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亲生妈妈……是和你爸爸离婚了吗?”
“我也不知道。”杨嘉树摇头,“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我更倾向于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来见我一面。”
“……”
就这样陷入沉默。
“唉……”
“唉……”
两声一模一样的叹息,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杨嘉树愣了愣,然后“噗”地一声笑出来:“顾琢成,我们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顾琢成也笑了:“算。”
“也算是交换了彼此最真心的秘密?”
“没错。”
“那——”杨嘉树拖长音调,说,“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顾琢成脑海里闪过很多人,但最终没有反驳杨嘉树的这个说法:“是。”
“第一好的?”
“嗯。”
杨嘉树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电话那头,顾琢成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勾起来,无声地笑了。
顾琢成回北京那天,惊动了学校宣传部,当天晚上杨嘉树就刷到宣传部微信的推文,笑嘻嘻地朗读给顾琢成听。
顾琢成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回头无奈地看着杨嘉树:“你能别念了吗?”
杨嘉树嘻嘻笑着,说:“这个小编是不是暗恋你呀,你看,她说‘顾琢成同学不仅有着高超的编程能力,在颜值方面也是遥遥领先’……这篇推文是怎么过审的呀,哈哈哈。”他一下把文章划到最底下,发现评论里也有顾琢成的迷妹,整齐划一地表达对偶像的崇拜。
“真好……”杨嘉树羡慕地说,“这么多人喜欢你,那你岂不是很容易交到女朋友……老实说,开学到现在收到多少封情书了?”
顾琢成收拾完东西,坐在椅子上喝水:“没有几封,忘记了。”
“那就是有收到过?”杨嘉树靠过来,八卦地问,“都有谁啊?长得漂亮吗。”
顾琢成回忆了一下,说:“挺漂亮的。”
杨嘉树感觉不太爽,却没有把这种不爽表露出来:“那你怎么没谈一个?”
“不感兴趣。”顾琢成说,抬起手看表,“走吧,快迟到了。”
晚上赵靖请吃饭,本来中午就要去的,但是顾琢成一下飞机就被宣传部的人拉去拍照、接受采访,完了还有推不掉的庆功宴,一直忙到晚上才回宿舍。赵靖和何永平在南门外的火锅店等他们,说是菜已经点好了,只等他们就位。
宿舍离南门很近,杨嘉树和顾琢成一路推推搡搡地去火锅店。
一进去赵靖就说:“小别胜新婚是吧?瞅你们走路那黏糊劲儿。”
杨嘉树挎着顾琢成的手臂,变本加厉往他身上靠:“干嘛,你嫉妒啊?”
两人都坐下来,杨嘉树才对顾琢成说:“你知道吗,赵靖看我跟你这么好,可嫉妒了,天天叫我给他恢复正宫的地位,我说不行,他现在已经是废后了,只配在冷宫待着。”
顾琢成配合地说:“那我是什么?中宫皇后?”
杨嘉树一拍手掌:“没错!”
何永平说:“那我呢?我是什么?”
杨嘉树正拆着筷子呢,让他给问懵了,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是我的贵妃。”
何永平站起来,双手放在腰侧,扭扭捏捏给杨嘉树行了个礼:“谢谢皇上。”
杨嘉树看着何永平那张正在冒痘的脸,老实说,有点反胃。
赵靖用幽怨的眼神看着紧紧挨在一起的杨嘉树和顾琢成:“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在意旧人哭。顾琢成,你到底有什么魅力,才半个学期而已,就让杨嘉树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顾琢成还没说话,杨嘉树就抢着说:“你怎么不说是我有魅力,让顾琢成对我欲罢不能呢。”
赵靖冷笑:“不愧是皇上,脸大如盆,我等自愧不如。”
“你才脸大!”
说说笑笑间,酒足饭饱。何永平提议来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好了!我们好像还是第一次四个人聚齐出来吃饭,通过游戏增进一下了解嘛。”
杨嘉树一想,好像还真是,其实主要是他们仨聚会不带何永平……这么想着,他心里有点愧疚,因此第一个站出来附和何永平:“好啊好啊,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第一轮猜拳,杨嘉树输了,他选择真心话,何永平眼珠一转,坏笑着说:“好哇,我来问你,初吻还在不在?”
“……”这是什么小儿科问题啊。一点都不劲爆,杨嘉树说,“还在。”
除了顾琢成之外的两个人都很震惊:“什么?杨嘉树的初吻居然还在,你不是少爷吗?别跟我说你还没谈过恋爱。”
杨嘉树才不会这么傻,把什么都抖落出去,“继续继续,赢的人才有权问问题!”
接下来几轮都是何永平输,杨嘉树一点都不关心他的个人隐私,敷衍着问了几个问题就过去了。再一轮,杨嘉树输了,他想了想,说:“我选择大冒险。”
早就恭候多时的何永平立刻兴奋地说:“好哇!既然你的初吻还在,那今天哥哥就帮帮你,随意在火锅店里选一个人,把自己的初吻送出去!”
“……”杨嘉树看着何永平,一脸无语,“能不要这么恶俗吗。”
何永平双手抱胸,挑衅地看回去:“杨嘉树,你是不是玩不起啊。”
杨嘉树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他瞪着何永平,愤愤地说:“谁玩不起啊?你等着,我这就吻给你看!”他站起来,在火锅店环视一周,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店里没多少人,就角落里有一桌同样是学生打扮的人,不过都是男的,没有女的。他现在想到一个问题,这里是火锅店,不是酒吧,人家都是来正经吃饭的,冒昧地吻上去恐怕会被打吧?
这个死何永平,找到机会就整他,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正为难的时候,杨嘉树一低头,看见顾琢成。顾琢成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似乎怕他搞不定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杨嘉树灵机一动,没有女的,那就亲男的啊!不用别人,眼前正好有一个。他坐下来,拉着顾琢成的手,抱歉地说:“兄弟,委屈一下你了。”
顾琢成秒懂,配合地侧过身,把自己的脸颊递给杨嘉树。
何永平见状,大呼小叫地说:“唉唉唉,不行啊杨嘉树!跟男的亲也算初吻吗……”
赵靖按住他,啧了一声:“差不多得了,别为难他。”
杨嘉树看着顾琢成静止的侧脸,突然间有些下不去嘴。如此近距离地观赏到顾琢成的美貌,让他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速,脸也越来越烫……来不及细想这是什么,他凑上前,“吧唧”一下亲上顾琢成的脸。
刚喝过水,他的嘴唇是湿润的,在顾琢成脸上留下一个湿漉漉、透明的唇印。退开的时候,杨嘉树的心率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值,他甚至感觉心脏按捺不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惊慌,茫然,难为情……最后只剩下手足无措,杨嘉树呆坐在原地,愣愣看着桌上沸腾的红汤底。
“哈哈哈。”何永平早已把刚刚劲爆的一幕用手机记录了下来,此刻正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捂着肚子,毫不留情地笑话杨嘉树,“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好像被欺负的黄花大闺女一样,哈哈哈哈……快说说,失去初吻是什么感受?”
感觉到杨嘉树不对劲的顾琢成朝这边看过来,手还没碰到杨嘉树,就被杨嘉树躲开了。
“你等着!”杨嘉树站起来,不服气地看着何永平,发誓非要整回去不可。他伸出拳头,恶狠狠地说,“继续!”
一直玩到十点多,散场。
最后杨嘉树还是没整到何永平,闷闷地走在最后面,企图用眼神杀死何永平……的背影。
顾琢成见杨嘉树落单,走过来关心地问:“你怎么了?刚刚输了游戏不开心?”
杨嘉树现在面对顾琢成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习惯被他这样认真地注视,感觉自己全身都要烧起来了,“没有……我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他低下头,闷闷地说。
顾琢成奇怪:“那你怎么了?”他开了个玩笑,“难道真是因为失去初吻?”
杨嘉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顾琢成说了什么:“怎么可能?!”
他的反应特别大,把前面低声聊天的赵靖和何永平都惊动了,赵靖回过头,大声说:“干什么一惊一乍的?你俩在后面说什么悄悄话呢?”
杨嘉树瞪他一眼:“你别管,走你的。”他捶了一下顾琢成的胳膊,压低声音怒斥他,“你现在也会开这种玩笑了?什么初吻不初吻的,男人之间亲一下……根本不能算吻!况且只是亲脸,又、又没有亲嘴……”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他的脸悄悄红了,连带着耳朵、脖子,这时候只要一点火星都能将他点燃……他离顾琢成远了一点,生怕顾琢成发现他此时的变化。
“那算什么?”顾琢成说,追着杨嘉树往路旁边走。
“算……”杨嘉树说不出来,心慌意乱的,“算开玩笑,反正我的初吻还在。”
“嗯。”顾琢成点头,认同他的说法,“留着以后亲喜欢的女孩子。”
“……”杨嘉树在地上发现一个塑料小球,中间还带着个铃铛,似乎是谁家孩子的玩具掉了。他踢着塑料小球往前走,心不在焉地说,“我现在还没喜欢的女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