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父子俩的第一次会面就这般草草收场。
谢瑾宁逃也似地回到房间,关上门,他长舒一口气,抚着起伏的胸口,感受到掌心的撞击。
砰砰,砰砰,跳得他鼻尖缓和的疼痛故态复萌。
视线再次模糊,谢瑾宁拭去眼尾滑落的的泪珠,背靠着门恍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片刻,听到门外动静,他又扒在窗前,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往外看。
只见那个中年男子捶了捶肩,又一瘸一拐走到院门口,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东西往背篓中放,很多,堆得冒出了头。
他攥住背带往肩上套,试图将其提起,奈何太重,使了几次力都没能站起身来。
倏地,男人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撑着腰呲牙咧嘴。
谢瑾宁一口气卡在喉间,他握紧拳头,咬住下唇神色纠结,最终还是推开门,走至谢农身旁。
他道:“我帮你吧。”
“诶……诶!好。”
谢农好似并未听出他语气中的客气与疏离,喜出望外地朝他笑。
他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尘,又用衣摆干净的部位擦了擦手,这才将斜插在背篼里,被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递给了谢瑾宁。
“拿这个就好了,这个轻。”
谢瑾宁双手接过将其抱住,还有空余,他道:“我还可以……”
“不用,剩下的我来就行。”男人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双臂齐齐用力,便轻松将其抬起背在背上,“这些都重,你不好拿。”
他扯出笑容,额角颈侧迸起的青筋却不住抽动。
谢瑾宁也没再坚持,问:“这个,我放哪里呢?”
“都是干净的布,暂且放进你屋子里吧。”谢农道,“你没带衣服来,等过几日,我就找人用这些给你做几身衣服,这样天气再凉些你也有穿的。”
谢瑾宁一怔。
但他决定等过几日伤好就离开啊。
他并未言语,将布放至卧房,又站在门边看谢农忙活。
五斤陈米、十斤新米,五斤面粉、八两油、一块三斤二两的猪肉和木盆里装着的几条鱼,还有谢瑾宁怀里的几块花色不同的棉布,就是谢农本次做工所挣。
人来了,他也不愿问为什么,怕提起谢瑾宁会伤心,更不愿谢瑾宁再跟着他吃苦。
谢农想力所能及给他最好的,自己再去多做些工,慢慢攒些钱,将这破屋子重新修一修……
脚步愈发松快,谢农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好,中途还不忘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谢瑾宁,“我买了糖,吃些吧。”
见谢瑾宁未动,他被欣喜冲晕的大脑才冷静些许,想起面前的孩子从小在京城长大,什么精贵东西没吃过,怕是看不上这乡野之物。
神色稍黯,他正欲收回,布包却被接过。
“谢谢。”
布包还带着体温,表面微微濡湿,大致是汗。指腹不适地蜷了蜷,迎着谢农期待的目光,谢瑾宁强忍住放下的冲动,缓缓掀开。
布包得很严实,足足三层,打开后是几块米黄色的长块状糖点。
许是一路仔细揣在怀中精心保护,大多完好,但仍有两块从中断裂开来,成了细碎糖渣。
“还是碎了。”谢农不好意思地笑,“下次我再小心点,让你吃到的都是好整整的。”
“……嗯。”
指尖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初时尝到的并不是甜,而是一种别样的酥香,嚼了嚼,芝麻香气骤然在舌尖爆开,满口香甜。
比不上以前在谢家吃过的各种口味和花样的糖球,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瑾宁瞳眸微亮。
他吃得很认真,在舌尖细细品味,咽下后,他掀起眼睫朝谢农弯了弯眸:“很香,很好吃,谢谢您。”
“那就好,那就好。”
谢农悬起的心落回原位,看着谢瑾宁那双极似亡妻阿芳的眼眸,眼眶一酸,他颤声道:“好孩子,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嗯。”
天色渐暗,待谢农做好晚饭,已是夜幕低垂,明月高悬。
卧房门被敲响,严弋道:“吃饭了。”
“好。”
谢瑾宁将目光从那本册子上移开,推门而出。
夜空繁星点点,银白光芒倾泻而下,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微光。
站在桌前的严弋将谢瑾宁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看不见都有些什么菜,但那浓郁香气伴随着清凉秋风涌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动。
等严弋将碗筷摆好,又熟悉地从伙房搬出木凳,见谢瑾宁还站着未动,他出了院门,从隔壁拿来一个软垫放在木凳上。
“坐吧。”
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很松软,中间还空出一截,恰好隔开了伤处,谢瑾宁道:“多谢。”
“不用。”
桌上菜肴实在丰盛,荤素各异,摆了满满一桌,是河田村谢家从前过年都没有的阵仗,却无法吸引谢瑾宁的注意。
垂在袖间的手指再次交缠,弯月在嫩荷尖留下道道印记,谢瑾宁垂眸,月光在他眼尾拉出一条似弯钩的上扬弧线。
谢农还未来,无人动筷,刚刚的话语也寥寥几息便结束。
这几日过多的近距接触带来的亲密感荡然无存,此刻的两人,好似回到了初始之人应有的距离,礼貌而疏离。
谢瑾宁是心中装了事,情绪不高,严弋亦是如此。
只在脑海闪过捉摸不定的记忆碎片时波动的心绪,却在遇见少年之后频频失常,叫他以为自己生了心疾。
那夜他婉拒大夫为他侧颊上药的需要,转而把脉询问身躯异常,却得出个幅幅满指的结论说他脉象如湍急河流,搏动有力,健康得不行。
只是阳炽过盛。
换句话说,他憋了太久,需要适当发泄。
大夫意味深长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又被余光中的飘动的几缕乌黑冲散。
少年静静端坐,束起的黑发随风而动,如嫩柳摇曳。
月光化作薄霜凝结了那秀致的眉眼,显出几分破碎冷玉的清寒,鼻尖残存的可怜粉红又将这股莫名的氛围冲淡。
低垂长睫遮住澄澈杏眸,观不见他思绪,但那水红的唇,微微抿起,又放缓,随即再次抿起。
这是在,紧张吗?
不知不觉间,严弋的视线如趋光之萤,再次被吸引。
过于直白的目光难以忽视,谢瑾宁侧目,正对上一双幽深瞳眸。
想起午时那碗药,在苦涩与舒服之间,他选择了惜命,谢瑾宁小声道:“那个药,夜间还要喝吗?”
“要。”严弋点头,“等用过饭后我将药包拿来,家里有,谢叔也会煎。”
“别——”
“最后一道菜来咯!”
谢农端着炖鱼而来,谢瑾宁只好收声,趁谢农再次回身去取东西的时机,快速道:“待会儿我去隔壁找你。”
严弋眸底微动。
将炖鱼放在谢瑾宁面前,谢农又取来酒坛与陶碗,这才入座。
“今日高兴,难得菜好,喝点酒就当助兴了。”
他先是倒了两大碗,再在一旁的小茶杯中倒了半杯,推至谢瑾宁面前,又被严弋拦下。
“他在喝药,不能饮酒。”
“喝药?”
谢农一怔,面上笑意瞬间褪去,声音拔高了几个度:“什么药?孩子,你生病了吗,是哪里不舒服,严重么?走,爹…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他就要起身,差点一个不注意打翻碗筷,谢瑾宁赶快将焦急的谢农拦下。
他刚刚对严弋那么说,就是不想让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谢农,没想到严弋居然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谢瑾宁道:“不严重,一点风寒罢了,严哥带我开过药,喝过已经大好了。”
他扬扬下颌,向严弋眨眨眼,“是吧。”
严哥,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叫。
严弋喉结滚动,并未察觉谢瑾宁随后射来的眼刀,低低“嗯”了声。
“那也不行,来,我们把桌子搬进屋里吃,你本就染了风寒,万一再着凉……”
“好了。”
谢农的目光太重,谢瑾宁承受不住,只得先逃避。
“我饿了,想先吃饭。”
刚在屋内时,谢瑾宁翻着谢竹写的册子,却是一句都没能看进去。
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并非是看不起他,自己注定要离开这里,若是给予他太多希望,届时自己的离开,就将会是更沉重的打击。
谢竹已经走了,他的娘子早已病逝,严弋也只是个邻居,迟早会组建自己的家庭,什么时候搬离村子也说不定。
而这个关切他的男人,他的生父,将会成为……
孤家寡人。
谢农站着,严弋也起身欲搬,只有谢瑾宁仍坐在原位。
在场数他最为年幼,两站一坐颇为失礼,但他坐得正好,也不愿起身,让伤口再被压一次。
而且严弋给的垫子很软,坐着很舒服……
这般争论不是个事儿,此时不算太冷,在星空下进食,也别是一番体验。
“就在这儿吃挺好的。”
谢瑾宁率先拿起筷子,作势欲夹,谢农只好坐了回去。
“行,先吃饭先吃饭。”他道:“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记得告诉我。”
“好。”
肩头一暖,又被覆上一件外衫,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严弋并无多言,径直入座。
谢瑾宁将衣襟拢了拢,“谢谢严哥。”
谢农笑道:“这两天我不在家,麻烦小严照顾……”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卡了壳,谢瑾宁有心冷淡,却又不忍打破男人眉眼间的欣喜,便接道:“我名谢瑾宁。”
“瑾宁,谢瑾宁。”谢农低低念叨几声,笑意越来愈深,“好名字,好名字啊。”
他端起酒碗跟严弋碰了碰,“小严,多谢你照顾瑾宁,谢叔我敬你一杯。”
“……不麻烦。”
严弋喉结滚动,端着的酒碗中倒映着一轮弯月,却有另外一道身影悄然浮现。他手一颤,水波荡漾开来,揉碎了那抹月白。
谢农又看向谢瑾宁,那眉眼低垂的模样,再度跟阿芳重叠。
“瑾宁,”出口刹那,他哽咽了一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他举碗欲碰,但谢瑾宁只是握着茶杯,丝毫未动。
悬在空中的手臂还泛着劳务过度的酸胀,顺着脉络蔓延至心脏,还未饮酒,谢农却尝到了苦涩。
他是见着人高兴过度了,而这孩子回来,却是受苦来了。
哪来的好?
谢农拍了拍自己的嘴,赔笑道:“瑾宁啊…你,你瞧我这,人老了,脑子也笨,说话不过脑,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语罢,他伸长手臂,主动地、颤抖地碰了碰谢瑾宁的茶杯,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自喉管滑下,他特意买的好酒,却比那最便宜的浊酒还难喝,又苦又辣,一路烧入胸口,烧得他眼尾泛泪,沁湿了那深刻褶痕。
指尖还残存着陶碗轻撞上时的酥麻,掌心紧紧贴在杯壁,不过巴掌大的茶杯,却似有千斤重。
耳边是男人的低声呛咳,谢瑾宁咽下喉间的酸涩,视线又开始变花。
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极尽谄媚之人不知几何,但如今这位,是他的生父……
“不会的。”
他回道,握紧的茶杯终究还是抬了起来,还未至唇边,手臂就被一只蜜色大掌拦住。
严弋向前,试图接过谢瑾宁手中的茶杯,道:“我帮你喝。”
少年手臂上抬,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白腻皓腕,在月光下散发出莹润光泽,被手指圈住的腕骨如山涧中的错落白石,精巧柔和,叫人想捧在掌间细细盘玩。
“不用。”谢瑾宁推了一下,没推动,只得斜乜严弋一眼,唇瓣微微嘟起,“我就尝一点,不碍事的。”
似嗔似怒,被猫爪子挠了下的胸口发着痒,严弋默默松手,在膝上轻握成拳。
谢瑾宁这十六年来从未碰过酒,身边人也都护着,不让他接触,这下的确有些好奇。
他端起闻了闻,一股粮食发酵的气息,并算不上好闻,又探出舌尖,在液面上轻轻舔过,立马被那辛辣的味道冲得皱鼻,舔舔唇将其推远了些。
严弋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目光渐渐移到他被水液濡湿的唇上。
少年的唇生得水红饱满,下唇肉嘟嘟的,是极其适合被含住舔。吻的形状,似能吮出清甜蜜汁。
微张的洁白贝齿间,一截红艳舌尖蚌壳似地伸出,在空气中微微颤动,试图让风抚平被辛辣刺激的味蕾。
面颊爬上红云,他眉心微微蹙起,神色略带懊恼,却因这吐出的舌尖,多了几分俏皮。
而且,很软。
严弋垂眼,也端起碗大口灌下。
“趁热先吃菜,先吃菜,待会儿冷了就没这么好吃了。”
谢农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招呼两人开吃,他给谢瑾宁和严弋的碗中盛了满满当当的米饭,而自己碗里只有一半。
米粒洁白,颗颗饱满,显然是新米。
谢农专门多准备了一双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谢瑾宁碗中,“来,瑾宁,尝尝我的手艺。”
他也看出了谢瑾宁的不自在,除了一开始没注意脱口而出的,之后他并未以“爹”自称,也没要求谢瑾宁改口。
既然回来了,那就是自家人,以后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时间还长着呢,他总会等到谢瑾宁唤他一声“爹”的时候。
当然,一辈子等不到也没关系。
米饭沾了汤汁,显得更为诱人,谢瑾宁轻轻撕掉鱼皮,夹起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吃得格外小心。
他很喜欢吃鱼,但从前被刺卡住过喉咙,而后吃的就都是挑好刺的鱼片,或是鱼羹汤,这种大块的炖鱼倒是许久未碰过。
肉质紧实但略带腥味,还有些微咸,实在算不得好吃。好在刺少,只有些大刺。
谢瑾宁强忍住,慢条斯理地继续吃。
严弋咬了一口,眉头拧起。
他来河田村后,时不时与谢家搭伙吃饭,对谢农的厨艺也早有了解,别提滋味,能熟就行。
他刚刚想进厨房帮忙,被谢农拦下了,说要亲手为谢瑾宁做一顿饭,他便没坚持,回隔壁自炒了两盘肉食端来。
谢农自己做饭久了,吃不出来到底好不好吃,严弋也无所谓,他向来是个有吃的就不挑的性子。
但这嘴刁的娇气小少爷,居然也能吃得如此香甜。
“怎么样?”谢农双眼发亮,希冀地看着谢瑾宁,“好吃吗?我专门加了豆酱增添风味,想着应该会更好吃些。”
谢瑾宁终于将那三指宽的鱼肉吃完,想喝些水,杯子里又只有酒,只能吃几口菜压下口中的咸味。
他轻轻点头,“还可以。”
眉梢都挂上了喜意,谢农高兴地灌了口酒,又夹了一块:“喜欢吃就多吃些,我以后天天给你做,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我,咳咳……”
谢瑾宁刚将青菜咽下,就被菜汁呛到,捂着唇咳得眼眶湿红。
“我去倒水。”
趁谢农离开桌子的功夫,谢瑾宁也不再伪装,咳完后叹了口气,用筷子戳了碗中又多出的鱼肉几下,将其戳出几个洞来。
罢了,也不是不能吃,今晚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眉眼间的难色却是隐藏不住。
视线里忽地多出双筷子,将他碗中鱼块夹走,又那碗鱼块从他面前挪开。
将自己今日猎到炒好的兔肉推至他面前,严弋道:“吃肉吧。”
还顺手将他杯中的酒倒进了自己的酒碗里。
一套操作给谢瑾宁看愣了,他清咳两声,小声道:“你做什么,我可以吃的啊?”
“这个更合你胃口。”
语罢,严弋三两下剔好刺,将鱼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又夹了四五块进碗中,依旧是飞快解决。
一碗满满的炖鱼转眼被他解决了一半。
等谢农回来,将温度正好能入口的水递给谢瑾宁,严弋道:“谢叔炖的鱼还是这么香,我一不注意多吃了些,抱歉。”
“害,这有什么。”
谢农不疑有他,更是止不住的高兴,敦厚面容上,高高翘起的唇角就没放下来过,“都吃都吃,喜欢就好,还有这么多菜呢,都别客气,今儿高兴,我们敞开了肚皮吃。”
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谢瑾宁瞅了正大快朵颐的严弋一眼,眸光复杂。
原来是真的喜欢吃啊,没看出来,他的口味还……
挺独特的。
酒过三巡,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严弋主动收起碗盘去伙房清洗,将院内空间留给了父子俩。
谢农喝掉碗中的最后一口酒,酒意上头,面庞也变得黑里透红。
他静静望着桌对面双手握着茶杯,垂着眸神色难辨的谢瑾宁,道:“好孩子,你回来,委屈你了……”
谢瑾宁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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