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晚舟脚下开始有了实物,一寸寸化为棕黄色的土地。
穹桡的魂灵越来越弱越来越淡,即将消失殆尽时,克制许久的手终于再次落在了云晚舟的发顶上,像许多年前一样,“小五,力所能及,方得自在。”
“余下的,便有缘再会吧。”一声喟叹,虚无寂灭。
云晚舟眨了眨眼睛,再抬头时,又回到了那片林中,没有天门,没有天道,也没有穹桡。
有的只是一群年轻的弟子,面色担忧地望着他,“仙尊,仙尊?”
云晚舟倏而回神,下意识抚上眼角,好似做了一场绵延冗长的梦,如今梦醒,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见他动作,风隐松了口气,“仙尊是怎得了?方才我等唤您好多声也不见回神。是除那魔物时受了伤?”
“无妨。”云晚舟悄无声息缩回手指,嗓音淡淡,“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魔族?”风隐想到云晚舟提到魔族魇气流窜。
“不是。”云晚舟摇了摇头。
魔物已除,风隐镇的百姓还在等着,他们此刻理当回去,将殷惑的事情一并告知。
镇长为魔物所扮,真正的殷惑许是早已死在了某场妖邪作乱。
云晚舟抬起眼帘,眼前是一众等着他发话的弟子,“此次邪物作祟,百姓忧患已除,尔等随我回镇安抚百姓,回山上报。”
“弟子领命。”几人齐声应下。
风隐拱手作揖,抬起头时欲言又止,“仙尊,弟子方才瞧见您身上……”
云晚舟瞥向他,心中掂量一番后,摇了摇头,“除邪祟时的法术残留,无甚大碍。”
修真界久无人飞升,他此次劫数未定,贸然告知恐引起不小的风波。他也不想借此事引人注目。
风隐也不知信了没有,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是弟子多虑了。”
如预料中的一样,风隐镇的百姓聚在村口,瞧见他们归来远远就迎了上来。
得知殷惑的噩耗时,有人错愕,有人惊恐,还有人红了眼眶抹了抹眼泪。
真实的殷惑在职时间并不长,却是尽心尽力,是个很好的人,如今听闻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连具全尸都没留下,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云晚舟一行人静默无言,像是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后来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冲了出来,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天真无邪地仰起头,“仙长,您吃糖吗?”
“我……”云晚舟一时手足无措。
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从人群中钻出,弯腰抱起了孩子,神色慌乱,生怕冲撞了他,“仙长莫怪,是我一时照看不周,这才让他跑出来惊扰了您。”
云晚舟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无妨。”
这孩子却忽然抬手又抓住了他的衣领,脆生生道,“仙长,殷镇长他人很好。”
“嗯。”许是觉得自己冷淡了,云晚舟后又补了句,“我知道。”
女子朝云晚舟边陪笑边退回人群,“仙长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开。”
眼看着就要退出人群,那孩子不知哪儿来得劲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来,小跑着到云晚舟面前,抱住了云晚舟的大腿,“仙长仙长,你这么厉害,可以教我修仙吗?”
不远处,女子唇瓣张了张,面色为难,“仙长……”
云晚舟低头诧异,望着刚过腿弯的孩子,恍惚间,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雪天,谢无恙也是这般,于人流中抓住了自己,眼神悲切脆弱,哪怕是轻飘飘的鹅毛雪,也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云晚舟眸光软了软,微微弯腰,他的面色依旧平淡甚至透着冷气,声音将近漠然,“你叫什么名字?”
“小虎子。”那孩子呲了呲牙,笑得开怀。
“你想修仙?”云晚舟问。
小虎子重重点了两下头,“想!”
“为什么?”
小虎子想也没想,声音清脆,“可以保护爹爹和娘亲!”
“是个好想法。”云晚舟赞同道,“但我已经有徒弟了,没办法教你。”
“有徒弟就不行了吗?”小虎子歪了歪头。
云晚舟思忖片刻,认真开口,“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个好师尊。”
他确实称不上是一个好师尊,将福之桃带上山后,却没法子治疗他的魂灵残缺。教导了谢无恙数年,最后竟然让他误上歧路。
小虎子面露不解,“可你长得很好看啊?”
云晚舟心中失笑,揉了揉他的头,“与这没关系。”
“好吧。”小虎子有些失望,”那我可以跟着别的仙长修仙吗?”
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小虎子的眼睛重新有了光亮,目光在后面的几名莲雾弟子间流转一番,抬手指向风隐,“这位仙长我瞧着也很喜欢。”
“啊……”风隐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资历尚浅,收徒怕是会误人子弟。”
被接连拒绝,小虎子彻底伤了心,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红了眼眶,连带着风隐也跟着晃了神,无所适从起来。
“小儿口无遮拦,仙长莫要放在欣赏。”孩子的娘亲看不下去,跑来牵起小虎子的手,责备似得打了两下他的屁股。
没用什么劲儿,却将人着实吓得不轻,娘亲拉着他往回走,他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续满的眼泪下雨般扑扑落下,好不可怜。
许是神情像极了初见时的谢无恙,云晚舟恻隐心动,犹豫地开了口,“若是五年后,你本心不变,仍想修仙,可往苍穹山寻我,我可为你引荐。”
小虎子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当真?”
“嗯。”
泪水糊满的脸露出笑意,小虎子扯了扯娘亲的手,兴奋得跳起来,“娘亲娘亲,你听到了吗?仙长说我可以修仙!”
女子朝着云晚舟感激一笑,回头抬手擦干小虎子脸上的泪,“嗯嗯,听到了。”
“我可以修仙了!”
“我家小虎子以后要修仙啦。”
风吹动母子两人的衣摆,欢呼荡漾在人群,带来欢笑与幸福。
云晚舟眼尾柔软的垂下,闪着光亮破碎的光点。
他想起了穹桡,又想起了谢无恙。
想起这段日子里,他与谢无恙各怀心事、日渐疏远的关系,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前段时日分明还有所增进,怎么一夜间就变了呢?
自己是不是应当先好好与他道个歉?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于其他的……
大不了日后多加引导,再慢慢将他拉回正轨。
云晚舟越是深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以至于身边弟子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怎么?”云晚舟眉心微蹙,侧眸一瞥。
莲雾弟子指了指身前百姓,“仙尊,凤迎镇的百姓方才提起除祟,心怀感念,想要设宴答谢我们。”
修仙者除魔卫道乃是本分,取百姓物什实为不该,云晚舟唇瓣微动,下意识开口拒绝,忽见有人向前作揖,语气恳切,“仙长,凤迎镇居于此处数年,若非您几位出手,祖祖辈辈多年积蓄恐将毁于一旦。仙长就当看在我们凤迎镇在场所有人的面子上,莫要拒绝了!”
“是啊仙长,此为我们心甘情愿。”
“仙长们就看在我们的面子上,留下来吧。正巧明日赶上集市,各地修士都会来此卖些符咒丹药,仙长在此多留两日,许是运气好,碰上合眼缘的物件法器呢?”
云晚舟最终还是留下了。
晚宴结束,云晚舟在自己枕头下头藏了些银两,想待到屋主整理时恰巧瞧见。
本想着就留一日,次日在集市逛逛,既要赔礼道歉,总要有些诚意,也好缓和与谢无恙的关系。
若是碰见什么能巩固魂灵的,带回去送给福之桃也未尝不错。
谁知到了第二日,找来找去也没什么合心意的,后来听闻有一远方散修要来,那散修有一宝贝,名为相思如梦烛,那香是用鲛人泪所制作,可叫人在梦中心愿成真,实现所思所想。
云晚舟对这些本不感兴趣的,可想到有回谢无恙昏迷入梦,曾重复呢喃唤着娘亲,忽然意识到谢无恙自小是没见过娘亲的。
偌大的苍穹山,却无一亲近之人,应当很孤独吧?
想到这里,云晚舟脚步一顿,走向正在议论的人,犹豫片刻问:“那相思如梦烛可否让人见到心中思念之人?”
议论的几名是外来的散修,一时没认出云晚舟,瞧着他气度不凡,不免多打量了几眼,“既是心愿成真,自然不论所想是人是物。”
云晚舟点点头。
那人道:“倒也好认。你明日就到这里来,见到一蒙眼青衣修士,便是那人了。”
蒙眼青衣?
云晚舟心中默念一番,有了盘算后,朝着几人拱手道谢,这才离开。
回去后,云晚舟先去见了风隐,让他先回莲雾,将此次除祟始末告知江疏桐,告知他自己有事未清,需在凤迎镇再留一日。
风隐神色有些古怪,望了他半晌,询问:“仙尊何事?可用弟子留下帮忙?”
察觉出风隐的刨根问底,云晚舟觉得奇怪,只摇头道:“不用。”
风隐唇瓣张张合合,似还有话要说,对上云晚舟无甚表情的眉眼,还是选择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天下午,风隐带着一众弟子回了山。
第二日一大早,云晚舟就去了那天碰到几位修士的地方,早早等着。
如他们说的一样,那卖相思如梦烛的散修极好辨认,几乎是一出现,云晚舟就瞧见了他。
所幸这相思如梦烛再奇妙,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价格又昂贵,多数人不过是秉着好奇,围过来瞧一瞧问上两句,再看看哪个富豪一掷千金,买下他。
云晚舟身上钱财没带够,着急回山,不得已压下了腰间的玉佩,告知散修来日可凭此物往苍穹山,自己自会出钱财换回。
散修见多识广,摸了摸玉佩的纹路质地,知晓它价值不菲,又听出云晚舟谈吐气质不凡,点头应下。
如此一来,只差回山见谢无恙了。
云晚舟将相思如梦烛妥善收好,心中有些忐忑。
说起来,之前也送过不少东西给两位弟子,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有些不同。
竟是忧心忡忡、怀揣不安。
谢无恙会喜欢相思如梦烛吗?
云晚舟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是越活越回去,许久来的泰然自若心若止水,忽被搅的一团乱,频繁失控。真是白念了这么多年的静心咒。
回到苍穹后,自己当更加勤勉静修才是。
云晚舟边想边召出碎雪,**一点跃到剑上,朝着莲雾门飞去。
自己这趟耽搁许久,也不知布下的局收网了没有。
审讯日眨眼而至。
莲雾高台尚未修葺,一片废墟中,两道撑天柱立在中央,几道锁链从撑天柱顶端扯下,斜斜落向中心。
锁链之下,一名少年身形的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被锁链捆缚。
一袭黑衣,头颅低垂,发丝凌乱,瞧不出面貌。
可若是细看,便能看出那胸前黑衣像是晕开的墨水,更深更浓,被血迹浸染。
伤口已经痛到麻木了。
肋骨被生生抽出后,几位掌门长老商量一番,唯恐审讯前再出意外,设法封了关着谢无恙的地牢,不许任何人探视。
伤口就这么血淋淋的挂了两天,直到血迹干涸,疼痛也逐渐转变为钝痛,到最后麻木,只剩下空落感。
高台下,围观的一众弟子议论纷纷。
“台上的人是谁啊?犯了什么事,闹出这么大动静?”
“你居然不知道?台上那个,可是前段时间莲雾大比一战成名的仙尊弟子,谢无恙啊——”
“谁能想到,这仙尊弟子居然是魔族奸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不嘛。先是莲雾掌门江临,如今又是苍穹山,我们仙门怕不是要完了?”
“我仙门能才辈出,区区魔族怎能相比?任那魔尊有通天的本事,安插在仙门的奸细还不是被我们一一揪出?”
“这位仙友说得有理。”
“对!不如杀了这奸细,以示我仙门威仪!”
周围人纷纷附和,语气愤恨,恨不得将台上的人食肉寝皮。
谢无恙耳边一片嘈杂,耳畔的头发随着冷风起起落落,无力垂落的双手被冻得肿胀不堪,呼吸起伏牵动着胸膛,忽而剧烈一提,从昏睡中醒来。
头顶的乌云密布,将天空挡得黯淡无光。
谢无恙灵力被封,重伤未愈,力气在几日的关押中已然流失,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抬头,想要辨认身处何地,却发觉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
身体上的疲惫几乎将他压垮,唇瓣动作牵扯起撕裂的疼痛,“师……师尊……”
“时辰已到。请莲雾门刑讯长老——”莲雾弟子的高呼一声,刑讯长老面容严谨,一身白色华服,红边镶嵌,手执长鞭,踱步而来。
袍尾扫过层层石阶,灵力吹过不染尘埃,最终停在谢无恙眼前。
“谢无恙,你可知罪?”
万里浮冰,寒气入骨,不容私情。这便是掌刑人。
谢无恙眯眸仔细辨认着眼前人的脸,发觉是个陌生人,低下头,神色难辨,嗤笑一声,“认罪?何罪?”
刑讯长老倒也不恼,冷漠的面孔下胜券在握,微一抬手,撑天柱锁链收紧,生生拖起谢无恙,“为何潜入莲雾?”
“潜?”谢无恙喉间嘶哑,半晌吐出一口气,“分明是你莲雾主动相邀……”
一道金色灵光横空劈开,重重落在谢无恙身上,新旧交叠,撕裂了胸膛的伤口。
谢无恙闷哼一声,意识有瞬间的模糊,却是倔强着清醒过来。
额间冷汗下,是一双锋芒阴骘不肯服输的眼睛,“这便是你们莲雾门的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落下。
莲雾门,审讯人,一柄长鞭。
传闻中,这三样东西在一起,连死人的嘴都能撬开。
只因那长鞭可随执行人心念变换形态,或大或小,或如荆棘或电流密布。
谢无恙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怕真的死了,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只是濒临绝望时,难免贪心。
他想起了那些个零零散散的梦,梦里头,云晚舟为了他死后的一具尸体,拼却一身清白。
那些人的眼中有震惊、有愤恨,有的人出声指责,有的人拔剑相逼。
如今莲雾高台,泾渭分明。
台下的众人齐聚,目光化为刀刃,刺向谢无恙。一如梦中刺在云晚舟身上。
谢无恙忽然想做个好人了。
哪怕不得好死,只求身后清明,尘埃不染。
求世人谈起,不因自己,论足他人。
“我……”疼痛钻心,谢无恙面色煞白,话音有一瞬间的滞涩。
“你可认罪?”刑讯长老右臂高台,长鞭电流传过,倒刺横生。
谢无恙指尖无力垂下,身上血汗混为一体,声音虚弱到近乎呢喃,“我……不认。”
“倒是个犟骨头。”刑讯长老目光轻蔑,冷笑一声。
手中的长鞭如有破风恢宏之势,又是一鞭落下。
凸起的尖刺划破谢无恙的衣裳,叼住一片血肉,蛮横撕咬。
丝丝电流齐聚,痛彻百骸。
谢无恙腹中翻江倒海,紧紧咬住唇瓣,堵住喉间痛呼,痛得几欲晕死过去。
结界外,台下有人面露不忍,别过头去。
“这……这不是审讯,是逼供吧?”
“你在瞎说什么?”身边的人压低声音呵斥,“这谢无恙可是被苍穹掌门亲手挖出肋骨,这么多掌门在场,怎会有错?”
“可魔族也不一定是……”坏的。
“你闭嘴吧。替魔族说话,莫不是不想活了?”
那人懦弱抬眼,唇瓣一合,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一道身形从天而降,扑在了结界上。
柳语琴身着青色长裙,身形纤细,三千青丝温婉梳起,眸中悲伤痛苦,眼眶通红,声音洪亮到台上每个人都能听清,“莲雾门自诩名门正道,可如今罪名未判,怎可滥用私刑?!”
郭长老坐在高台,闻声望来,“你是何人?”
“我乃……”
“郭长老,”站在一侧的徐平生右踏一步,拱手作揖,“她是我师妹。”
“哦?”郭长老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讥讽地望向台下。
柳语琴神色固执,双手撑在结界,那双饱含水润的黑眸在徐平生身上轻轻瞥过,没有理会他的挺身而出,执拗地补充完后半句,“我乃苍穹山掌门座下弟子柳语琴,今日到此,不为其他,只为我的师弟谢无恙。”
徐平生抿了抿唇,从臂弯间侧眸,眉心紧皱,咬牙示意,“师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语琴罔若未闻,抬手拍了拍结界,“弟子斗胆,请师尊即诸位掌门长老,允我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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