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疏桐食指并拢,一股灵力落在弟子掌心,言语匆匆,“速将此咒置于其他弟子身上。”
说罢,便匆忙转身,却怎么也没找到方才手举令牌号令弟子的郭长老。
江疏桐瞬间脸色煞白。
另一边,云晚舟一掌击在堵住两人弟子的胸口,脚下步伐飞快,腕间一转想要拔出碎雪。
不料迎面飞来一道灵光,逼得他侧身一闪,带着谢无恙后退几步。
紧接着,数名弟子早有预谋,挡在云晚舟身前,隔开碎雪。
“师……师尊……”谢无恙眉目紧闭,不安地拽紧云晚舟的衣袖。
云晚舟凌冽的神色倏而柔和,抬手抚平他的眉心,“若是累了,就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家了。”
谢无恙意识早已模糊,听到这话又清明起来,“是回……苍穹山吗?”
云晚舟默了默,良久才轻轻“嗯”了声:“回哪儿都行。”
无论是不是苍穹山,只要我们一起,天涯海角、四海八荒……哪里都行。
……都是家。
溅起的血花迸在谢无恙脸上,滚烫的热意叫他有了片刻的清醒,谢无恙费力抬眸,瞧见云晚舟紧抿的唇瓣和不舒展的眉,压着重重的愁绪,让谢无恙想要抬手替他抚去,用尽力气却只蜷起了指尖。
体内的寒意让谢无恙回到幼时那场寒风刺骨的雪夜,他蜷缩在一墙之隔的角落里,偷偷向往屋内那捧灯火。
桌上酒肉淋漓,热气飞溢,属于他的只有刺骨的寒意与不知是否还会见到的白昼。
直到一双手落在肩头,替他扫去并不存在的雪,“若是累了,就睡吧,等到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会过去吗?
他骨子里藏着的污秽,双手染满的鲜血……会过去吗?
一双无形的手蹂躏着他的心脏,撕扯拉拽,像是恨不得将它粉碎。
谢无恙唇瓣微张,发出难以自抑的喘息,喉间忽然涌来一阵干渴的涩意,让他睁开了眼睛。
入目漆黑一片,好半晌才勉强瞧清。
一捧明火摇摇曳曳,暖黄色的光照在石壁上,印出上头的凹凸不平。
过度昏睡让谢无恙头脑发昏、意识昏沉,弄不清身处何地,视线盯着灰溜溜的石壁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脑袋,若有所感扭过头。
云晚舟手执碎雪,负手而立,脊背挺拔傲然,单薄的白色里衣上血迹晕染,无端多了几分孤独脆弱。
“师尊……”声音牵扯起喉间刺痒,剧烈咳嗽中,谢无恙胸膛猛震,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分崩离析,
云晚舟慌忙转身,扶住谢无恙即将歪倒的身子,“我在。”
云晚舟轻轻拍着谢无恙的后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语气担忧,“可是哪里难受?”
“就是一时没注意,呛了下……”谢无恙强忍住咳嗽,撑起身子牵强地朝云晚舟扯了扯嘴角,“师尊这样我倒还有些不习惯……”
“是我力气大,你不舒服了?”云晚舟手上动作轻了轻,像是鹅毛一样拂在心头,令谢无恙心中软成一团。
谢无恙抬手握住云晚舟的手腕,苍白的脸上再也瞧不见往日的年轻气盛,“师尊不用这样,弟子又不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那你……”
“我以为那天过后,师尊不会再理我了。”
云晚舟手上动作僵了僵,“没有不理你。”
“但师尊总是刻意避着我。”谢无恙撇撇嘴,做出格外委屈的样子,想要离云晚舟近一些,不料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面目狰狞一瞬,只得放弃了这个念头,“师尊去凤迎镇也没有告诉我。”
话音刚落,谢无恙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侧头望向云晚舟。
云晚舟眉眼低垂,神色难辨,唯有睫毛投落出淡淡的阴影,让人觉出几分伤怀。
“师尊,我……”寒霜针留下的伤口传来刺痛,谢无恙脸色一白,瞬间止住话头。
寒意锥心刺骨,在体内遍布开来,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血肉中啃食。
谢无恙一时说不出话,身形佝偻倒在地上,冷汗密密麻麻渗满额头。
“无恙,无恙……”即将落地时,一只微凉的手托住了谢无恙的额头,语气慌乱焦急。
谢无恙掀起眼帘,想要瞧一眼身旁人的神色,却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蚀骨碎心的疼痛,一半是寸寸升起的痒,两相交叠下,谢无恙恨不得咬烂自己的舌头,给自己个痛快。
口腔铁锈味侵占的刹那,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死死拧住了他。
云晚舟的声音犹如世间最好最冷的药,顺着骨头间的缝隙钻入,拉回了谢无恙最后一点神思。
“别咬自己。”云晚舟一点点抽出自己的两根手指,“会受伤。”
那咬什么?谢无恙疼得意识模糊,身体痉挛。
与此同时,指尖抽离,撬开唇齿的换成了旁的东西。
又是一阵绵麻刺痛,谢无恙鼻间发出一道痛苦的闷哼,牙齿忽而用力,重重咬了下去。
属于另一个人血液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如同饮鸠止渴,难以言说的战栗席卷全身。
谢无恙牙关打颤,思绪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咬得是谁。
后来的几天里,谢无恙的意识一直都模模糊糊,处于半梦半醒的边缘。有时睁眼是白天,有时睁眼已经到了黑夜。
具体逃亡了多久,谢无恙也分辨不出,只是模糊记得,期间他们穿过树林,走过荒漠,云晚舟为了不被仙门发现,一路都没有御剑。
有次意识好不容易清晰,云晚舟正端着碗给他喂粥。
这位仙尊不知从何处弄了块粗糙滥制的麻木斗篷,脸上也灰扑扑的,与冷凝的面孔很是不搭。
谢无恙难得有力气调侃,笑得艰难勉强,“师尊怎得弄成这样?像是在泥潭滚过一圈。”
云晚舟吹了吹勺里的粥,递到他嘴边,“仙门下了追杀令。”
谢无恙正盯着云晚舟手腕结痂的牙印伤口出神,冷不防听见这么几个字,抬起头,“追杀令?”
“嗯。现在到处都是我们的画像。”
那一瞬间,谢无恙在心里想了很多,想他们是如何沦落到今日这番境地,后来发现,若非没有自己,没有他夺舍重生,没有他妄想强大的修为解开云晚舟设下的禁锢,谢无恙还是原先什么都不懂的低阶弟子,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云晚舟为了他成了世人眼中私放魔族的罪人。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出口的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师尊,我其实……”
外头忽然想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中夹杂着仙门弟子的质问。
“见过这两个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没有。”
“那这个人呢?”
越来越近,谢无恙嘴边的话戛然而止,猛然望向门外。
伴着“吱呀”一声,供他们藏身的破庙被人推开。
光线透过门缝照进的刹那,一只手抓住谢无恙的小臂,猛得将他提在了背上。
“他们在这儿!快来人,来人!”有人大喊。
云晚舟一手掏出腰间碎雪,一手顾着谢无恙的后背,既没有用法力,也没有让剑锋出鞘,以一敌十,带着谢无恙冲出重围。
那一天,他们逃亡的路上下起了雨。
迟了很久的雨,还是浇了下来,将两个人淋得狼狈不堪。
寒霜针在疼,在尖叫,谢无恙的又逐渐归于模糊。
这是他们逃得最艰难、最久的一次。
雨水和血水在脸上交融,谢无恙疼得浑身颤抖,脸颊贴着的脊背亦是同样。
即便是仙尊,也到了强弩之末。
而这些,本不该是他承受的。
情绪起伏,又牵扯了刑罚中留下的隐疾,谢无恙咳得厉害,脸颊下贴着的脊背也越来越僵。
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这场逃亡、这场雨、背他的这个人,都似曾相识,像是记起一段被他遗忘了很久的记忆。
好像这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也带着他这样奔走过。
是现在吗?还是五百年后?是原身的记忆?还是他的?谢无恙已然没有精力分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勉强提起一口气。
“算了……”谢无恙脸颊在云晚舟脊背蹭了蹭,像是爱抚,“师尊,放下我吧。”
不管那段记忆是发生在谁身上,如今都要死了。
我本就是长在泥潭里的人,天道下逃亡的恶鬼。
可你不同,你是清冷无瑕,高高在上的云仙尊。
何必为了一个满身罪孽的人,叛逃,舍命?
良久的沉默。
云晚舟脚下步伐依旧,抱着谢无恙的手有瞬间收紧,“在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谢无恙气若游丝,“你是仙尊,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你真这么觉得?”云晚舟问。
谢无恙意识重归混沌,却心有念响,执着着没有睡去,“是……”
他的声音渐渐归于呢喃,中间很长一段话被雨水冲刷,云晚舟没有听清。
到了后面,他不得不歪着头凑近,才勉强听清了小徒弟的后半句,“若是师尊还怕,就杀了我,带着我的首级,就当是我来这世间……”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后半句话成了气音,哪怕云晚舟凑得再近也听不清了。
云晚舟喉间哽得厉害,这种感觉尤像当年穹桡走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同。
谢无恙还活着,身上还是热的,他有了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心里却依旧疼得厉害。
脚下像是有一双手无形拽着他,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云晚舟腿脚发软,呼吸难以抑制越来越重。身体的极限叫嚣着让他停下,本能却促使着他越走越快。
就、就快到了……云晚舟心里想。
只要到了魔界,仙门的人便不敢再来,他们就安全了。
至于其他的,可以留给很久很久的以后去想……
终是力竭。
云晚舟脚下步子一滑,谢无恙从背上脱手而出,滚了到草丛上。
他慌忙上前,弯腰抓住谢无恙的胳膊,想要将他重新架回背上,怎么也架不回去。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多日来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化为尘土。最后只能紧紧抓着谢无恙的衣袖,额头抵在对方颈间,如同回到温暖的巢,沉沉睡去。
一个月后,魔域边界,鬼煞镇。
黑雾遮在头顶,日光难进,宛若无形的牢笼,将魔界万物困在其中。
牢笼之内,却是少有的热闹祥和,街头人流奔走,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孤山长老新鲜出炉的灵器,五十上品灵石,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妙悦阁掌柜亲手缝制的鲛灵衣,二手转卖!”
“新鲜出炉的仙门修士人肉包子,馅大皮薄,一块下品灵石两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名黑衣修士穿过人流,目的明确走进一家药房,从善如流地报了一串药名,“白芍、茯苓、当归……”
他的声音清冽好听,透着一股与魔界格格不入的干净。
掌柜药师不免多看几眼,瞧见一张俊秀柔和的面孔。
“原来是你啊。”药师熟练地拉开身后对应的小匣子,按照分量抓好,边打包边问,“上回拿的药又吃完?你家徒弟的病还没好呐?”
“没。”云晚舟摇了摇头。
药师将包好的药递给他,“病得很重?”
云晚舟伸手接过,瞧见自己的黑衣黑护腕,仍旧觉得不习惯,怔了片刻才回,“是。”
“你这拿得都是些活血补气的药,起不来什么大用。若是不对症下药,恐怕难好起来……”
云晚舟接过药材没吭声,那双凤眼微微垂落,显得有些无助,又瞧出往日几分冷凝的影子。
“罢了罢了,我说没用。等到病死你别找我哭就行。”掌柜药师摆手送客。
出了药房,云晚舟抱着药站在原地又愣了会儿,听到身旁的包子叫卖声,走上前去买了几个包子,一同踹在怀里,想了想没落下什么要买的东西,这才迈步远离街上的繁华热闹。
鬼煞镇的西面,有一片漂亮的曼珠沙华丛,远远瞧去一片汪洋,红艳似火,夺人眼目,在这寸草不生的魔域,唯有此花命运顽强,别有特色。
穿过曼珠沙华丛,有一条浅浅的被黑气污染的河流,河上是一条简陋的小木桥,下头黑气蠢蠢欲动,盼着桥上人不慎跌落,让他们饱餐一顿。
过了木桥,便是鬼煞的恶鬼村了。
云晚舟点了两下足尖,轻松越过。
“小云回来啦?今日又出去帮张婶买东西了?”有人认出云晚舟,熟稔地打了招呼。
“是。”云晚舟点点头,不自在地回应。
擦肩而过时,云晚舟听见那人嘴里嘟囔,“摸样倒是好,可惜不爱说话,跟个哑巴似的,怪不得找不到道侣。”
云晚舟不自觉侧眸瞧了他一眼,那人又故作无事发生,打发他道:“不是给张婶买了东西?她估计已经等你很久了,小云快些回去吧。”
张婶是名五十岁的妇人,恶鬼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一个月前,云晚舟带着谢无恙逃到魔域边界昏迷,再次醒来,便是这位住在魔族边界村落的张婶救了他们。
只是自从来到魔界,他再未见到谢无恙醒来。
这个人好像就这样沉睡了,如同这世间的花开花落。花会什么开,会不会开,无人说得清。
云晚舟推开围着院落的篱笆门,三间屋子先是敲响了中间那间,“张婶,在吗?”
房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头戴纱巾的中年妇女站在门边,仔细端详着云晚舟,好半晌才认出他是谁,“啊,原来是小云啊。有什么事吗?”
“我今日去镇上抓药,顺便买了几个包子给您。”
“什么陷的包子啊?”张婶笑眯眯地问。
这包子的陷有点难以启齿,云晚舟唇瓣张张合合,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几个字吐出来,“仙门修士肉陷的。”
“猪肉陷的啊?”张婶笑得更灿烂了,“是我喜欢的。”
对于将猪肉叫做仙门修士的事情,云晚舟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将怀里的包子递给张婶后,张婶拿出来两个,剩下的又递给云晚舟,“你的徒弟今日怎么样了?”
云晚舟接过包子,如实回答,“没什么变化。”
“唉。”张婶叹了口气,“你也别太着急,伤成那样,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至于何时醒,就交给天意吧。倒是你,没日没夜的照顾他,也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身子,万一他醒来,你自己又倒下了,你的徒弟该有多自责啊?”
“谢谢张婶,我知道。”云晚舟睫毛颤了颤,与张婶简单道完别,走进最东侧的那间屋子。
魔族本就示弱,身为边界村镇,鬼煞镇更是穷困贫瘠,因而屋内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土炕和一个被用来做柜子的高凳子。
屋内昏暗,唯有高凳上一根烛火拼命燃烧,努力带来热与光明,照亮炕上人的半边脸。
谢无恙躺在上头,眉目恬淡紧闭,双手交叉握在腹部,面上透着不属于常人的苍白。
一层淡淡的金色结界将他照住,灵力像是活泉般流动更换,源源不断地朝谢无恙体内输送。
而结界另一头,输送灵力的源泉,便是这结界的主人——云晚舟了。
云晚舟将包子放到一边,抬手一挥打开结界,小心翼翼碰了碰谢无恙的手。
是热的,里头流着滚烫的血。
云晚舟松了口气。
这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哪怕结果相同,不安与后怕仍旧浓浓地侵蚀着他,叫他日夜难寐。
十几年,朝生暮死。
穹桡走后,他第一次这样期盼一件事——哪天推开房门,他的小徒弟正睁眼靠在床头,朝着他笑,再唤他一声师尊。
魔界的春节,比云晚舟想象中药热闹许多。
外头喜气洋洋,鞭炮烟花络绎不绝,魔族人的呐喊欢呼,将这座昏暗的城镇染了另一种光。
云晚舟是与张婶一同过的。
张婶的丈夫死得早,无儿无女。每逢佳节,旁人家灯火通明,唯她与世隔绝,孤独无依。
云晚舟起先是并没有出来的,后来听到外头谁放了烟花,又恰巧想起苍穹山禁烟火,谢无恙十岁那年因为私放烟火受罚,忽然想要出去替他瞧瞧魔界烟火是什么样的。
拉开房门时,恰好瞧见张婶房门敞开,自己坐在门口,仰头含笑地望着亮腾腾的夜空。
烟火匆匆绽放消散,衬出那张长着轻微皱纹的脸。
这是云晚舟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这个词。
穹桡刚离开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孤独的,否则为什么会一连几日,执着地盯着没有点燃的灯火,一看就是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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