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寒门的孩子不懂规矩,也不知天高地厚,他等着看好戏。
然而他的皇帝陛下眉头都没动,收回手,随即转头从他手中抢过凉伞。
正走神的钱守安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拽,险些没站稳,汗都吓出来了。
伞骨在男人手中转了转,稳稳撑开,挡在了头顶,也把时绫一起罩住。
时绫抬眸看了眼头顶的伞,没有多言,跟着男人的步伐,出了御花园。
御花园外停着檐子,明显只能坐一个人。
时绫从伞下走出来,“我走过去。”
男人没说话,将凉伞递给太监,坐了上去。
时绫侧头看向小德子,“你带我去吧。”
小德子迟疑了下,皇上没吭声,他哪敢擅自做主?只能回头看男人。
“上来。”
时绫反驳:“没位置了。”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坐这。”
“……”
他怎么可能坐他腿上!?
于是时绫随便找了个借口想糊弄过去:“我太重了,会压到你的。”
男人眼里带笑,盯着他瘦小的身板,语气轻佻:“看着傻,倒是挺会照顾人。”
时绫被他的话噎住,脸颊烧得通红,别开眼,问:“小德子,御书房在哪啊?”
小德子低着头,不敢吭声。
时绫无奈,又看向其他太监宫女,可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脑袋低到地上去。
时绫:“……”
男人慢条斯理地抚平腿上的袍子,声音悠闲:“既然你不想走,朕就陪你在这待着。”
男人安稳地坐在遮阳的檐子下,有太监扇扇子,而他站在烈日下,哪个舒服一目了然。
他又是吃亏的那个。
日头正盛,宫女太监也陪着他站,时绫心里过意不去,咬了咬牙,极不情愿地爬上去,一屁股坐在男人腿上。
男人伸手去搂他腰,被他抬手挡开。男人也不恼,收了手,只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太监忽然喊:“起驾——”
檐子猛地一晃,时绫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本能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绫心虚地看了男人一眼,慌忙松手。
檐子又晃了一下。
时绫有点点怕了,虽说不高,但摔下去肯定会疼,而且很丢脸。
男人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笑,问他:“要不要朕搂着你?”
时绫不吭声,脸更红了,像个熟透的桃子。
男人见他不说话,也不急,倒靠得更近了,嗓音压低了些,“不说话,朕就当你是答应了。”
说着,手落了上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时绫一抖,像被雷劈了似的想躲,却又怕檐子再晃把自己甩出去,只能僵着不敢动。
男人低头看着他,嘴角一勾,满意地收紧了手臂。
檐子稳稳停下,御书房门口站着几个侍卫,见皇上回来,都立刻行礼。男人领着时绫跨过门槛,刚刚处理政务正紧,听到时绫跑到树上去了,处理到一半便赶了过去。
案几上摊开着一堆折子和文书,太监听从吩咐将龙椅搬去一旁,换了个更大的,能坐下两个人的摆好。
时绫坐在男人身旁,撑着下巴,目光游离,思绪飞出宫外。
仙尊是不是已经在来救他的路上了?
想到这,时绫一喜,不过还没高兴一会,他又颓了下来。
墙这么高,还处处都是侍卫,仙尊和潇澈法术还没恢复,怎么进来啊?
他小声叹了口气。
正在批折子的男人闻声瞥了眼时绫,见他呆坐着一动不动,拿起手边的纸和毛笔,放到他面前,“既然无聊就练练字,字太丑了。”
时绫怔了怔,没动,闷闷道:“我手疼。”
男人放下毛笔,握住他那双白白净净的手,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还捏了几下。
“哪疼?”
时绫本就是在诓他,心虚地避开视线,胡乱指着右手食指,“……这。”
男人淡声道:“朕叫太医给你瞧瞧。”
时绫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不、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男人没再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
“刚才叹气是在想什么?”
时绫别过脸去,怕他看出什么来,“什么都没想。”
男人冷冷笑道:“想你的心上人?”
时绫听见这话,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觉得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没有。”
男人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自顾自接着道:“那个琴师?”
时绫眉头登时皱了起来,自己和谢墨卿只是好友,而且谢墨卿还对自己这么好,不能牵连到他。
“我和墨卿公子只是朋友。”
男人脸色更黑了,眼中翻涌着怒意,“从朕见到你开始,你对朕就没有半点好脸色,朕有这么让你讨厌?”
时绫沉默了片刻,眼圈泛红,心里积压的委屈尽数涌了上来,没绷住,一行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你派了那么多人用弓和剑逼我进宫。”他泪眼婆娑地盯着男人,“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时绫声泪俱下的控诉,让男人怒极反笑,“逼你?”
他凑近,双手撑在时绫身后的扶手上,将他圈起来,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你以为朕带那么多人,是怕你跑了?”
“朕昨晚就能让人将你悄无声息地带回来,但朕是皇帝,做事为何要偷偷摸摸?朕大张旗鼓动用锦衣卫禁军,就是故意要让整个安城人尽皆知……”
“可我不喜欢你。”时绫打断他。
话音落下,殿中鸦雀无声。
男人嘴角抽了抽,只觉颜面尽失,脸上像是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死死盯着时绫通红湿润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时绫眼泪直往下掉,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
看着男人越发难看愤怒的脸,时绫心中莫名畅快,终于出了一口气,火上浇油,“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喜欢你。”
男人眼底怒火腾地窜起来,猛地起身走到墙边抽出剑。
下一刻,他提着剑大步逼近,冷冽的剑锋抵上时绫白净脖颈,带着寒意。男人俯身,近乎咬牙切齿:“你以为朕不敢吗?”
剑贴着颈侧, 森森寒意顺着肌肤一路沁进骨头里,时绫毫无反应,心中一片死寂。
他红着眼沉默地哭着, 泪水滚滚而落,濡湿了衣襟,神情出奇地平静。
“你杀吧。”时绫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像沙砾碾过喉咙, 异常清晰地传进男人耳中,“你不是很喜欢杀人吗?杀了我好了。”
听着他的话,男人手中的剑微微颤了下,指节将剑柄攥得死紧, 甚至因用力过度而苍白发青。他死死盯着时绫,眸中翻腾着压抑至极的怒火, 宛若即将失控的狂潮, 胸膛剧烈起伏, 好似有猛兽在肋骨中撕咬咆哮。
御书房外的宫人侍卫早已跪倒一地, 无人敢动, 无人敢言。
男人始终没能把剑再往里送半分。
时绫抽泣哽咽,小脸湿漉漉的,强撑着睁大眼, 倔强地、固执地、近乎挑衅地看着他。
一人倔强如磐石般不肯低头, 一人怒火滔天却迟迟难以落剑。
两人就这么僵持, 谁也没动。
良久, 寒光四溢的剑忽然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在安静压抑的御书房内炸裂开来。
“出身寒门毫无规矩的低贱庶民,你不喜欢朕难不成朕就活不了吗?可笑。”男人冷笑喃喃,语气是难以言喻的恨意与自嘲,像是气疯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时绫一眼,骤然转身拂袖大步而去,脚步凌厉狠绝,厚重的门板“砰”的一声被推开,俯首跪地的宫人如见鬼神,连气都不敢喘。
御书房再次陷入寂静。
时绫眼睫微颤,望着地上的剑发了好一会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靠进椅背里。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御书房的门开了条缝,小德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件薄氅。
“公子。”他小声唤了句,看了一眼地上的剑,又看向神情恍惚的时绫,脚步更轻了。
小德子额头全是汗,脸色也非常难看,剑砸在地上的声响把在外头候着的他震得魂飞魄散,以为时绫凶多吉少,直到御书房的门被推开,皇上怒气冲冲地走出来,龙袍一尘不染,他才松了口气。
小德子走上前,轻轻将氅披在时绫肩上,弯腰扶住他,“公子,咱们回宫吧。”
时绫闻言动了动,哭丧着脸,委屈至极,顺着力道站了起来,被小德子搀着往外走。
跨过御书房门槛时,时绫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剑还躺在地上,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入宫也并非幻觉。
走到宫道上,侍从已经备好了软轿候着。小德子一边低声朝旁边的侍从吩咐,一边引着时绫走近,然后劝道:“公子,上轿吧。奴才让他们慢些走,保准不晃着您。”
时绫摇摇头。
小德子一愣,有点急了,他知道时绫心好,可时绫这一走一晃像马上要摔了似的,他实在不放心。
他嘴动了动,刚想再劝,一个宫女快步走了上来,手里捧着个银盘,垂头恭敬地递给他。
“小厨房刚做好的点心,让奴婢送来给公子。”
小德子接过来,轻声对时绫说道:“公子,您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先吃点垫垫肚子吧,小厨房正做着饭,您回去就能吃了。”
时绫低头看去,盘里是几块软糯的点心,色泽润亮,味道也好闻的。风一吹,甜气飘到鼻尖,心口突然发酸。
仙尊自从知道他喜欢吃点心,每天都给他买。
他吸了吸鼻子,不争气地拿起一块,轻咬了一口。
甜的,软的,他吃得慢,边走边吃边哭,嘴上没停,脚也没停,眼泪也没停,瞧着狼狈又可怜。
时绫不肯坐轿,小德子就只能小心搀着,生怕他走着走着摔了。浩浩荡荡的宫人跟在后头,沿着宫道缓慢前行。
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小厨房烧好了饭,热气香气往外冒。小德子赶紧引着时绫坐到榻前,又去给他盛了碗汤。
时绫喝了两口,吃了几筷子菜就停了。筷子轻轻一放,他整个人也跟着静下来,眼睛盯着桌沿,也不动,就那样坐着,像是魂没跟着一块回来。
小德子看得心焦,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主子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就是天。主子要是高兴,他们才敢松口气,主子要是难受了,他们就得想办法解决。
他悄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拿了几样东西进来,都是他让人从别的宫里搜来的:会摇头的小瓷猫、亮闪闪的陀螺,还有一个乌亮的木盒子,盒顶上装着个机关扣,轻轻一拨,就会弹出只细竹编的小鸟。
时绫扫了一眼,没动。
小德子心口一沉,又转身出去,站在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跑来,怀里抱着个笼子,笼子里蹲着一只小黄狗,毛茸茸一团,耳朵软塌塌地耷着,眼睛乌亮,扒着笼子“呜呜”叫,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小德子眼睛一亮,赶忙接了过来,提着走到时绫身边,满脸堆笑:“公子,这是太医院新进的一个小徒弟从宫外救的,说是在城外沟边儿捡的,腿伤了,就藏在药箱里带进了宫,没敢声张,一直在屋后偷偷养着。前儿狗伤好了偷跑出来,被清凉殿那边的宫女撞见了,本是要送出宫去的。”
他说着,把笼子小心放到时绫面前,“奴才听说了,就赶紧讨了来。想着公子不是心烦着嘛,这狗乖巧,聪明通人性得很,兴许能逗公子一笑,公子要是不喜欢,奴才现在就把它送走。”
小狗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时绫,小脑袋歪着,爪子扒着笼边。
时绫本就极喜欢灵兽,看到小狗的一瞬眼睛微亮,毫不迟疑地打开笼门,把手伸了进去。
小狗立刻凑了过来,在他指尖舔了舔,嘴里还呜呜叫了两声,尾巴摇得更欢。
时绫想把它抱出来。
小德子赶紧拦着,“哎呦公子,这狗身上还脏着呢,先别抱,奴才这就让人备水,洗干净了您再抱吧。”
时绫点点头,“我来洗。”
小德子见时绫脸色终于好转,也有精神了,松了口气,笑得灿烂,道:“好好好,奴才这就去叫人备水。对了公子,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儿啊?”
闻言,时绫盯着小狗瞧了会儿,小狗也仰头望他,眼睛湿漉漉的,身上的毛黄得发亮。
他轻声道:“它身上黄黄的,像西番葵,叫‘葵葵’吧。”
小德子立刻笑道:“哎呦,这名儿好啊,葵葵,好听又顺口,公子起名儿就是巧!”
小狗洗干净之后,毛软得像团云,身上带着点淡淡的皂香。时绫抱着它坐在床上,小狗乖得很,一声不叫,安安静静地蜷在他膝头,偶尔翻个身、打个滚,小爪子扒着他腿蹭来蹭去撒娇。
时绫将它抱来怀里,摸了又摸,捏捏耳朵戳戳鼻子,小狗也不躲,就窝在他臂弯里呼哧呼哧喘气。
小德子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眼角都是喜气。
时绫偷瞄了一眼小德子,而后收回目光,摸着怀里的小狗,状似随口一问:“小德子,你们一个月……能出几次宫啊?”
小德子一愣,眼神闪躲,顿了顿,还是轻声给他解释道:“奴才进宫就是来伺候人的,奴才是小时候进的宫,连宫门外的树都没仔细瞧过。太监不比宫女,也没人赎,也没人挑,这一辈子都出不去。”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过来低声道:“也不光是我们这些下人,就是先帝在时,那会儿的贵人娘娘,也是一辈子都守在宫里头,进了宫都是皇上的人,生是,死也是,哪还能随意走动。”
时绫一惊,抬眸看向小德子,抿了抿唇,没再说话,把小狗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
过了一会,时绫突然觉得困了,今天一下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面上看似无波无澜,直到现在真真正正平静下来,才觉出身子像被抽空了一样,各种情绪堆积着,身心俱疲,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刚把小狗揽进怀里要躺下,小德子便悄声进来,道:“公子,钱公公来了,看着挺着急,说要见您。”
时绫微微怔愣了下,有些好奇,便同意了。
片刻后,钱守安在小德子的引领下急匆匆进来,见到他便跪倒在地,满脸焦急,额头冒汗,“时公子,皇上从御书房出来后,回到寝殿就一直在砸东西,情绪也不好。”
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
没想到男人气性这么大,竟然还在生气。
时绫神情淡然,淡淡“哦”了一声,顺手摸了摸怀中小狗的头。
钱守安和小德子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这“哦”是什么意思。
钱守安小声问:“您看……要不要过去看看?”
时绫:“……”
他不傻,男人生气是因为他,若是现在过去,不是火上浇油就是自投罗网,倒霉点,说不定连他一块儿砸了。
时绫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软软的,带着些倦意与无奈:“他想怎么砸就怎么砸吧,砸的东西也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低贱庶民,怎么能去管皇上的事呢?”
话说得温顺且有理,钱守安被噎住,张了张嘴,想再劝几句,却终究没敢出声,低下头,悻悻地退了出去。
殿中安静下来。
时绫抱着小狗躺下,小狗缩成一团软绵绵窝在他怀里。时绫摸着它的头,眼皮慢慢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被人轻轻摇了摇。
“公子,公子快醒醒!”小德子急道。
时绫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隐隐察觉出氛围有一丝不太对劲。
待视线渐渐清晰,就见寝殿里灯火通明,窗外也亮如白昼。床下跪着好些宫女太监,一个个低着头瑟缩着,神色惶恐。
小德子垂下脑袋没敢吭声,钱守安站在床前,面色惨白,像是刚从地府里走了一遭,眼圈发红,声音发抖:“不、不好了……时公子,皇上……皇上自虐了。”
钱守安见他发懵,哆哆嗦嗦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语带哀求:“奴才求求您,快去看看吧,太医已经进去了,但是皇上不肯让他们医治,奴才……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求您了时公子,去看看皇上吧。”
钱守安火急火燎地在前头引路, “时公子,这边。”
时绫抱着小狗,小德子在他身侧跟着, 手始终半举,做搀扶的姿势,但没有真正扶上去。他怕扶时绫反倒妨碍了他脚步,只能这样半搀不搀地护着。
皇宫灯火通明,夜风里裹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怀里的小狗忽然低低呜咽了两声, 往时绫怀里钻得更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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