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往深咎(糠木)

岑林冷冷地看着他，“那时候我们已经结束一年了……”
“你不承认？……好，没关系，我再问你一件事，当年，你给我的那份选秀合同，我们那时候已经冷战大半年了——你为什么要夜夜陪人喝酒、花八十万给我买了一个合同！！”霍听目眦欲裂，“我那时候以为你是跟颜骏风要的！你为什么不说！”
“半年了！你为什么还要为我做这些！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他刚到大洋彼岸没多久，颜骏风突然现身在他的片场。他为了欣赏霍听崩溃的表情，细致地讲了岑林当年是如何把自己喝吐、对人曲意逢迎，把那几年跟在他身后的钱挣的钱都砸进去才终于买到一个资格。
走的时候，颜骏风问演着乱尸的他：“八十万都买不回你的自尊，你就宁愿让他伤心也要来演一具尸体？”
那天从头到尾霍听没说一句话。
这么些年，他只敢埋头苦冲，根本不敢回头去望那最后的几年，他怕他的坚持是错的。
年轻时自尊心太重，初入社会又经历职场霸凌，被困在井下的一方世界，他以为自己前途无望，时常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不公平事，整天抑郁不得志，认为全世界都亏欠自己。
他将自己的悲惨、怨恨，不自知投射到最亲近的爱人身上，所以他开始对他严厉，将自己过分的控制欲和不安全感宣泄在对方身上。他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不知足地蚕食着爱人身上的耐心和爱，希望岑林可以无条件满足他，却忽视了对方那个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
他太过年轻，自尊将他的双眼蒙住，看不清爱人的委屈和眼泪。
岑林没机会说一句话，霍听又开始嚎啕大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趁你失忆骗你的，我那样做只是因为我忘不掉你。和你分手的每一天我都在怀疑自己，我不知道当时的选择对不对，如果分手那天我抱住你，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我真的不知道，岑林，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了，摆在我面前的只有那一条路，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就只能去演戏，我每天都是想着你才可以坚持下去……我们在酒店再遇见，你对我那么冷淡，我实在没有办法不恨，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天辗转反侧的人只有我？为什么忘不掉那段感情的人只有我？我不敢接受你已经向前走了，那不如让我去死……我、我出来演戏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啊！”
岑林仰头看天花板。
霍听没有看见，他垂着脑袋，仍旧在卑微而固执地诉说爱：“所以我骗你，我说我是你金主，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恢复记忆，可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假的……我就是这么自私，所以你和我说、我以为你是为别人出柜，我以为你还有过别人，我真气疯了，我恨得要死，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对不起……”
霍听情难自禁地靠近对方，岑林却慢慢将脑袋偏过去了，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痛，最后克制地在对方的嘴角印下一吻。然后强迫自己松开手，退后一步。
没人再说话，霍听的眼泪变得多余和尴尬，他无措地站着，等待岑林的宣判。
岑林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动，他的半边脸藏在看不见的黑暗里，露出的另外半张，在灯光下泛着珍珠一样柔和的光。
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冷硬了。
霍听的心脏重新回到胸腔，然后他听到岑林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低，因此霍听没有分辨出他微哑的嗓音：“出柜确实和你没关系……也算是有一点吧，毕竟我只谈过你一个男的。至于那个选秀合同……”岑林顿了一下，“那确实，已经更久了。”
岑林缓缓看向眼前的人，目光盈润，里头隐约有水光在闪烁，他像是看着霍听，又像是透过他再次看到了他们曾经的时光。
那时候的心境，是现在的岑林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他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会如此着急，为什么不愿意静下来去好好想一想霍听为什么那么不待见颜骏风，他一直记得自己比霍听大一岁，总是将对方放在需要照顾的位置，因此忽略了对方的很多心情。
直到前几天，他还在质问对方，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到底是为对方好？还是他太傲慢？
岑林那一瞬间差点留下泪来。
他大口吸着气，胸口各种情绪累积在一起，最终都变成了浓浓的酸，快将他腐蚀殆尽了。
霍听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动了下，“你怎么了。”岑林摇摇头，霍听注视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再久，当时的感情也是真的啊。”
这句话又像是有其他意思，岑林不答，只轻声道：“你不要一直陷在过去。”
“……你什么意思。”霍听声音都紧了。
岑林：“我以前，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我需要向你道歉……”
“不用！”霍听看上去十分焦急，这种先礼后兵的套路他见过太多了，道歉之后呢，就是拒绝，“你别和我道歉，我不需要。”
岑林抿了抿唇，似乎无话可说了。
霍听用力瞪着眼前的人，胸膛一起一伏，他说了那么多，并不是想要岑林的道歉！他才不想要他的道歉，他想要、想要……
“谁想要你的道歉？”霍听突然上前一步，岑林被迫仰头看他，看到他赤红的眼圈，“我在说我后悔，我说我后悔和你分手了！我之前就后悔，知道你差点出了意外我更是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我、我就是想，想要以后不管你遇到任何事，别人第一个打通的是我的电话，我想要这个！我就想要这个！”
他想继续站在他身边，当他最亲近的人，而不是，几十年后的某一天，通过别人的嘴得知岑林的最后一条消息。
岑林的意外让他彻底清醒了。
怨怼和不满堆结成浓密的黑丝，严实地封住了他的心窍，时间一长，他居然忘记，那下面藏的是他对对方满满的爱。
霍听声音沙哑，“我爱你。”
“我一直都……”
岑林的嘴巴抿得更紧了。霍听看懂他的微表情，后半句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岑林说：“你还记得，我分手后给你打过一次电话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他在片场拍戏，中国傍晚时间，岑林突然给他打了电话，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因为对方还提到了颜骏风，所以他把电话挂了。
那是在，他们分手快一年……一年？
霍听的呼吸骤停了。
“我本来不想说的，我觉得都过去了，可是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不在意。”
霍听的脸苍白，他很想让岑林不要说了。
“当时那通电话，我是在雪山上给你打的，我那个时候已经被埋三个小时了，我觉得我好像快……所以我给你打了电话，你挂了。”
他现在说起这个的时候却很轻松，显得他面前的霍听像个假人。
“我实在过不去这个坎，抱歉。”
岑林走了，霍听被留在他的房间。
他像是被人凭空抽取了筋骨，靠着墙摊坐在地，脑子不由自主地调取了那一通电话的全部内容。
“霍听，是我。”
岑林是笑着的，尾音拖得有些长，非常像他喝醉后的状态，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霍听不能确定。他矜持地问“有事吗？”
对方仍用那种讨厌的语气和他说话：“我们好久没见了，你就不要生气了。”
霍听想，岑林果然是喝醉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就好像他们没有分手，只是吵了一个小架。
“没事我挂……”
“等下嘛，”他居然可以自得地和他撒娇，霍听当时差一点把手机捏碎，“我在锦城的房子是安佳小区302室，门锁密码是111111，床头柜的抽屉下有一张卡，密码也是111111，你有空去拿一下，里面有十几万。”
霍听咬牙，“我要你钱干什么。”
“我想给你嘛。”岑林说：“你在娱乐圈混，多收敛一些脾气，没有人会一直跟在你身后，以前有我，你现在有你的经纪人，但是以后呢？总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吧。还有不要总是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虽然傻人有傻福，但是谁也不愿意真去当那个傻子呀。如果你实在控制不住，还是闯祸了，你就去找颜骏风吧，他之前答应过我……”
“嘟嘟嘟”，电话被挂了。
十几分钟后，有人下山经过一处鲜少有人的区域。
地上躺着一个男人，半身的冲锋衣被他自己无意识扒开，已然快失去呼吸。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矛盾就这了，后面慢慢收了

霍听那天从锦城回来后，奇怪地没再去锦城。
杨卷观察了他哥好几天，他哥每天照常工作，却像被抽了魂，所有情绪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变成一副灰白的水墨画。
杨卷很担心他哥现在的这个状态，要他说，还不如前几天那个疯魔的样子看得安心，至少那个时候是“活”的。
他和周晔说了这件事，周晔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最后只提醒他明天的工作。
星河那边答应了霍听的片酬要求，似乎是怕霍听跑了似得，一直在催促周晔签合同，至少要签意向合同。
周晔拖了一个星期，带着霍听去了。
在约定地点见到霍听，周晔墨镜后的眉头立刻蹙起了。霍听现在给她的感觉比当年和岑林分手后还要糟糕。她逮住一旁惴惴不安的杨卷，发落：“他最近是没吃吗？”
“……”杨卷欲哭无泪地瞥霍听。
霍听说：“吃了。”
还能帮杨卷说话。周晔的心放下一点。
很快，星河的人出现了，颜骏风走在前面，他脸上的伤还有些明显，特别是眉骨上的一块淤青。但是他不像霍听一样是公众人物，他不用粉底遮，整个人看起来有一股外放的凶戾。
霍听移开视线，却在他身后发现了另一个人，斯文，岑林的朋友。他多看了一会，颜骏风发现，就往斯文前站，斯文却又走出来，颜骏风又站。
后来签合同的时候他才知道斯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Sven就是斯文。
结束后，霍听去了洗手间，斯文跟着他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前几天在锦城频繁见过，总之斯文表现得十分自来熟，和他的外表和小说都大相径庭，“霍听，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演将路。”
他说：“当初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是你给我的灵感。我看过你一次演出，就是你刚出来还在商场表演的时候。我路过买冰淇淋看到的你，那天结束已经很晚了，天上刚下过雨，你一个人背着吉他包走在雨地里，我觉得你帅呆了……”
他絮絮叨叨讲了好一会，霍听这才看出来他在紧张。
“……我来只是想和你解释一下，我不是因为你和岑林的关系才想要你来演。我当时写完这本书的时候还不认识岑林，而且我也不是因为你才接近岑林的，我和他真的是缘分，就是我救了一只小猫，你当时也去宠物店了，你还有印象吗，那个时候……”
霍听不想再听了，打断了他，“我知道。”
斯文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有些缺氧，脸有些红，“哦”了一下，像是说完了。
霍听低着头攀附在水池壁上的水珠。忽然不懂了。
他和颜骏风因为岑林不和，颜骏风又因为斯文和他退步。
颜骏风到底喜欢斯文还是岑林？
就在这个时候，颜骏风进来了，十几平的洗手间忽然显得拥挤起来。
他的视线在霍听和斯文之间游移，最后定在斯文脸上，“你和他说什么？”
斯文不理他，想走，颜骏风一下子把人抓住了，“你知道我为你签他花了多少？你对我没有一个好脸就算了，还转头跟着他来说悄悄话？”
霍听早就知道颜骏风不要脸，没想到当着他的面都能说出这些话来。
斯文显然也很羞恼，但是力气比不上颜骏风，甩都甩不开，霍听走到他旁边问：“要我帮你叫人吗？”
颜骏风冷嗤了一声，那意思大概是谁会听你的。斯文都不敢抬头看他，小声说：“你先走吧。”霍听就走了。
他走出几步，听到后面斯文气急的声音，“你明明不喜欢我，你喜欢岑林……”
霍听站住了，他听到颜骏风用更大的声音回：“我喜欢个几把！谁他妈告诉你老子喜欢他了！他是我弟！你再给我胡言乱语一句试试！”随后就是两个人推搡的衣服摩擦声，伴随着一些非礼勿听的声音。
霍听大步走了。
他一直走到拐角，撞上来找他的杨卷，杨卷看他愣愣的眼，问怎么了，连忙要往身后看。霍听拦住他了。
一直到结束，霍听都没有回过神。周晔那边也结束了，和星河的人告别的时候，颜骏风和斯文才出现。
霍听站在后门，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一拳挥在颜骏风脸上，颜骏风猝不及防倒仰倒在地，脸上又添一笔。
他死死抓住对方的衣领，周围拥上来一群人，七嘴八舌让霍听放手，霍听充耳不闻，只盯着他，眼底有半秒的红。混乱中，他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到此为止了。”
颜骏风一怔。
没有前言后语，但是他却听懂了他的意思。霍听不再和他计较曾经的事了。
霍听走了，杨卷立马去追，周晔再一次留下来善后。
颜骏风借着保镖的手站起来，立刻有人蹲在他身前为他拍灰，他阴着脸给人拂开了。
小瞧人了。
他从前认为霍听和岑林不合适，就是因为霍听太过刚强，但现在……是什么让他改变了？
“没事，”他皮笑肉不笑地对周晔说：“我们是好朋友。”
周晔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杨卷跟着霍听走到停车场，霍听不等他，开上车就走了。杨卷一琢磨，要命，又去锦城了。
霍听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到锦城，去岑林住的酒店，发现对方已经不在这。立马打电话问了单娴静，单娴静说岑林去外地拍摄了，霍听说好，对面诶诶了好几声，霍听没应，挂了。
他站在路边，点开岑林的微信，从岑林恢复记忆过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最后一则消息是失忆的岑林给他发的。
问他：晚上吃的什么呀
他没回。
那个时候，周晔和他说，让他认清现实，不要再拖着岑林走。他不可控制地在心底预演岑林恢复记忆的场景，想要在那天来临之前更体面一些，所以开始提前戒断，不回短信，不回家。
霍听看着这条消息，眼睛渐渐变涩。
时隔将近一个月，他回复了对方的消息：还没吃
意外又不意外的，岑林没有给他拉黑或者删除，岑林在这些事情上懒得过分，从来不愿意多花精力。
霍听又发：你吃了没
他捧着手机在一月的寒夜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岑林当然没回。
霍听又开回北城。
后来的几周，他每天都会给岑林发日常短信，每次发的时候都很忐忑，怕迎接他的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他不知道岑林的坐标，只能隔一天去问一次单娴静，单娴静有时候告诉他，有时候不告。他猜不告的时候就是岑林在锦城的时候，他就会开车回去，在可能的地方转悠。
锦城那么大，当然碰不到，但是一想到他和对方在一座城市，心底就不会那么空。
自从岑林那天和他说了无法接受他的原因后，霍听一直陷在自我悔恨的情绪中。回过神时，手臂上经常多了不知由来的青紫。
他从前总觉得是非对错很重要，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执着地相信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不允许情人之间存在一丁点模糊的地带。
他不允许颜骏风的存在，为此和岑林吵了无数次架——他始终认为自己没错，最后的结果却是，他的爱人差点命丧黄泉。
霍听这么多天的自我拉扯，在洗手间听到颜骏风和斯文的对话后，忽然有了结论。
他觉得很可笑。
他并不是否认他这么多年的猜测和坚持，他到现在都始终认为，当年颜骏风是想要破坏他和岑林的。
但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那么在意的对和错，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意义。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意义。
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偶然和无数无价值的瞬间堆积而成的。
霍听尝试去释怀，他最后给了颜骏风一拳，是宣泄，也是给他们一个结束。
这一切没有意义，但应有始有终。
他不会再因为任何人错过岑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