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处的伤也看过,是这小少爷皮肉嫩,看着严重了些,并未伤及深处,继续抹药就是。
严弋又花了些钱,要了间空房让谢瑾宁躺下,大夫倒也放心让他自个儿进药房煎,打着哈欠回房休息。
等药汤煎好,严弋将谢瑾宁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
他一手撑住谢瑾宁无力下滑的头,一手端着药碗抵紧唇边,试图如白日喂粥一般喂进去,可一路乖巧的人却发起难来。
在闻到苦涩气味的瞬间,少年依旧眼帘闭合,处于昏睡中,身体也本能地抗拒。
他蹙起眉头,唇瓣紧抿,严弋小心挤压腮肉让其嘟起,也是牙关紧闭不容侵入。
好不容易喂入的药汁还未入喉,就已沿着唇角滴落,深褐液体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在锁骨处积出一汪小小的湖。
三根手指牙印凹痕换来齿关松缓,刚喂了一口,又被娇气的少年吐了出来,呓语着苦,他不要喝。
最后……
严弋情不自禁抚上自己的唇,那处仿佛还残余着柔软湿嫩的触感。
舌尖软软地推拒,又被侵。入一方无情地下压,直至少年呼吸不畅,喉结滚动。
只是最初的几口,而后,药液都由碗沿缓缓而入,被能够自发吞咽的少年乖巧咽下。
大火急煎的药液苦涩,他却品出些甜。
不知是从那檀口,还是那透骨之香。
再然后,就是昨夜难以启齿的梦……
此刻,院中,谢瑾宁也在为喝药一事为难。
伙房灶中大锅里的鸡汤饭还温热着,与之一同留有余温的,是一碗黑乎乎的药。
虽不知严弋如何喂的药,但那是他意识不清时灌入腹中的,也就不觉有多难受。
如今却是一碗药正正好好摆在面前,又无蜜饯糖点压味,谢瑾宁脸皱巴巴一团,举着碗的手臂抬起又落下,是无论如何都送不到嘴边。
一时分不清是入厕更困难些,还是喝药。
他思忖,但又想如今连对比之物都如此不堪了,更是欲哭无泪。深吸几息,谢瑾宁终于做好心理准备,捏住鼻子咕噜噜往下灌。
“咕嗯……”
柴胡、黄芩、生姜……是小柴胡汤。
谢瑾宁舌头敏感,幼时又喝过不少汤药,多多少少能尝出几味药材来,但未刻意了解过,也仅限于此。
许是还加了些安神的草药,这碗比一般散寒的汤药更为苦涩,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草腥味,只喝了半碗谢瑾宁就喝不下去了,捂住唇急促喘。息。
苦得他今日好不容易憋住的泪水又冒了出来,在眼眶中打转,摇摇欲坠,他连忙端起鸡汤饭,舀上一勺送入口中。
浓郁鲜美的鸡汤味瞬间滋润了叫嚣着痛苦的味蕾,吸满汤汁的米饭口感软糯,一点点将在喉间蔓延的苦味压了下去,叫人眉心舒展。
一碗饭恰好够饱腹,用完饭,又将剩余的药汁倒在树下,熟稔地消除痕迹后,谢瑾宁实在无聊得紧,又不愿出门去,就在院中溜达消食。
院子虽小,也分隔开了前后院,前院洗衣做饭晾晒,后院则是茅厕的位置。
实在憋得没办法,谢瑾宁再次掀开那封印着恐怖恶臭的布帘,却惊讶地发现其中异味散去不少,木板还用清水泼洗过,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又是熬药喂药,又是做饭洗衣,又是清扫,还一早就出门了,严弋都不用休息的吗?
精力好充沛啊。
用木瓢舀水净完手,谢瑾宁又被几声鸡鸣吸引,循声而去,只见后院墙角处用篱笆围起的鸡舍。
不大的鸡舍里也只有两只鸡,瘦瘦小小,一只正安静趴在茅草树枝搭建的鸡窝上,收拢翅膀,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似是在守护什么珍宝。
而另一只鸡冠较大的,则慢悠悠在圈中巡视领地。
谢瑾宁对其印象除了各种各样端上桌的菜肴,就只有场中那一只只毛色鲜亮、昂首挺胸的斗鸡。
场上鸡啼鸣阵阵,羽毛纷飞,场下几家欢喜几家愁。谢瑾宁本就不喜斗兽一类的把戏,嫌气息浑浊吵闹,被带着去,跟着押了几次都没押中赢家后,也就更没了兴趣。
思绪回笼,视线略过那只雄鸡,谢瑾宁歪了歪身子,想看看母鸡是不是在孵蛋,可惜被树枝和羽毛遮得严实,他没能看清。
实在好奇,他又换了个更靠近的角度,双腿叉开弯腰歪头,终于看到那绒羽下的洁白一角。
果然是在孵蛋,唇角满意地翘起些许,谢瑾宁却没意识到,自己的上身已越过篱笆探入。
余光中红棕色欲近,他一转头,与昂首的雄鸡来了个对视。
直面尖喙的冲击让他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后退,但已将这陌生气息标记为敌人的雄鸡显然并未打算放过。
绿豆小眼顷刻变得犀利,竟翅膀一扇,飞过篱笆,对着谢瑾宁就冲了过来,尖喙直直朝他啄去。
“啊。”
谢瑾宁有伤在身,一时躲闪不及被啄了个正着,隔着布料,小腿依旧传来尖锐痛感。
他瞪圆双眸惊呼一声,匆忙躲开,保护妻儿心切的公鸡却不依不饶,再次冲了上来。
“我只是想看看,没想拿你孩子啊,别咬我。”
“咯咯咯!”
尖喙再次逼近,谢瑾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转身就跑。
一人一鸡在院内追逐,但,被追的是人。
身后是叫声响亮、战意十足的雄鸡,还有隐隐作痛的后臀,谢瑾宁一时不甚,被石子绊脚险些摔倒,雄鸡抓住时机,一通猛啄。
“不要,救命啊!”
最后好不容易束上的长发也散了,凌乱发丝间挂着几根鸡毛,两条腿也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谢瑾宁坐在床上,掀开裤管看到腿上的红痕,实在没忍住,眨巴着眼掉了两颗泪。
怎么连鸡都欺负他啊!
直至傍晚,乘着夕阳余晖,安静大半日的隔壁才传出些动静。
谢瑾宁等他已久,闹了些脾气,又不想走到院门口,干脆将凳子搬到到墙边,小心翼翼踩了上去。
院墙不算高,踩上后恰好够露出脑袋,他趴在墙头左顾右看,瞧见严弋的身影后,朝他挥挥手:“严弋,我等你好久,怎么现在才回啊?”
严弋却并未抬头看他,低低“嗯”了声后,肩背上的东西也未放下,径直走向院门。
不理人是几个意思?
谢瑾宁蹙起眉头,隔壁院门上一截黄泥阻挡视线,他没能看到严弋带回来的东西是什么,便踮起脚,又往上攀了攀。
“你都做什么去了啊,我今日在家无聊得紧,还被鸡——”
“哐当。”
脚下一滑直接踩空,他惊呼一声,死死攀住墙头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身躯骤然悬空,谢瑾宁惊魂未定,微微转过头去,只见木凳已横倒在地。
他脚下没了支撑,往上爬也不行,松手又怕摔下受伤,眼看手上力气渐失,只得呼救。
“严弋,严弋我要掉了,严弋!”
严弋早在听到木凳摔落之时就扔下猎物朝谢家赶来,他人高马大,手一伸就能够到,抱小孩儿似地将挂在墙头的人抱了下来。
“如此危险,若不甚摔下,再受伤怎么办?”
他语气严厉,将谢瑾宁放到地上站好,顺手帮人拍了拍灰,又骤然一滞,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以后万不可这般贸然行事。”
谢瑾宁眉梢间的惊慌还未褪去,就在这般隐含责备的话语之下化作薄怒。
“连唤你几声都不应,不在家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让我好等,这就是你口中的负责?”
他仰着脸,天边云霞倒映在那汪秋水间,波光粼粼,橙红又如燃烧的火焰,眼睫发丝都渡上一层胭色,映得他色若春花,面色却冷然。
谢瑾宁道:“再说了,我又怎知木凳会翻,见你许久未归关切一声,不回应就罢了,倒还换来你的教训了。”
他就不是个受气的主,一骨碌说完后,转身就要走,却被严弋挡住。
身型如墙堵在面前,谢瑾宁差点撞上,冷着脸瞪他:“走开。”
“……抱歉。”
唇角紧绷的弧度渐缓,在谢瑾宁愈来愈不虞的目光中,严弋道:“是我不对。”
回村路上,严弋本想归家后与他拉开些距离,奈何身随意动,他似乎更不愿见少年不快。
况且,他是在关心自己。
暗叹一声,严弋问:“伙房里的吃食用过了吗?”
谢瑾宁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道:“吃了。”
目光从那被舌尖舔过晶莹娇艳的唇上撕开,严弋再问:“药呢?”
谢瑾宁羽睫轻颤:“喝了。”
喝了半碗也是喝了嘛。
“那好。”
严弋思维混乱得紧,皆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时忘了该先问,连忙补上,“你睡了一天一夜,今日可觉身子好些了?”
“什么?”
只听完前半句的谢瑾宁惊讶得双眸圆睁,不可置信道:“我睡了一天?!”
“嗯,你前夜发热,喂过药后便一直昏睡,昨日我……”
严弋喉结滚了滚,没能说出口来。
守在床前,喂药喂粥擦洗什么的,其实都是些小事,若在以前他能坦然自若地陈述,但如今心绪不宁,再讲出口不仅是在邀功,更像……
是占了人的便宜。
“我还以为是我恢复能力变强,一夜就能大好呢。”
谢瑾宁闷闷不乐叹了口气,想起晨起时的浑身清爽,他抿抿唇,又小声道:“谢谢。”
在谢府时,丫鬟小厮照顾他是职责,父母兄弟照顾他是情分,但严弋对他非亲非故,却背他看病,又照顾他一日,的确应该感谢。
“嗯?”严弋没能听清。
“我说,”谢瑾宁仰头,漂亮的琥珀瞳孔弯起,真心实意地笑道,“你昨日照顾我,还给我留饭熬了药,谢谢你。”
莹润白皙的面颊渐粉,饱满如花瓣的唇角上扬,以云霞为景,那双未经世俗污染、透亮澄澈的秋水眸中映出严弋一人的身影。
一滴水滴入心湖,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见他未言,谢瑾宁鼓起脸颊:“谢过了,我就不计较你打我的事了,毕竟若不是你先让我受伤,我也不会发热,你说是吧?”
巧妙地漏掉了是他先砸碗这一事实。
大夫诊断,发热主要是由于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风邪入体,跟外伤的关联并不大,但他说是,那就是吧。
“嗯”,严弋朝他伸手。
要摸我脑袋吗?
可是男人脑袋就如摸老虎屁股,除去家人以外是摸不得啊,他比我年长勉强能算个兄长吧,但民间还说过摸头会长不高,我本来就比他矮那么大一截……
谢瑾宁有些想躲,还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罢了,就让他摸这一次,应该也不会少长多少。
他屏住呼吸,却只觉头顶发丝一勾。
抬眸,男人的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羽毛。
“……”
想起午后被鸡“追杀”,最后以他溃不成军逃进卧房,而雄鸡昂首挺胸飞入鸡舍到母鸡身侧邀功落幕,谢瑾宁是又羞又恼,掌心攥起,恨不得开口让严弋把那只鸡炖了。
“严……”
“我先回去了。”
心海起伏,面上隐隐发热,严弋将羽毛塞入他掌心,道:“饭做好唤你。”
他转身抬脚欲走,谢瑾宁还想撩起裤脚给他看看被鸡啄出的伤口,伸出的指尖顺势勾住他腰带。
“诶你别走——”
严弋一回身,就被重心不稳的少年扑了满怀。
心口处被重重一击,柔软发丝拂过脸颊,清甜如蜜的馥郁香气中,他瞳孔骤缩,僵成了一块木雕。
“呜。”
鼻子本就是极其脆弱的部位,这么一撞,谢瑾宁顿时疼得眼冒金星,眼泪直流。他手捂住鼻子,哭得说不出话来。
而这一幕,恰巧被推门而入的谢农撞见。
手中提着的东西尽数摔落在地,他快步上前推开严弋,挡在谢瑾宁跟前。
谢农是个精壮的农家汉子,但在严弋面前也被衬得略显瘦弱,又比他还低大半个头,却是气势汹汹。
“小严,你这是在做什么,欺负他作甚!”
“谢叔,我……”
严弋抿唇,越过他肩膀看了看仍捂着鼻子小声啜泣的少年,想提自己掌掴一事,又思起自己那些时隐时现的不堪思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沉默更是佐证了谢农的猜想。
谢农当即沉了脸,怒道:“严弋,我是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儿,不是让你仗着年长几岁欺负人的!”
谢农根本没想过谢瑾宁会回来。
他曾打听过,谢家夫妻皆是良善之辈,每年捐出的善款都是笔天文数字,念着即便换子一事泄露,他们也定然不会亏待谢瑾宁。
将谢竹送走后,他颓废了些时日,又想着挣些钱,攒够去京城的路费后,就只身前去。
能远远地见上谢竹,和他与阿芳的骨肉一眼就足够了。
他不会出现在两人面前,谢竹会有更好的生活,而这孩子……
以前如何生活的,往后也依旧如此吧。
却没想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回村那夜,谢农只来得及看到那被抱在薄被中的半张侧脸,少年就被送入房中。
激动、紧张、惶恐。
谢农不知少年是否清醒,想进去仔细看看,看看这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跟阿芳像不像,又怕这孩子不愿见到自己,便在门口坐了一夜。
直至卯初,他才起身,踏上前去做工的道路。
皇帝费举国上下之力修建邀仙殿,需收集大批材料,除去参军者,附近村落的青壮力也被征了大半。
谢农并不在名单中,也可去充当零工,以三担陶土换得十枚铜钱。
他不眠不休做了两日,即使从小做惯农活,也是累得腰背酸痛。
但念及他跟阿芳的亲生骨肉还在家,便也不觉难熬。
刚才推门而入时,虚虚一眼,他便觉得亲切。
谢农想,也许这就是小竹看书时曾念过的,血浓于水。
中年男人一身尘土,眼中血丝遍布,未休息好的脚步一深一浅,却仍固执地挡在谢瑾宁跟前,怒视着对面高大强壮的男人。
而他身后,缓过骤痛的谢瑾宁抹去泪水,沾湿的羽睫飞快眨动,泪膜消散,面前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盘起的、夹杂着灰白的发,被汗浸湿的后领,微微驼起的背,被晒得黝黑发红的皮肤。
这是……
嘴唇颤了颤,指尖伸出又收回,僵持片刻,他扯住谢农的衣角,轻轻拉了拉。
“他没欺负我,刚是我不小心撞到了。”
瓮声瓮气,还带着哭腔,谢瑾宁的声音极小,谢农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转身。
“严重么,我看看。”
脸庞如被岁月刀刻般沟壑纵横,黝黑瘦削,又略带局促,但那双深陷下去的眸子里,是浩瀚如海的,漫溢的关切。
似被他的目光烫到,谢瑾宁垂下眼睑,不敢对视,“没事的。”
他对这个中年男子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又黑又瘦,衣衫简陋,还操着口奇怪的乡音,跟他想象中高大威严的父亲形象截然不同。
肩膀瘦窄,脊背弯曲,是一颗被压弯了的树。
但他挡在自己面前保护时,谢瑾宁却突然感觉,他的身型延伸开来,似一座庞大的、坚毅的山。
这是他的生身父亲。
谢瑾宁止住的泪意又开始汹涌。
他后退一步,避开谢农伸来的手,并未抬眸,也能感受到聚集在他面上的视线。
温暖,怜惜,小心翼翼。
却让他如芒在背。
他微微侧身,脚尖移转,重复道:“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
谢农松了口气,自觉闹了个乌龙,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小严啊,刚刚是谢叔误会你了,谢叔跟你道歉。”
“无妨,您也是一时心急。”
再待下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严弋自觉开口:“谢叔,我先回隔壁处理猎物了。”
谢瑾宁想让他别走,又难以启齿,绞着手指用水润眸光无声挽留,急着离开的严弋并未接收到他的讯号。
“行,今天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待会儿你谢叔亲自下厨,记得过来。”
“好。”
严弋一走,院中便只剩下了父子二人,沉默如巨石横在两人之间,秋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几片落叶飘旋着坠落。
眼前人一身简朴布衣也难掩矜贵之气,谢农看着他乌黑的发旋,长而翘的睫毛,秀气的、还泛着红的鼻头,是越看越心喜。
他有心多说几句,以缓和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但那尖尖下巴上唇瓣紧抿,一副不愿多交流的模样,谢农难免酸楚。
他嘴唇翕动,开合几下,只道:“起风了,孩子,你先回房去吧,免得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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