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痛,应当不是做梦。
但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
京城的城墙高耸,这座三百年来都未曾迎来劲敌的城池,终于显出些疲态来。
“滚石呢?扔石头下去,砸死他们!”守军在城上乱做一团。
兵败如山倒,人心不齐,本以为前几座城还能守住,抵上那么一时,起码能维持一段时间供圣上西逃,结果太守居然闻风而逃,弃城投降,其他几个墙头草一般,闻讯马上大开城门。
谁也想不到,金汤一样的城池,金汤一样的江山,竟然如此脆弱,一折就断。
“去禀告圣上,京城守不住了……”
是的,皇帝还没来得及逃走,京城就要沦陷。
他正好可以碰上一个,杀红眼的夏时泽。
新仇旧恨一起报。
战场上所有人,都对夏时泽避之不及,他简直就像吃人血肉的恶鬼,会将拦在他道路前的所有东西统统撕碎。
他似乎没有痛觉,也不怕受伤,更不畏惧死亡,他想要的就只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一切尘埃落定时,京城的大门倒下,溅起带着血腥味泥浆。
所有人都看见尸山血海之中,那个状如恶鬼的男人,眼角轻轻流下一道微不可察的血泪。
或许是血泪,也或许不是,但它流下来确实是红色的,流过男人俊俏脸上干涸的血,滴在一个盒子上。
男人小心翼翼抱着盒子,动作轻柔,他低下头,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他对着盒子低声说,“哥哥,我们回家了。”
那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好想你啊,哥哥,我要撑不住了……
变成鬼,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或者哥哥已登仙界,已经把他给忘了?
大军涌入京师,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人人都知道这支军队不屠城,甚至还给送药,给饭吃。
夏时泽踏入这座他阔别已久的宫殿,他初次进来时,是哥哥握着他的手,领着他进来,现在,他把哥哥抱在怀里,走进来。
同样都是二人携手,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
宗室宫人都被控制起来,夏时泽提着长刀,脚步声悠长,被宽阔的宫殿传了很远。
他看见了老皇帝的脸,藏在屏风后面,像虫豸一样发抖。
不是九五至尊吗?怎么也是如此胆量?
夏时泽低头对盒子笑着说,“哥哥你看,我要替你报仇了。”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逼近老皇帝,雀跃地像要赴一场迟到的宴席。
但他的脚步声在皇帝耳中,与厉鬼催命别无二致。
皇帝手脚并用,把自己的头藏在一个花架底下,心里默念,没事的,弑君的罪名没几个人敢担……夏时泽不会杀朕的,不会,他不敢……
他哆哆嗦嗦,气都喘不到一起,但仍想说几句话,“贤侄……其实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我与你父亲是手足兄弟,与你也有个叔父的关系,你这是以上犯下,目无尊长……
当然后面的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夏时泽已经抽出了他的刀。
夏时泽踩住皇帝肥胖浮肿的右手,拔出白练一样的长刀。
砍下了皇帝的右手大拇指。
然后眯起眼睛侧耳倾听皇帝的惨叫。
待叫声小了些,他就砍下第二根手指。
可惜没听多久,皇帝就彻底晕过去,瘫倒在腥臭的血滩中。
夏时泽皱起眉头,收刀回鞘,“我还未曾尽兴,把他伤裹好,别让他死了,逢年过节还让他助助兴呢。”
这是一场时长拉满的凌迟,起了兴致就割几片,有了不顺心的事就割几片。
直到老皇帝,变成一具白骨。
新朝气象,万象复苏。
新君裁撤冗官,开源节流,人人称赞。
但宫人总是疑惑,为什么陛下下朝后,总算是往宫外去,有胆大的猜测,陛下是不是在宫外有心上人了?
如此频繁探望,恐怕是要迎为皇后呢。
文禾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一口酒给喷出来,她一手提着酒壶,另一边拍着面首的大腿,若有所思,“可能……真是皇后呢。”
夏时泽登上皇位后,最常去的地方,是楼双之前住的小院子。
小院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葡萄也都枯黄了,但好在这院子秘密,当初未被查抄。
因此收拾干净,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鱼缸,葡萄架,小石桌,院子里的果树……与以往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少了那个人。
但夏时泽总感觉,下一秒,有人会从厨房推门出来,端着碗对他说,“快去洗手吃饭。”
但再看过去,厨房空空荡荡,小院也空空荡荡,仅有他一人。
推开门,屋里的一切都落了一层薄灰,衣柜,雕花木床,桌上甚至还有一本半翻开的医书。
好像房间的主人只是放下书,随手去做了些什么事,待会儿就会回来,继续坐下看书。
夏时泽的手抚过书卷,抚过座椅,站在了衣柜前面。
他打开柜门,灰尘的味道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好像那个人时隔许久,隔着生死,又给了他一个拥抱。
衣柜里整整齐齐挂着许多衣裳,都是哥哥以前爱穿的样式,素色的,款式简单,松松垮垮。
他还记得哥哥穿这种衣服时,弯下腰,会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
那时他便装作无意,偷偷抬眼看。
夕阳西下, 宫人们神色匆匆,长长的影子映在红墙上。
宫人们都以为,这位新帝年纪轻, 性子温和, 比原来的皇帝好伺候许多。
“你们有没有觉得, 咱们这位新陛下, 偶尔有点怪怪的……”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宫人悄声与同伴耳语。
“不要你的命了, 陛下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那人吓得连忙摆手, 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我不是要诋毁陛下, 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他往前探身,眼神打量着四周,附在同伴耳朵上小声说,“我可听说了, 陛下的寝殿没人进去过,陛下睡前难道不需要人服侍更衣吗?没有宫人, 寝殿内又是谁来打扫?”
“你的问题真多,这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是陛下生性喜静,不喜欢人打扰。”
那人闷闷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就又凑过来, “你在陛下身边侍候,难道就没发现些别的?”
同伴摇头,但还是愣了一瞬间,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 之前看到的一幕。
那日他负责侍候陛下沐浴。
宫人们把一应物件摆全了就纷纷退下,圣上中途吩咐他倒酒,叫他取了两盏酒水,一杯自己端着,松松垮垮的衣袖垂下,露出一截苍白带着横向伤疤的手腕,宫人的眼神不敢停留,只是略然带过。
但是他确定,这个位置,这个走向的伤疤,应当不是与人交手时留下的。
圣上身上衣裳的样式材质,也明显不是帝王的规格。
陛下这是,穿了谁的衣裳?
宫人不敢多想,马上收起托盘,行礼告退,临走时实在好奇,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另一杯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与它摆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盒子,以及几盘点心。
这场景本来也就稀松平常,可偏偏几案上摆了个盒子,总让人无端联想,若酒和点心都是祭品,那圣上是在哀悼谁?
这个人必定与圣上关系亲密,毕竟圣上此时衣冠不整……
宫人不敢再深入想下去,看向对面的同伴,又摇了摇头,“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别七想八想。”
皇帝寝宫内一片杂乱,镇纸,毛笔散落在地上,但夏时泽并不是在写字作画,地上还躺了一把沾过血的短刃。
夏时泽正用毛笔蘸自己的手腕的血。
一汪红艳艳的鲜血盛在白瓷杯里。
他的身体素质太好了,止血速度超乎常人,使他需要一次又一次,用利刃破开已经结痂了的伤口。
画好了,就快要画好了。
新帝双手撑在玉砖上,眼神痴狂,手腕流出的血浸湿草草裹上的纱布。
这纱布并不是为了止血,也不是为了保护伤口,只是防止手腕的血滴下来,毁了他画的招魂幡。
招魂幡就铺在地上,四周燃着无数的明灯,让夏时泽的眼睛里多了些许飘忽不定的影影绰绰来。
招魂蟠这种死人用的东西,平时绝对不能与九五至尊的寝殿沾边,可能仅仅谁提到一句,都要被嫌晦气。
但现在就这样明晃晃,摆在新帝的寝殿里,甚至还是新帝用自己的血绘制。
夏时泽在画最后一笔,他的长发随意挽了个结披在身后,汗珠微微打湿了额间的发丝,唇色苍白,只有被牙齿咬出的一道红印,眼神却锋利异常,死死盯着那即将落下的最后一笔。
但他的手却顿住了,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最后一道迟迟落不下。
若是画成了……哥哥还不回来呢?
哥哥会不会是不要他了……
夏时泽霎时间慌乱起来,下意识地去寻找放在一旁的盒子,低声询问道,“哥哥,你不会不要我了,对不对?”
盒子不过是个死物,不会回答他。
夏时泽也失了主心骨,他看着他用自己鲜血画成的招魂幡,居然开始迟疑了……
心里有个声音说,毁了它吧,这样你还可以自己骗自己,哥哥只是还没回来,并不是不回应你。
夏时泽站直身子,拿起一旁的蜡烛,随手扔了上去,将这幅自己苦苦绘制多日的招魂幡焚毁殆尽。
这不知道有用没有的东西,留着它作甚,不如烧了干净。
玉砖是好东西,水火不侵,被火烧过以后不留任何痕迹,只有一缕黑烟熏染了昂贵的丝质垂幔。
夏时泽拂袖离去,手腕的纱布脱落,鲜血滴滴答答流下来,但他只是抬起手,淡然地看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腕一眼。
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痛。
耳边却突然响起哥哥的声音,“你又不爱惜自己了……”
夏时泽猛地回头,环顾室内,发现空无一人后默默垂下眼睛。
怎么是幻听……
但他转瞬又想道,万一哥哥变的鬼未有实体,就这样叫他给错过去,该如何是好?
夏时泽马上起身,手里提着灯,把屋内大大小小的角落全都照了一片,企图找到藏身其中的哥哥。
但一无所获。
果然是幻听吗?
夏时泽坐在床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胳膊里,他身上穿的是楼双的寝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上面还残存有哥哥的气息。
如今把脸贴在上面,就像哥哥隔着旧时光,给了他一个拥抱。
但哥哥怪他没有爱惜自己,这句话夏时泽是一定会听的,夏时泽走到床前,随便翻出瓶药粉,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仰头躺倒在榻上,盯着眼前的华丽繁复的帷幔出神。
他已经替哥哥报完仇了,也当了天下最尊贵的人,书也念了,所有人见到他都要俯首称臣高呼万岁。
但是他依旧想回到之前在小院子里度过的那段日子,宁愿去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前任杀手……
他是想过,要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但他不知道,这会赔上他哥哥的命。
夏时泽又想起那则话来,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就要替他承受既定的后果,现在想想果真如此,哥哥替他背了命,赎了罪。
他的命是用哥哥的血来填的。
当初就应该死在路边,或者饮了毒药,与家人死在一起,早早投胎,说不定还能见哥哥一面。
而不是现在阴阳两隔,他守着一个小盒子苦苦支撑。
夏时泽俯身将脸贴在盒子上,冰凉的触感一时消解了部分燥热。
哥哥……快点回来吧……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你丫个腿的!”楼双一把扼住系统并不存在的脖子,“不是说好的一比一复原吗?我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老大你听我解释……这具身体呢,从性能上讲没有任何的问题,只是外观稍有不同,也算是一种新体验,毕竟打游戏还要换皮肤呢……很有乐趣的……松手啊……老大。”系统一边咳嗽,一边猛拍楼双的手。
咱也不知道他一个虚拟机器人,被掐脖子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管,你给我染回去。”楼双松开手,但语气仍然恶狠狠。
“老大你放宽心,现在白毛非常流行,人人都喜欢白毛。”
“你商城里不是有染发剂吗?给我来一瓶。”楼双扫了他一眼。
系统卡壳了,吞吞吐吐直拍大腿,“哎呀,你看这事办的,好心成坏事了这不是,这具新身体数值很高的,商城里的染发剂,它可能不大上色……”
楼双缓缓蹲下,捧起自己的满头银发,叹了一口气。
这个样子去见他,夏时泽会觉得他像个鬼吧……他现在是元帅,以后还要当皇帝,说不定美人见多了就不喜欢我了……
之前夏时泽是爱他,但现在夏时泽当了皇帝,富贵迷人眼,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能为去死的人可能都要排队……也不知道原书里,男主有没有感情线……
以前是仗着他年纪小,又不谙世事,自己才占尽上风。
现在他还会喜欢我吗?
楼双烦躁地揉揉自己的头发,看着银色的发丝,月光一般从指缝间溜走。
身份,名利他已经没有能给夏时泽的了,现在他能依仗的,恐怕也只有这张脸了。
第70章
楼双在一架摇晃的马车里睁开了眼, 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很是奇妙,眼前的景象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他伸出一只手举在眼前, 仔细端详, 连手上的薄茧都不曾有过变化, 系统没有骗他, 新身体确实与之前的一模一样。
除了垂在胸前的银白色长发……
马车外传来充满市井气息的叫卖声,楼双掀开窗户的帘子, 侧身往窗外看去, 京城的繁华街道映着落日的余晖,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景象, 如今看来却觉得恍然隔世。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夏时泽此刻是否身在京城,又要到哪里去找他?
楼双叹了一口气,将眼神收回来, 开始打量他身处的这辆马车,布置精美装饰不俗。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不是系统给他凭空捏造的躯体?
楼双大惊失色,猛戳系统,“这具身体是有身份的吗?”
系统骄傲地挺起胸膛,[这是附赠的高级功能, 让宿主们不再当黑户, 这具身体是由总部制造托管,数据可调,我们有很多这种备份的,诚挚为每一位宿主送上安心的服务。]
他聚精会神地趴在屏幕前面,圆圆的小手一顿操作, [让我看看老大你是什么身份,这种高级功能肯定给你一个好户口,指不定是什么达官显贵……]
系统惊喜地喊道,[哇塞,老大你现在是皇亲国戚呢……]然后他就突然不吱声了。
[老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系统弱弱举手。
“都讲。”楼双揉揉太阳穴,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好消息是,你现在的身份很容易接近男主,坏消息是,你的身份是别国送过来的质子……稍微有那么一丢丢憋屈。]系统小小声地说道。
没有关系啊,反正老大你的小男朋友都当上皇帝了,这点小事就当给你们的play添砖加瓦了……系统是这样想的,但是唯唯诺诺窝窝囊囊没敢说出来。
楼双听完系统的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活动了下手腕,熟悉了熟悉这具新的身体,单手撑住窗口,提身从疾驰的马车上翻了下来。
管什么质子不质子的,现在他就要去找夏时泽。
楼双轻巧落地,起身拍拍衣角上的灰尘,站直身子,环视四周。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他在看周围的人,周围的路人也在看他,还是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的那种。
“哎咿呀,这人咋年纪轻轻头发就全白了?”路人掩面窃窃私语,“不过你别管,小伙长得真俊啊。”
面对众人的目光,楼双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他低头看看垂在自己胸前的白发,黯然转身离开。
没事,旁人议论不要紧,只要夏时泽不讨厌就好……
闪进一条小巷,他突然有些茫然,要到哪里去找夏时泽?
皇宫大内?还是军营?
但这些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份明里都去不了,暗地里潜入恐怕要费些功夫。
站在原地犹豫了会,楼双向之前自己的小院子走去,先去换身打扮吧,起码把头发遮一下。
他挑了一条小路回家,路上只有草木,并无人迹,站在阔别已久的房门前,楼双伸手抚摸门上的铺首,门环许久未有人叩响,已经布满铜绿。
楼双提气轻身,轻轻越过院墙。
但映入眼帘的,居然不是荒废已久的院子,小院绿意盎然,花花草草都修剪过,格外规整地呆在它们该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