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难道换做是我持刃,你便会坦然接受,生不出半分反抗之心了?”
“严弋!”说着说着,谢瑾宁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我又为何非要伤你?你把我谢瑾宁当做什么,你又把你自己当做什么!”
“你好可怕啊。”他侧过头,“严弋,你心底,还有半分对伤痛,对死亡的恐惧吗?”
带着哭腔的几句诘问,却重如千钧,问得严弋哑口无言,大脑空白。
是的,从河田村醒来之时,他没了记忆,竟也不觉恐慌。因为这副身躯中蕴含的力量,便是他的依仗。
砍树,建房,杀野猪,砍头狼,伤恶人……他能用其谋生,能够解决一切的困难。
偶然深夜,他也会摩挲着身上的旧疤,想象是如何产生,观其伤口走向,有些甚至是他主动迎上的。
为何会如此?
萦绕于心的疑惑终在今日被解开。
而如今,他更是有了解决不了之事。
那便是谢瑾宁的眼泪。
恍然间,身躯各处旧疤似是被激活,血肉涌动着,长出新芽。
但,恍若新生。
挽弓一柱香都半分不颤的手,此刻抖得抓不住谢瑾宁的指尖:“我……”
谢瑾宁抽回手,将脸埋进掌心,他情绪未散,肩头仍在轻轻颤着,闷声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别!”严弋慌了,低声下气地求饶:“我知错了,阿宁,我真的知道错了。”
“出去。”
“那,那我巳时再来?”
“……不要。”
“那午时?”
不等回应,严弋将头靠在谢瑾宁的膝盖,“好阿宁,看在我从昨夜饿到如今的份上,就大发慈悲,让我与你一同用午饭吧。”
明明是四人一起,怎么说得像他俩单独吃一样?
“你——”
谢瑾宁没忍住,抬起脸瞪严弋。
“饿死你得了。”
他鼻尖微红,朱砂弯似的眼尾蓄着清亮水痕,是被水汽浸染的芙蓉。
似嗔似怒的一眼飞来时,更是好看得紧,严弋喉头滚动,恨不得咬上一口那鼓起的饱满颊肉。
晦暗的眸中逐渐染上热意。
谢瑾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拿起枕头砸了过去。
“快点出去啦!”
谢瑾宁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用过谢农给他留的早饭后,他便消了气。
只是仍不愿同严弋讲话。
一直到了午时,连谢农都看出他俩之间不对劲了。实在是过于明显——
严弋夹菜谢瑾宁移碗,严弋靠近,他一句话不说,转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谢农倒没多问谢瑾宁,直接将严弋叫了出去。
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回来时,严弋低眉耷眼的,身上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全程看热闹的邓悯鸿乐不可支,嘴角就没下来过。
谢瑾宁坐在树下,余光扫过时,也没忍住,用书挡着脸闷笑几声。
谁叫严弋动不动就拿匕首吓人,走之前还忘了把那东西拿走,他路过时眼尾闪过银光,转头去望,险些又被吓一跳。
最后,那把匕首被他捡起,用棉布缠好,才扔回严弋怀里。
那人却接都没接住,还着急地去牵谢瑾宁的手,问他伤到没有。
当然没!
谢瑾宁愤愤地又瞪了眼严弋。
他哪儿有那么笨啊!
午后,院内有人在打井,叮叮当当的,谢瑾宁就回了房,练了会儿字,又翻开疡科治要温习。
在看到膻中,气海与关元三处时,眼睫停滞片刻,下唇传来轻微刺痛,发觉自己又在想严弋的谢瑾宁懊恼地甩了甩脑袋。
高高竖起的发尾拍在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挠,倏地又想起男人脖颈上被他挠出的红痕。
“呜……”
谢瑾宁泄了气,弯下腰将额头靠在木桌,懊恼地磕了磕。
他怎么这么烦啊。
“叩叩。”
窗外传来轻响,谢瑾宁转头。
木窗其实只是糊上了层薄薄的油布,无论昼夜,都能透过其看到窗外之物的轮廓,不过平日对着后院墙面,没什么看头就是了。
而如今,一只麦色大掌从窗底缓缓升起,朝他的方向挥了挥,似是在向他问好。
只有截手掌,乍眼看去还有几分惊悚,谢瑾宁却差点笑出声,但他还记着维持自己“仍在气头上”的状态,轻哼一声,敛眸翻开书页,就当没看见。
又是两声轻敲。
这一次,手掌握成拳挥了挥,忽地又沿着开着的窗缝钻入,留下一物后迅速撤离。
什么东西?谢瑾宁好奇地侧过身,拉长脖子去看。
是个黄绿色的物体,并不大,中央鼓鼓的,两侧却又歪歪扭扭,支起的腿也一长一短。
谢瑾宁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个蚂蚱。
他故意开口:“这什么东西,长得怪怪的。”
窗外还在挥动的手一滞,长直指节弯了弯。
分明只是个没眼没鼻的手掌,却能让人瞧见其传递出的低落。
谢瑾宁得意地弯起唇角。
接着,只见其缓缓沉了下去,又攥着一物钻进窗内。
这回,是个蜻蜓。
编得依旧歪歪扭扭,但比上一个好多了,至少能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不好看。”
那只手颓然地下去了。
第三枚,是个蝴蝶。
“一点都不像。”
“这多吓人啊。”
“怎么没有翅膀?”
似是失去了全部力气,半晌,也不见那只手升起。
没了?还是说,走了?
谢瑾宁屏住呼吸,悄悄站起身。
草编不仅要有一双巧手,更是需要足够的耐心,才能将平平无奇的草叶,编成精巧的物体。
蚂蚱时明显能看出是个生手,蜻蜓和蝴蝶就好了不少,到螳螂和最后的蝉时,更是能称一句精巧。
虽比不上在街头售卖的手艺人,但半日内能编到如此程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谢瑾宁就是故意,才半句好话都没说的。
正当他走近几步,伸手去拿之时,那只大手又缓缓升起。
这次,只举起了两根手指。
食指与中指倒着立在窗沿,还没看明白严弋这是在做什么,那俩指节忽地一弯,扣在窗面,摆成了个跪地的姿势。
“小人真的知错了,心地善良的瑾宁大人,谢夫子,小宁大夫,求求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男人的嗓音本就低沉,极具辨识度,夹着嗓子刻意放柔听着反倒更是古怪,像是个执意要套上窄小女子裙裾的壮汉,这耍宝作怪的模样听得谢瑾宁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止不住想笑。
他捂着唇,憋得小脸粉扑扑的,却没开口,直到听着严弋又求饶几句,他才清清嗓子,“免礼。”
“多谢大……咳咳咳。”
话还未说完,就被接连不断的呛咳打断,伴随着胸腔的闷响,难以自抑的,听上去难受极了。
谢瑾宁连忙推开窗,握住手指,“你没事吧?”
他没怎么用力,蹲着的严弋却轻而易举被他拉起。
这人咳得满脸通红,看着他的眼中却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像是在说:我就知道阿宁会关心我。
手心的两根手指开始发烫,谢瑾宁忙不迭松开,却被严弋反手握住。
“咳咳,没事,只是,一时呛住了。”
严弋咳得嗓音沙哑,漆黑的眸却一眨不眨盯着谢瑾宁。
从眼,到唇,似是工笔细细描绘,要将他的每一处都刻在心头。
源源不断的热量从肌肤相贴处传递而来,很快就让他微凉的手暖和起来,谢瑾宁指尖蜷了蜷,到底有些眷恋着这份炽热,并未挣开。
他抿抿唇,低低“哦”了声。
倏地一阵秋风呼啸。
男人靠近,坚实身躯将窗口挡住大半,只有些许沿着缝隙窜入,吹起少年鬓边的碎发。
丝丝凉意抚过面颊,往衣襟里钻,谢瑾宁却半点不觉冰冷。
在漫天落叶和掌心炽暖中,他听到严弋问。
“阿宁,还生气么?”
早就不气了,谢瑾宁心想。
他本来就没想把严弋怎么样,甚至在他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之前,他想的还是帮严弋解决……
结果最后是他先耍起了小脾气,严弋是求饶,又是费尽心思编这些小玩意来讨他开心。
谢瑾宁含糊道:“反正……你以后不准这样了。”
“这样是怎样?”
拳头被轻轻掰开,似一朵纯白的,瓣尖粉嫩的花,在土壤间绽放。
知道他已经原谅自己的严弋开始有恃无恐。
“是被我握着手,还是......”
掌心一暖,软肉间还未消的红印被人碰了碰,吐息湿热,触感粗糙。
是严弋的唇。
只碰了一下,他便撤开了,抬眸勾唇:“亲你?”
痒意滋生出的微弱电流顺着掌心脉络流动,从指尖,到整条被抬起的手臂都开始发麻。
谢瑾宁呼吸一乱,红润的唇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股令他头皮发麻的诡异氛围。
指尖一颤,触碰到严弋重新变得光滑的下巴,想要收回的手,不知怎的又贴了上去。
就像是,他主动将手心送上,任严弋亲吻似的。
“不,不准再用匕首吓我。”发出的命令微弱得不像话,“否则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威胁也是。
像幼猫嗷嗷。
埋在他掌心的男人深深吸了馥郁馨香的嫩肉,从胸腔传出满足的,松缓的笑意。
“好,再也不会了。”
谢家院内。
一盆盆混合着沙石的泥水被带着泼向院外,直到冒出的井水变得清澈,严弋才停下了缆绳的手。
“好了。”
谢农凑近去看井里缓缓上升的清澈井水,道:“好啊,这下取水就更方便了。”
不必大老远提着桶来回跑,也不必计算着水量,用得紧巴巴的。
他道:“阿宁,以后想你用多少水就用多少,就算是天天沐浴都成。”
谢瑾宁的心神却没在井身上,捏着布巾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点点头,“哦哦,好。”
“在想什么?”
带着水汽的滚烫体温靠近。
严弋身上的单薄短打被打湿大半,紧贴在腰腹间,在气温骤降的秋日里,穿着湿衣多少有些凉,他却不甚在意,径直走到谢瑾宁身旁。
“这簪子用着,可还习惯?”
谢瑾宁下意识抬手去摸头顶的簪子。
很简单的一枚素面簪,周身无纹饰,打磨光滑,只在簪首别出心裁,是一弯月牙。
素静却又不失灵动,簪身在日光下泛着柔和冷光,温润而不张扬,与谢瑾宁干净,纯粹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是午后严弋取出,说是那几只草编虫子不好看,用着个跟他赔罪换回。
但簪子被他用木盒装着,又小心放在怀中,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谢瑾宁岂会被他骗到,通通没收了去。
“还是不好。”
过于简朴了,在他头上,应该戴的是赤金,是珠玉,是是一切华贵之物,而不是这价值不过十两的银簪。
“我觉着挺好的了。”
谢瑾宁转移话题,将手中的布巾递过去,“你别着凉了,风寒很难受的。”
“并不冷,无妨。”
又清洗井壁又是提水,反复数次,不亚于打了半套拳法,严弋不但不冷,看着谢瑾宁开合的湿红唇瓣,甚至还有些热。
“也擦擦吧,你脸上都是水。”
布巾仍未被接过,谢瑾宁干脆踮起脚,搭住他的肩膀保持平稳,从下颌开始慢慢往上,最后擦到眉心。
被水汽模糊的眉眼少了几分锐利,又在擦拭后重回,像一柄被拭去浮尘的利刃,仿佛随时都会将人割伤。
但谢瑾宁知道,严弋不会伤到自己。
隔着层布,也能感受到男人额角抽动一瞬,还未收回的手被圈住,严弋道:“多谢阿宁。”
谢瑾宁骨架小,四肢纤细,手腕也比寻常男子细上不少,抬手时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牛乳般的嫩白皓腕。
此时被圈住摩挲,冷玉般的小巧骨珠渐渐浮上薄红。
好似从昨夜过后,严弋对他的肢体触碰就更多了起来,谢瑾宁暗忖。
不过,之前也挺多的。
他与严弋二人,从一开始,便超出了异姓兄弟应有的距离,如今更是从隔着衣物,变成了这般赤、裸裸的肌肤相贴。
胭云爬上侧颊,耳际,唇有些干了,谢瑾宁不自觉舔了舔。
艳红舌尖似一条小蛇,从狭窄闭合的洞穴中钻出头,巡视一圈,查探到外界的风险后,又迅速缩回,只留下一道莹润湿痕。
“你看什么呢!”
唇心一烫,敏锐捕捉到他眸中的异样,谢瑾宁慌乱而羞怯地垂下眼,又恰好瞥见那湿透腰腹紧实有力、刀刻斧凿般的肌群。
那团白絮又浮现在眼前,骨子里的酥软似瞬间被激活,谢瑾宁踮起的脚尖不稳地晃了晃。
严弋伸手。
谢农给完工钱回院,恰好撞见这兄友弟恭的一面,“哟,这是和好啦?”
谢瑾宁立刻将严弋往后一推,甩甩手,假装拍身上的灰尘。严弋仍保持握着的姿势,手心却是一空,抬起的手臂失望地缓缓垂落。
并未察觉到两人诡异气氛的谢农径直走近:“小严说惹你生气了,我就寻思定是他犯了罪过,还把他教训了一顿哩。”
他又对严弋笑笑,憨厚的黑脸上挂着几分不好意思:“小严啊,你知道的,我是个急性子,就……”
“确实是我惹阿宁不快在先。”严弋接过话头,道,“谢叔教训的是。”
本来就怪他。
谢瑾宁也跟着哼哼:“爹你教训的对。”
两人一唱一和的,瞧着,又是对亲密哥俩儿了。
“反正把话说开,误会解决了就行。”谢农笑眯眯道,“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呢。”
并不想跟谢瑾宁做兄弟的严弋没吭声。
等谢农出了门,谢瑾宁还在摸下巴寻思。
刚才那话听着,怎么这么怪呢?
学堂建得极快,不过两日便建好大半。
而谢瑾宁是在众目睽睽下吐了血,又是伤在心神,村里学堂的开放时间也相应往后顺延,他却也没闲着。
整日除了温书备课,翻阅疡科治要,还得应付前来探望的父老乡亲。
谢瑾宁表示不收束脩,但经李东生与村民协商,最后仍定在每人三十文的价格,或以同等价位的物品代替交至他处,待收齐后再一同交予谢瑾宁。
谢瑾宁推拒不成,便收下了,交给谢农时还有些愉悦,心头暗道:这下,他也是能挣钱补贴家用的了。
而这两日来谢家的村民,也不仅是抱着和李泳一般心态,带幼童来露个面让谢瑾宁多担待些,还有年龄不符合要求,求他宽容宽容的。
前者,谢瑾宁一律收下心意,让他们带走礼物,表示自己定会一视同仁。
而后者,谢瑾宁犹豫再三,仍是选择按照规定办事。
毕竟十二十三岁的少年少女,心性已然定型,强行让他们待在学堂,跟幼童一同识字算数,恐怕不但难以学成,还会适得其反。
还有就是……
情窦初开是好,但为何有些还会在被他软言拒绝后,还指着他,说要跟他成亲,做不了师生就做夫妻啊!
每次听到这种话,谢瑾宁都臊得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背过脸用红彤彤的耳尖送客,严弋更是直接黑了脸。
被他视线扫过者都齐齐打了个寒颤,提上礼品忙不迭离开。
也有不服来闹事之徒,都不用村长出面,严弋往院眼前一站,那人也就偃旗息鼓,夹着尾巴溜了。
来的人实在太多,还不仅是河田村的,谢家院子从早到晚都热闹极了,谢瑾宁白日根本无法静心温书。
眼看离邓悯鸿要求的考核日越来越近,他也不免有些急切,开始挑灯夜读。
谢瑾宁有正事要忙,严弋更不好在此时,以私欲扰乱他的心神,也帮不了他什么,便只能做些小事。
更合胃口的饭菜,深夜时的安神汤药,跟邓悯鸿学了些更有效的肩腰按摩功夫,帮他揉摁。
直到人安稳睡下,他再拿走换下的衣物,翻墙回屋。
但谢瑾宁到底先天孱弱,精气不抵旁人充沛,睡眠不足,白日便也打不起精神。
更何况他从前懒散惯了,从未这般紧密过,又正是坐不住的年纪,只得凝心聚力,莽足了劲儿学。
两日下来,他连说话都恹恹的,有气无力。
眼见人好不容易圆润些的脸颊肉又瘦了回去,严弋心急如焚,干脆将院内所有的陌生面庞都轰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放话,冷言道谢瑾宁得专心准备教书的内容,学堂开启之前一律不见客。
有这么一尊凶神坐镇,门口众人顿时如鸟兽散,谢家这才彻底清净下来。
屋内,谢瑾宁捂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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