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孩,是跟老七有什么关系吗?”
尤天白把手臂抱在胸前,默不作声地咂摸起休马的问题来,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聪明了——他们知道方慧的事,但叔侄俩显然不知道他们知道方慧的事,藏起自己的身份,只当个观众,说不定就能问出更多的信息来,妙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老五没对休马的问题产生什么怀疑,他一抬手搭上了车后视镜,一脸思绪万千的模样。
“这孩子啊,这孩子,我以前就跟他说过,缘分这种东西天注定,如果硬要在一个人身上吊死,那谁都不开心。”
说了跟没说似的。尤天白从衣领上摘下来一截草棍,应该是刚才跟着老七满田地乱窜时刮上的。
“那你说的,她得了一笔钱,这又是怎么回事?”休马接着问。
老五的手还在后视镜上搭着,此时只缺一杆勃朗宁手枪,他就彻底成了在桥边蹲鬼子的老司令了,腿一放就是一阵号声,手一指就是一顿枪响,可这里不是抗日片,只有风吹秸秆的干燥响声。
“方慧,我们同乡,我们都是被同一个人介绍去打工的,小丫头有野心,也不满足只在厂里当个会计,离开厂子给人打工去了,也不知怎的挣了笔钱,再听说的时候就已经走了,连个电话都没留下,应该是不想让老乡找她。”
休马不动声色地回了下头,尤天白沉默着点点下巴,示意他听到了。看来老五也不知道尤天白和厂子的渊源,所以说出来的话暂且可信。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咱就不知道了。”老五把手从后视镜上拿下来,向下拍拍膝盖上的土,继续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主意,知道要干啥。”
看来话说完了,尤天白也不再靠着铁皮房,装模作样应着他的话:“是啊,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
说着还向休马看了一眼,休马一副“跟我有什么关系”的表情,一步三回头。
“等下!”老五忽然抬手止住了两人的动作,“你们听到声音没有?”
这一喊,他真像是入了什么抗日谍战的戏,一阵田地里的麻雀惊起,三个人谁都不敢动。
乍一听以为老五是在故弄玄虚,没想到四周安静下来以后,果真有声音从远处传来,说是远处也不太准确,这声音飘飘忽忽,时远时近,像是被风裹挟着的炊烟,摸不清楚具体位置。
“情人儿啊,给个信儿啊,咱俩啥前儿办事儿啊——”
“一百年儿,一辈子儿啊,情愿你笑我呆儿啊——”
虽说走在旷野地里想看到一丝人烟,但人烟真的以这种方式出现,多少是有点瘆人。没人讲话,歌声还在继续。
“月亮它照墙根儿啊,我为你唱小曲儿啊——”
“日子长啊,我为你擦眼泪儿啊——”
嘶哑,粗糙,干瘪,歌声没一处是好听的,只有敢情最真切,一曲唱完,停顿了不出几秒,歌声又继续开始了,还是一样的歌词,一样的曲调。
老五压低了身子招招手,示意两人跟他走,这次不是往玉米地去了,而是进了高粱地,干枯的高粱杆刮在身上,砂纸一般的刷刷响。
走在田地里并不轻松,庄稼长得肆无忌惮,人走上去飘忽不定,尤天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发觉老五在田地里走,快得像是一条鱼。
不愧是本地人,老五对他侄子的了解,就像对这深山一样多。不过他奶为什么他奶奶的住在高粱地里啊?
山里有太多问题,尤天白不愿意去问,也不愿意去懂。
高粱地终于见了底,视野开阔起来,远处是金光散尽的矮山,近处是雨水散尽的新泥,即使天气寒冷,泥土也有一股雨后清晨的芬芳,但尤天白的心情并不明朗,因为新泥的尽头,是一片比刚才更庞大更宏伟的,野坟地。
而那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就在坟地里,随着飘扬的布条上下起舞。
这一刻尤天白想起了他编出来吓休马的站岗轶事,他感觉自己胡编乱造的报应已经要到了。
峰回路转,前面一块石碑一过,他们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老七。四周彩带飘扬,面朝着一个土包,背靠着一座坟,他坐在野坟地里的石头块上,上半身晃着,像是在春风里听着什么小曲,歌也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此情此景,也没人敢上前去打扰他的一人世界,老五站在前头,慢慢蹲下了身子,尤天白跟在他后头,也压下了脑袋,等一个机会扑上去,把这小子直接押回到他家里去。
在前头两个人各自思索的时候,休马站直身子,向着老七喊了一句:“别怕!你坐着吧,他们都走了!”
话音一落,前面两人一个猛回头,齐齐瞪向休马。青白色的天空下,少爷一脸坦然,完全没管另外两人的想法。
视线转回到老七,他先是一惊,屁股底下的石头都跟着一颤,歌停了,他回过脑袋。老五和尤天白淹没在枯枝后,视线里只有休马一个人,又愣又傻又显眼。
但老七真没接着逃,他低头寻思了一会儿,甚至还错开屁股,给休马让了个位置坐。休马没坐,只是走出了另外两人躲着的灌木丛,站在离老七一步远的地方,两个年轻人一起望着远方。
远方也没什么风景,除了坟包还是坟包,尤天白拨开随着北风刮他下巴的野草,实在不明白这俩人在风里看什么东西。距离明明不算远,他却一点儿都听不到两个小子在说些什么,只能看见少爷侧冲着这边,嘴在动,的确是在说话。
尤天白忽然觉得,有时候好像把他想象得太傻了点。
虽说老七是真不聪明,但少爷不一样,作为一个在京城如此宽容的读书环境下依旧在课桌前抓耳挠腮的人,尤天白对所有能在读书上有一席之地的人都有种特殊的感情,有的时候和少爷走在一块儿,他那种完全不市侩的、干净的、如同出逃皇太子一般的清澈,约等于蠢,但是在尤天白看不见的地方,他好像又有种独属于自己的高材生智慧,只不过当这种智慧走到了尤天白看得见的地方,他就会忍不住喊停——大概是因为自己是负责人的好老板吧。
太阳落了,尤天白把袖口紧了紧,压抑住想站起来大喊一声“你们俩啥时候唠完”的冲动。
神奇的是,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老七的心情似乎好多了,穿着旧棉袄的背影一颠一颠,就连少爷的脸上都有了笑。尤天白蹲稳了,两手撑在膝盖上,欣赏起漫天灰白的大山里唯一有色彩的面孔——休马的脸。
倒不是有多迷这小子的长相,只是如果不知道把视线落在哪里好的话,少爷的脸是个不错的选择,怎么看都不会有缺憾,而且他被人盯着估计都习惯了,也不会发现多一个人盯着他的脸。
尤天白刚开始沾沾自喜,休马便后退了半步,斜过脸看向他。
怎么还发现了呢?
当然,当偷看被发现的时候,尤天白也是不会怯场的。他不仅继续盯着,还露出了一个扯着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休马的眉毛当场就拧起来了,眼神示意了他什么,但尤天白没看懂。他保持着脸上的笑,在少爷看他又看脚下的地,重复这个行为大概四五次以后,尤天白终于明白了这小子的意思。
他一拍老五的肩膀,结果等这几分钟里,老五居然差点睡了过去,他被尤天白拍了个趔趄,顺便发出了一声大梦初醒特有的惊叫,尤天白赶忙站了起来,装作一副走遍山路之后刚刚赶到的模样。
“你们都在啊,坐多久了?”看老七转过身来看他,尤天白先是寒暄了一句。
估计是腿蹲麻了,老五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放大嗓门说:“你小子怎么在这里,让我们好找!”
好烂的演技。尤天白站在原地,心里暗骂一声。
好在老七并没在乎,他红光满面的,不像是被这天寒地冻的北风吹的,倒像是在春天里跑了几个来回,他兴奋地转头看着老五,喊道:
“叔,他跟我真的好能唠到一块儿去啊!”
这时尤天白才抬起眼睛去看休马,近距离看清了他脸上难得的笑,这是一种和同龄人相处时才有的,专属于年轻的笑,少爷也不算是面若冰霜的人,一个礼拜怎么也得笑那么一两回,其中这种笑是最少见的,尤天白又看了一会儿。
趁着叔侄俩正大着嗓门唠嗑,尤天白眼神示意休马给自己让了点地方,他们站在一起,尤天白先问了问题:“你们聊什么了?”
“没什么,”休马的语调也挺轻松,听得出来刚才的对话的确很开心,“说点年轻人的话题。”
这一个前置要求就把尤天白排除在外了,尤天白踮踮脚尖,扭扭脖子,思考着自己距离年轻的距离有多远。对面的老七忽然向着尤天白搭话了:“听说你们还在舞台上表演武术来着?”
居然都聊到这种话题了?
话虽不假,但尤天白还是要划分一下主要功劳:“他是行家,我就负责负责吆喝。”
余光里,少爷的身姿挺拔了几分,看来尤天白的夸奖很难得。
老七脸上的笑收了,他望向远方:“俺奶奶最喜欢看武术了,可惜现在的武术团都不好请。”
这种丧气话怎么能让休马听到?他接过话头:“我们两个人的团队不用费劲儿请,上门表演。”
但是少爷是少爷,尤天白可不会当这种免费的劳动力,他登时就把脸转了过去,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可能是这种无声的反对太过明显,休马抢先扳回意见:“老人家现在在哪里,不远的话,今晚就去表演也来得及。”
话已经打出去了,收回意见也不像那么一回事,尤天白选择了闭嘴,话语权交回到老七手上,他开心地抬手,伸出手,又向下指:
“她就睡在我脚底下。”
作者有话说:
你俩跟死人真有缘
(拿起喇叭)(调音量)下章要亲了!下章要亲了!下章要亲了!
原来如此。
原来会去山里找他奶奶,是他奶奶的这么一回事儿。尤天白走在队伍最后面,心里如此想到。
天已经开始黑了,漫山遍野笼罩了一层亮丽的蓝,远处的村庄里,袅袅升起灰白的烟,老七在前面走,步子比烟都要轻快了。
十分钟前,他们在屠家奶奶的坟头上,表演了一场精彩的武术,表演者是休马,主持人是尤天白,没有刀枪棍棒,老五找来了一支插在地里的旗杆,没有唢呐和锣鼓,全靠老七的手拍,面朝深山,观众就是老五和老七,兼无数山里的游魂。
表演结束,老七很开心,他说他奶奶也很开心,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睡在底下十几年的老太太的心思的,尤天白不敢问,也不敢细想。
回了村子,路灯亮起来了,山村里特有的空旷感笼罩着,连羊叫声都小了。尤天白打小卖部拎了瓶水,站在门口先漱了个嘴,他拦住了正准备进门的休马,反手把瓶盖拧好,递给他。
“漱个嘴。”他解释道。
休马接倒是接了,没拧瓶盖也没喝,一脸疑惑:“漱口干嘛?”
“你刚跟死人一块儿玩了一晚上,现在要进活人地盘了。”尤天白向着山林里指指,又抬手在休马端着水的胳膊上拍了下,“这是规矩,快点,听话。”
尤天白身上有股市侩又神叨的劲儿,说现实也不那么现实,说迷信也不那么迷信,这样的规矩休马也没说有什么忌讳,倒是愿意遵守——他把手里的水瓶转了一圈,问题出在水上,这水是尤天白喝了一口的。
难道这不算亲嘴吗?
院子外响起了声音,听起来叔侄俩也到了。休马毫不犹豫地拧开了瓶盖,凑到嘴边,向着喉咙里灌进去。
再进门的时候,平房里已经点起了灯,通亮的灯泡在房梁上照,显得小房子暖了许多,屠家嫂子捧了捆柴火从屋里出来,看来是去烧炕了,和一伙人打上照面的时候,她脸上又堆起了刚见面时那样的和善微笑。
“真不好意思啊,小屋里没有炕,俺们也不敢烧炭盆怕中毒,如果你们晚上要是冷,就去我家孩子那屋挤挤。”
不睡羊圈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了,哪有功夫管什么有没有热炕头。尤天白赶忙摆摆手表示干活的人火力旺,睡上炕反而不习惯。这不是真话,尤天白现在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冻到不像自己的了,只祈求盖上被子能暖和点。
在他和大嫂寒暄的时候,休马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眼睛盯着墙上的伟人画像,手指在唇边抹了抹。
水没什么特殊的味道——这是废话,如果水真有什么味道,水就不是水了,但他确实期待过这瓶水有什么不一样的味觉或触觉,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在他愣神的功夫,尤天白还在和这家的女主人唠着,大嫂还专门开了平房顶上的热水器,嘱咐两人想暖和暖和可以尽快洗一下。
见休马这小子一路都在望风景不说话,尤天白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反手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休马如梦初醒,赶忙回答道:“嗯!我喝。”
喝什么?洗澡水吗?
整栋房子都沉默了,尤天白大笑三声打破沉寂,推着休马就往屋里走,用一顿客气话掩盖了这小子刚刚神游回来的事实。
回到屋,关起门,他才收起脸上和人寒暄时专用的笑,大嫂太能唠,他被唠得脸都有点僵了,又冷又僵。相比之下,少爷的神情就正常许多了,正常得超然物外。
“想什么呢?”尤天白自言自语了一句。
之所以说是自言自语,是因为他也不期待着少爷去回答他,房间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只有他和休马两个人,多呼吸一下都能听得出来。
“我先去洗澡。”他又起身向着门,这是个借口。
大嫂不在外面,老五和老七也不在,只有刚进门的柴火间亮着一盏不明亮的白炽灯,尤天白低头瞄了眼手机,这才晚上八点,他又向着窗外看,如果说东北的城里尚且有给路人留下的灯,那山村里就是真的没有了,因为这里压根就没有过路的人。尤天白这样的,顶多算是倒霉催的,跟外面的孤魂野鬼属于一类人。
想到这里,他没再接着往外面看,这正对着大山的窗户连个窗帘都没有,他挺怕再多看两眼就看到个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他锁了手机,钻进四方砖砌出来的浴室。
再出来时,连门厅的灯都关了,尤天白缩着脖子钻回到房间里,少爷正坐在床沿上发呆,连回来时穿着的外套都没脱。
尤天白对他这副学霸专属的不带手机式发呆模样已经很熟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又发呆呢?”
等走近了,尤天白才看到他拿着手机,好像是刚撂下电话。
“谁?”尤天白问他。
其实问出口的时候,尤天白大概猜到是谁了,仿佛游离人间一般的少爷的社交圈子里,只有一个人会用电话联系他。
“我妈。”休马回答尤天白,接着把手里的手机扔回到床上,稍微直了直肩膀,但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少爷不站起来,尤天白可要坐下了,他翘起一条腿,用力跌在床上,床板一点也不软,震得他牙关打了几秒的颤。
等耳边的余音散去,房间里只剩下了白炽灯泡的嗡鸣声,尤天白仰起脸来,眯着眼睛盯向喋喋不休的光点,休马在他身后,把视线定在他头发尖的一滴水上。
“水热吗?”水滴在他的白色底衫上,休马问。
“一点儿也不热,冻死了。”尤天白回他。
即使不说,休马也看出来了,他身上没有洗过热水才有的温度,靠近他那边的空气冷冷的。
“我说,”尤天白忽然侧过来了半张脸,“她的电话你就不能不接吗?”
“她是我妈。”休马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低。
“我知道。”尤天白没挪开脸,“给她请保姆的钱是直接从你爸的卡里扣的吧。”
就像少爷那辆法拉利一样。
休马不说话了,尤天白把一条腿压上床,转过身来直视他。
“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既然钱也花了,罪也受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你的日子过好呢?”
这是尤天白一直想说的话。
尤天白的成长也说不上顺利,但他不会不知足,他知道和很多人比起来,自己那种自认为平平无奇的大院生活是让人望尘莫及的,而这种望尘莫及又让他时刻自我提醒着,这个叫做尤天白的人把自己的人生之牌打得多么的稀烂,而稀烂让他产生了一种对自己对别人的无情,对世界也是,有些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该做的。
那现在劝人这件事,又是不是该做的事呢?尤天白选择相信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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