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仙长,便是这里了。”殷惑指了指前面。
云晚舟径直绕过他走上前去,风隐紧跟其后,走了没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殷村长,您不一起吗?”
殷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他的腿哆嗦两下,“我害怕……”
“可是还有何隐情?”风隐问。
“仙长有所不知,因这妖怪多在子时出没,所以极少有人见过他的样子。说来不巧,小人就曾见过……”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风隐皱了皱眉,神情中染上怀疑。
“我是镇长,镇上本就人心惶惶。那妖怪长相极恐,若是再被人添油加醋,传到百姓耳中,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你这镇长思虑还挺周全。”其中一名莲雾弟子多瞧了他两眼,忽然抬手掷出一张符纸,贴在了殷惑肩上,手中长剑一挽,眯眸笑道,“如此说来,殷镇长怕是走不了了。”
“仙长何意?”殷惑瞪大了眼睛,脚下像是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
“抱歉殷镇长,”风隐满怀歉意的解释,“我与其他几位仙长尚不熟悉那妖物,待刨出尸体,可能会有诸多问题询问村长。”
云晚舟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们,捻了捻坟上的土。
“挖吧。”
“是,仙尊。”
风隐挥了挥手,集合一众弟子,画符的画符,施法的施法,没多久,就挖到了深埋地底的棺木。
“便是此处了。”莲雾弟子面色一喜,手中未用完的符纸塞回腰间。
平民百姓用不起多好的木材,坑中的棺木表面不平,坑坑洼洼,却不知花费了家里人多少心血。
风隐长剑一挥,正欲挑开棺木盖,身后传来殷惑的声音:“仙长且慢。”
风隐饿了皱眉,眉宇间不耐隐现,压抑了半晌,“镇长还有何事?”
殷惑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小人只是忽然想起,那些尸体形貌有损,恐惊扰了仙长,出言提醒一番。”
风隐风轻云淡道:“无妨。”
仙门弟子,见过妖邪无数,又岂会被区区面貌有损吓到?
说罢,风隐重新举起剑来,朝着两侧弟子点头示意,“开棺吧。”
变故发生只在刹那。
正当几名弟子将灵器插入棺木缝隙,一齐用力时,林中忽然传来“沙沙”几声碎响。
云晚舟耳朵微动,循声望去。
几道藤蔓不知何时冒出,蜿蜿蜒蜒不见尽头,头部摇晃着沿着几人的脚裸攀附,蠢蠢欲动。
云晚舟忽而变了神色,碎雪剑出划出一道绵长的剑气,将几株藤蔓拦腰斩断,“当心,此处有诈!”
话音刚落,几人脚裸上残留的断裂藤蔓忽而一紧,再次拼接起来。
云晚舟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挥剑斩断后想起身后的殷惑,当即回头。
与此同时,脚下一紧,那藤蔓死灰复燃,猛得将他拽倒在地。
梦境悠悠,恍如隔世。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拉着云晚舟的身体慢慢下沉,穿过那些年年岁月,将他带回故里。
有道声音问他。
“你怕什么?”
云晚舟意识恍惚,顺从地想着。
怕什么?
好像没有。
“穹桡身死呢?”
“怕。”
“飞升渡劫呢?”
“怕。”
“为何眠不熄灯?”
“怕。”
那道声音顿了顿,又问,“为何而怕?”
云晚舟意识有一瞬间的清明,似要挣脱束缚,却短短一瞬,又陷入沉寂。
耳畔声音嘈杂,时而遥远时而模糊,年轻的声音充满恶意与嘲讽。
“呦,这不是仙尊弟子吗?今日怎得大驾光临,来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修炼的地方了?”
“咱们还是离他远些吧,我听说,上次有个外门弟子招惹他,被告到了穹桡仙尊那里,罚了好一通。”
“怕什么?今日我呢,就是为了除掉这个灾星来的!”
“灾星?”这词放在苍穹山很是稀奇,当下引起了在场弟子的好奇。
有人指指云晚舟的脸,嘴巴贴着耳朵,声音却故意加大说给他听,“你瞧,他脸上有一颗痣。”
“我娘亲说,这颗痣象征着不祥。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知会给苍穹山招来怎样的灾祸呢——”
每每听到这些,云晚舟总是抿抿唇,主动远离纷扰,或坐于河畔或背倚树身,独自用树枝在地上画起今日学习的符咒。好像这样,就能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言语皆与他无关。
可当真无关吗?
有时候人活得如何,重要的是运气与机缘,有的人出生富贵,有的人天赋超群。
云晚舟就这般恰巧被穹桡带回苍穹山,不费吹灰之力,成了人人艳羡的仙尊弟子。
一人艳羡,无忧。
两人艳羡,无惧。
若是人人如此,便会嫉妒怨恨从生,众矢之的也不过如此。
后来连带着穹桡也一并淹没在流言蜚语中,说穹桡门下弟子个个容貌昳丽出尘,收入门下必定别有居心。
“尔痣不详,恐遭灾祸。”
一语成谶。
当真不详。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师尊因你受辱,是否?”
“是。”
“我有一法,可还你的师尊清誉,你可愿?”
“弟子……愿意。”
幻境外,捆缚云晚舟的藤蔓缓缓上移,落在掌心,幻作一柄匕首。
云晚舟神情空荡,傀儡般抬起手,对准了自己的右眼。
幻容术散,露出那颗褐色的泪痣。
“若是不详,那便除了它吧。”
“只要一下,穹桡就能回来,师兄弟会待你和睦,你尚在襁褓,父母不会弃你。所有灾祸,皆源于此。”
云晚舟眸光晃了晃,刀尖一凛,缓缓朝下。
万千思绪停滞之际,一道灵光乍现脑海。
云晚舟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苍穹山。
那个时候的苍穹山,桃花未散,山水长清,穹桡总是将他带在身侧,不强迫他练功,也不强迫他画符。
可画面一转,却是溪水当中,他握着刀,毫不犹豫的凑到右眼,划烂眼尾下的血肉。
“云晚舟!”一声怒喝传来。
云晚舟恍然间回过头去,对上了穹桡愤怒慌乱的面孔。
惊恐之下,手中刀刃一划,瞳孔炸开般的刺痛直击脑髓,尖叫声响在耳畔。
穹桡声音急切,步伐匆匆,两指点在他眼上的穴位,“你不要命了?”
置身黑暗的恐惧让云晚舟惊慌失措,紧紧抓住穹桡的手,“师……师尊……我是不是快死了?”
穹桡抱着他,声音狠厉,“可不快死了吗?我再晚来一步,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云小五眼睛更疼了,眼泪哗哗往外冒,“想……想……”
穹桡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既是想,又为何这般?”
“他们……他们笑话我。还……还笑话师尊……”云小五哽哽咽咽。
穹桡“呵”了一声,像是被气笑了,“所以你就想挖了自己的眼睛?”
“没、没有。我只是想挖掉这颗痣……他们说、说这颗痣不详。”
“睁眼。”穹桡捏了捏他的脸,语气有些凶。
云小五畏畏缩缩地掀了掀眼帘,光明重现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划伤的只是眼皮。
“多好看的痣。现在伤了。丑了!”
云小五脸上红了红,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小声反驳,“才不丑呢。”
“哦?”穹桡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强忍着板着张脸继续装凶,“现在知道不丑了?”
溪水撞击河岸,洇湿了穹桡的衣摆。
穹桡浑不在意,叹了口气,“小五啊,为师教过你多少遍了。生而为人,总有人诟病。若是每个人的话都要在乎,终会连本心也丢了。”
“就不能修仙了吗?”
“不能啦。”
声音流转,穿透悠悠岁月,落在心间,落在耳畔。
云晚舟眼中清明闪过,手中匕首一转,在左耳划过一道血痕,深深没入身后的树干。
一声哀嚎传出,身上的藤蔓骤然散去,树干连根拔起破土而出,变成了殷惑的模样。
殷惑面色震惊,不可置信喃喃自语,“怎……怎么会?你怎么可能……”
戛然而止。
碎雪受召而来,如潮鸣电掣,穿透了殷惑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一地。
殷惑瞳孔猛睁,面目狰狞,直直倒在了地上,化作一团黑气,钻入地底,只留下一滩污浊变色的液体。
“仙尊!”
几位莲雾弟子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目光迷茫困惑,像是刚从幻境中清醒。
“仙尊,方才是怎么回事?”有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问。
“是魔界魇气幻化的妖物。”
“魔界的魇气怎会跑到凤迎镇?”
云晚舟踱步走到殷惑留下的那摊液体,拔出插在地上的碎雪剑。
方才鲜红的血迹如今乌黑如墨,渗着丝丝缕缕的气体。
云晚舟心中隐有不详,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话。
“许是遗漏逃窜。”
一声金错交响,长剑入鞘。
云晚舟回过神来,睁眼迈步向前,忽听身前莲雾弟子传来一道惊呼,“仙……仙尊?!”
“怎么?”云晚舟微微蹙眉。
莲雾弟子抬手指了指他,“仙尊,您的身上……”
云晚舟不明所以,顺着莲雾弟子手指的方向低头瞧向自己的身体。
一道淡薄的金光将他浑身上下包裹在内,灵脉灵力前所未有的蓬勃躁动,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
那一瞬间,云晚舟好似看到了高山流水,听到了鱼虫鸟叫,百花香气扑散鼻间,襁褓婴孩到垂垂老矣,世间万物奔流而过,蜉蝣天地沧海一粟。
他看到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长长天梯无边无际,尽头一座天门,而他,距离天门不过几步之遥。
天门之内,一只眼睛遥望人间。
那是天道在看万物,看苍生。
古书曾云,修士飞升,天降奇景,可见天道。
云晚舟往前走了两步,那只眼睛忽然落在他身上。
天道问:“你是何人?”
云晚舟压下心神间的震撼,抿唇答道:“是求道之人。”
“道法万千,所修何道?”
云晚舟答:“有情道。”
那只眼睛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可惜。可惜。”
云晚舟皱了皱眉,唇瓣翕动,想问它在可惜什么,那只眼睛却倏而迸发出一道白光,恍了他的视线。
云晚舟再恢复意识时,周遭赫然换了一幅场景。
天梯没了,天门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虚无,而他立于正中,不知该往何处。
耳畔忽而水声四起,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踱步,朝他走来。
对方一袭白衣,身影似松如柏,行走间步步生风,似要与这虚无缥缈的天地融为一体。
云晚舟静静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双熟悉的眉眼,恍然间与梦中那道身影逐渐重合,耳畔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最后化成一声喟叹、一句慰语,“小五。”
云晚舟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灵魂遥遥上升,只留下僵硬躯壳,思绪凌乱地想要为眼前的事理出因果。
他觉得像在梦中,却察觉到穹桡身上那层熟悉的灵力波动,微弱且真切存在着。
故人重逢,比震惊怀念更甚的,是近乡情怯。
直到穹桡走近了,近到云晚舟一抬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身体,埋进他的怀中,就和二十年前一样。
穹桡面容未变,笑容一如既往温柔和睦,“怎么?不过数年不见,连师尊都认不出了?”
一句话,跨越了流年似水,跨过了那夜暴雨中的血与泪。
好半晌,云晚舟才扯了扯唇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认得。”
当是有许多话的,可喉头哽咽,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穹桡盯着他瞧了半晌,眸中透着怀念与怜惜,好像透过他看向曾经,最终只剩叹息,“罢了。说说你吧。”
“数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害得为师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云晚舟脑中乱哄哄的,想问穹桡为何在此,想问眼前是梦还是真实,最后却只牵强的扯了下唇角,“师尊没变。”
岁月更迭,却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是芝兰玉树,温风和煦。
穹桡宠溺地笑了笑,抬手想要如从前般摸摸他的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顿在了半空,“当年我离开时,曾在你身上留有一片神识。如今不过残魂一道,时间有限,便先说正事吧。”
云晚舟眸光颤了颤,没有吭声。
穹桡倒也不介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我寄存在你的识海,感你所感,知你所知。我一直盼着你平凡安乐,未想你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
穹桡浑身是血,将自己的弟子搂在怀中,声音近乎被外头的轰鸣声埋没。
“万不要活得如我这般……”
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周而复始。
穹桡目光先是惆怅,后又释然地笑了笑,“但你做得比我好。你护住了魇石,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天道的眷顾。为师很欣慰。”
云晚舟指尖颤了颤,心里千疮百孔。
可你不在。他想告诉穹桡。
穹桡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薄唇翕动继续开口,“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飞升一事。”
云晚舟神色挣扎,不知在别扭什么,最终其中一端占了上风,没有继续缄默不言,“师尊请讲。”
穹桡听出了他话中的恭敬疏离,眸中萦绕着淡淡伤怀,顿在空中的指尖一缩,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你可见到了天道?”
“是。”云晚舟道。
“天道说了什么?”
提到此处,云晚舟拧了拧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两声‘可惜’。”
“那便不会错了。”穹桡恍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挥,云晚舟身上方才萦绕的金光再现,“我不久前曾为你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你功德圆满飞升在即,却不知为何仍有一劫未过。”
听出穹桡话语中的担忧与关怀,云晚舟神色未有动容,语气缓和一瞬,“师尊请讲。”
“浮生千劫,劫数万千,此乃天机,凡人难扰。我虽算不出你的此劫为何,但知此卦凶险,恐有不利。”
“请师尊赐教。”
穹桡抬指捏出一道白色的光点,莹莹晃晃,散发着淡淡的灵力。
云晚舟掀起眼帘,对上穹桡认真沉重的视线,“我如今不过残魂,帮不了你太多。此乃我这些年精力所在,望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话落,穹桡指尖一抬,那光点虽心念而动,飘进云晚舟胸口。
浑厚的灵力带起一股暖意,包裹了云晚舟全身,一柄抚平了心底的悲伤与苦痛。
恍然间,叫他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好似穹桡还是那个穹桡,苍穹山也还是那个苍穹山,他可以无忧无虑做自己的云小五,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承担。
不知是不是多年相处带来的默契,穹桡眸光微动,若有所感。
虚无缥缈的天地间,裂缝横生,密密麻麻的伤疤裂痕从穹桡脚下蔓延,不多时就让他面目全非。
英俊不再的脸上,唯剩一双眼睛仍有温存。
穹桡的声音穿过层层岁月,好像从未离去,“小五。”他唤,声音很轻,“你可在怨我?”
颤抖从指尖开始,到手臂,到全身。
穹桡刚走的那段日子,云晚舟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
每每闭眼,便是看到穹桡浑身是血倒在眼前,而他除了哭喊无能为力,在梦中喊到嘶哑,再陡然惊醒,唯剩喉间铁锈味蔓延,哽咽着好似要呕出血来。
余光瞥见没有点燃的灯火,又想起曾经。有次他听到自己泪痣带来的谣言,一度想要用刀尖剜去,结果不小心以为伤了眼睛,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后来知道闹了笑话,却依旧怕黑。
于是每到夜里,穹桡会提前点燃他屋里的灯火,为他留一束光亮。
如今却没人给他点灯了。
云小五蜷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盯着蜡烛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清晨第一束光照进屋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麻木的穿衣洗漱,推开房门独自在院中练习穹桡生前教给他的剑法。
穹桡擅作主张以身殉道,徒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苍穹山,看着院中花开花落四季轮回,怎会不怨呢?
云晚舟素来擅长隐痛,此刻却像被抛弃的稚童,抖落的睫毛下眼眶泛红,“我……”
穹桡看出了他的为难,没再逼问,自嘲着摇了摇头,“你不想说便不说吧。”
穹桡抬起头,望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地。
这里是神识虚无所在,天地浑然一体,不分昼夜。
残留的魂灵向前受到什么感召,一点点消散于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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