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的一瞬间,那种冷飕飕,渗进骨子里的寒冷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冯仪搓搓自己的胳膊,心想真不错,军队里果然阳气重,能驱邪。
夜幕降临,大军安营扎寨,篝火升起来了,夏时泽递给冯仪一杯酒,“这地方晚上风大,喝杯酒暖暖身体吧。”他边说着就从自己腰间解下酒囊,用牙拽开塞子,灌了一大口。
冯仪接过酒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依稀记得楼双还在世的时候不让他饮酒,因此夏时泽也滴酒不沾,即使喝也就浅酌一口,老大就这么没了,夏时泽也学着用这杯中之物麻痹自己,真是世事无常。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低头痛饮。
楼双在一般看着,皱起眉头,想伸手去挡夏时泽的酒壶,“好孩子,不要再喝了。”
但手指只能徒劳从他身上穿过,碰不到一丝一毫。
楼双只能焦急的在一旁看着,看夏时泽给自己灌酒。
喝了几轮,夏时泽两颊泛上飞红,眉开眼笑,一把夺过冯仪的酒杯,“不要再喝了,一会儿醉醺醺的去见哥哥不好。”
冯仪垂下来眼来,挡住眼角的泪,伸手把自己脸抹了几遍,终于清醒了几分,醉醺醺的去扫墓,确实无礼。
夏时泽带着他往营帐的方向走。
冯仪心想,看来是停灵于此,随着军队一起行进,难道是要带回故土安葬?
夏时泽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冯仪心想,夏时泽果然异于常人,居然将棺椁停放在自己营帐之内,呜呼哀哉,果然是心中悲痛难以排解。
冯仪进了营帐,营帐内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着,把四周照的一清二楚,营帐就这么大,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什么棺椁。
看来夏大人是喝多了,来错地方了,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夏时泽走向床榻,掀开垂幔,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冯仪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榻上之人的面孔,脑子宕机了,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一丝想法都没有。
夏时泽自顾自地把楼双扶起来,附在他耳边缓缓说,语气颇为欢喜,“哥哥你看,是谁来了?”
楼双就飘在他的面前,看着夏时泽怀里的自己。
就像是照镜子,但也不像。
自己身上穿的还是紫衣服,是适合室内穿的轻薄丝织衣裳,挡住了锁骨上挂锁链的伤口,脖子上缠了一圈圈绷带,挡住了断头的伤口,腰间挂了串玉饰,看来夏时泽是费力为他打扮了。
好孩子,谢谢你,真是费力替我打扮了。
楼双越过冯仪,直接站在夏时泽面前,蹲下身来,伸出一双透明的手,想去抚摸夏时泽的侧脸。
好孩子,不要伤心,我会回来的。
夏时泽只感到一股轻幽幽的香味,伴随着一股凉意,悠悠擦过他的手腕。
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夏时泽笑了,把头埋在楼双身体脖颈处,想再闻一闻,那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却一无所获,只闻到了他营帐中的香薰味,伴随着衣裳的皂角味道。
闻起来也不错,但与哥哥的味道大相径庭。
夏时泽失望地抬起头。
冯仪终于从震惊中拔出眼睛来,他看着夏时泽怀中,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楼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有点大逆不道。
老大你好新鲜啊。
第67章
冯仪知道现在他需要管住眼睛, 不能乱看,但视线就是不受控制地往榻上瞟,营帐内只有一张榻, 那就是说, 夏时泽与老大还是睡在一张床上?!
亲娘嘞, 就算老大再怎么新鲜……他也是个死人了啊!
怎么能……怎么能整天抱着睡觉啊!
冯仪踉跄几步扶住床架, 安慰自己,没关系, 这种事情, 你情我愿,夏时泽一看就是自愿的, 老大不乐意会托梦,既然没有就是默许,有人陪着老大总比没人强,不寂寞, 晚上还能说说话什么的……
不对啊,好像更吓人了!
冯仪如此想着, 抬头又看夏时泽搂着楼双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这里明显不适合再呆下去了,他一边退后,一边说, “天色已晚, 我就不打扰大人养伤病了,改日再来探望。”
也没等夏时泽点头,他几乎是抱头鼠窜,掀起帘子就往外跑,跑远才找了棵树靠着。
扶着树等到气喘匀了, 他又开始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四处作揖,老大我可不是临阵脱逃,你要是想入土为安,就给夏时泽托个梦啊,他那么听你的,一定会照做。
等他念叨完,揉揉自己的脑袋,就长吁短叹往回走了。
夏时泽坐在塌上,看着那还在不停晃动着的帘子,冯仪跑得太快,带起的风把门帘吹得直飞。
“哥哥你看,冯仪从牢里出来,还挺有活力的。”
他低头替楼双理理鬓角的发丝,随即轻吻那冰凉的唇。
飘在半空中的楼双也看着他。
在楼双眼里,夏时泽身上的色彩比他人鲜艳许多,即使在人群中也能一眼分辨出来,那是楼双眼中模糊世界里唯一的彩色。
他就这样看着夏时泽抱着那具冰冷的躯壳,像抱着什么宝贝一样,换衣裳洗漱都要带着。
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老大,不能让他这么下去,那具身体是靠系统能量支撑的,但现在已经报废的差不多了,也不能用来复活,很快就要销毁了,你得跟他解释清楚。]
如果夏时泽某一天醒过来,毫无预料地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化为灰烬,系统都不敢想象他会疯成什么样子,又能干出些什么。
楼双盯着夏时泽看了很久,点点头。
烛火倒映在夏时泽的瞳孔中,让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
临睡前,夏时泽搂着楼双,眼角含笑,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总之把自己蜷缩着强行塞在哥哥怀中。
尽管这个怀抱触手生寒,与柔软温暖的锦绣被褥格格不入,夏时泽还是欢欢喜喜地抱着他,手指把玩着垂在枕上的长发。
夜色渐浓,多饮了几杯酒,他也沉沉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夏时泽突然有雨水滴在他身上,或者像某人望向他垂泪。
夏时泽揉揉眼角,睁开睡眼迷蒙的眼。
还未来得及看清,一双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手细细抚上他的脸,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好孩子,等我回来好不好?”
夏时泽就像即将溺死的人看见了那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奋力抓住楼双的手腕,却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夏时泽抓住楼双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那些都是噩梦对不对?你没死对吗?哥哥明明活的好好的,他们为什么都说你死了?”
楼双将他抱起来拢在怀里,就像曾经无数个日夜那样做的一样,“我死是真的,我会回来也是真的。”
夏时泽紧紧握住楼双的衣袖,不肯撒手,“你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为什么我还要等?”带着哭腔,但声音小小的,只是在喉咙里呜咽,像头受伤了的小兽。
“我会回来,但不是现在。”
夏时泽擦擦眼角的眼泪,扯出来一个微笑,“哥哥的身体我都留得很好,可以随时回来。”
听到这句话,楼双的眼神微微一滞,只能抚上他的额头,慢慢说,“放手吧,那具身体撑不住了,它陪不了你。”
夏时泽愣住了,他猛地从楼双怀中抬起头来,“为什么?”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若是让外人看见这一幕,恐怕打死都不相信,那个可止小儿夜啼,凶煞至极的夏时泽,会缩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
“那你是想要与以前一样的哥哥,还是想要那具身体?”楼双循循善诱地问道。
“自然是想要哥哥。”夏时泽攀上楼双的脖颈,把头埋在衣领间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味道。
味道没问题,这就是哥哥本人。
楼双松了一口气,他的时间不多,刚想抽身离开,夏时泽却扣住他的手。
“哥哥你是真的吗?这是不是梦,是不是等我醒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夏时泽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紧紧握住楼双的手,就是不松。
楼双无奈,只好坐回去,像他之前做了无数遍那样,用袖子罩在夏时泽眼前,“没关系,睡吧,就当全是噩梦。”
夏时泽再次睁眼时,看见的就是营帐帘外,漏进来的那丝天光。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触觉和温度,果然是梦吗……
夏时泽怅然若失地转过头去,对着楼双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反正……哥哥还在我身边。
其他的事情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夏时泽像往常一样,抱起楼双将他放到素舆上,准备一起出去散步。
系统静静俯视着这一切,[你准备好了吗?]
楼双的意识神色不明,“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他……”
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这件事对于夏时泽而言,还是太过残忍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那具身体能撑多久撑多久,这样接二连三的刺激,我怕他彻底受不了。”许久后,楼双开口道。
那具身体恍然已经成了夏时泽的精神支撑,若是这个时候动了,楼双是真的害怕他一时想不开。
[没问题,但是现在不动手,那具身体顶多还能撑个三四天,就要变化为灰了。]
楼双揉揉自己的额头,尽管他现在没有实体,但依旧感觉头疼欲裂。
大军在继续前进,夏时泽还是像以前一样,每休整一次,都要去马车里看看楼双。
这一点,也被朝廷的探子发现了。
“那马车里面是什么?”
探子挠挠头,“因严密防守不能靠近,属下不清楚,但随行的车内装的都是粮草。”
对面拍着大腿,哈哈一笑,“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传我的命令下去,先火攻粮草,再顺带烧了那马车。”
管他里面是什么,一把火下去,都烧得个干干净净。
起义军这边,车队还在继续行进,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前面要经过一处峡谷,地形险峻陡峭。
夏时泽勒马停下,见远处山间惊起飞鸟,心知这谷内必定有埋伏,需要更加小心,便传令下去,“大部队留下,先让粮车通过。”
这是为了引蛇出洞,牺牲这点粮草,诱敌深入,相当值得。
果然,粮车刚慢慢悠悠地驶入谷地,就见谷内黑烟冒起,刚才派去的赶车人隔着老远就开始挥手,“主帅,有埋伏!”
夏时泽调转马头,作势后撤。
埋伏之人果然上当,准备乘胜追击,他手里摩挲着一把独特的弓弩,嘴角上扬,有了这玩意儿相助,必定能把那马车连带夏时泽一起炸上天。
他举起马鞭,对着身后的士兵大喊,“杀十人者,当百夫长,杀百人者,官拜大将军,杀夏时泽者,封侯拜相!”
夏时泽隐隐听见他的喊声,只是觉得好笑。
他的命,可没有那么好取。
混战之中,烈火熊熊,夏时泽身骑白马,四周无人胆敢近身。
倒真应了古人那句,千军万马避白袍。
他远远看见,对方将领,举起了一个样貌怪异的弓弩,瞄准了自己。
夏时泽心中一阵不屑,拿弓弩来对付他,未免有点太小瞧人了,他随手一挥马槊,准备迎战。
但事情与他预料的不同,在他取下对方首级之前,那人已经按下了弓弩。
模样怪异的黑色弩箭从夏时泽耳旁划过,是临死之际失了准头,还是目标根本不是他?
一阵爆炸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夏时泽茫然回过头,看见了熊熊火海之中的车架。
那人的鲜血已经喷涌而出,又落到地上,滴答滴答汇聚成一小滩。
但夏时泽只能看见眼前的火。
“哥哥!!”他扑向火海,就像飞蛾心甘情愿葬送在烛光中。
没人为他,怜蛾不点灯。
“按住他。”岳芝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整个人全部压在夏时泽身上,但下一秒,他就被掀开。
“哥哥!”声音凄厉,几乎把岳芝的眼泪喊下来。
“拿绳子来,捆住他。”岳芝大喊,纵身再次压制夏时泽,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但奈何夏时泽天生神力。
“滚,你们都滚,哥哥在里面!!”夏时泽声嘶力竭,手指青筋暴起,指甲在沙地里翻折,伤口混进沙砾,像凌迟般的痛。
“夏时泽你冷静点!楼双他早就死了!”
焦土,鲜血,桐油,那一天的味道是这样的。
第68章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把夏时泽勉强摁住, 他力气大得惊人,但始终没有出手伤人,暂时压制后, 岳芝用手指粗细的绳索将夏时泽双手捆在身后。
“冷静下来没有?”他拽住夏时泽的衣领问。
那群人不知道往车上扔了些什么东西, 让火烧得这么大, 贸然进去, 简直就是找死。
夏时泽目光涣散,只是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 双手不断挣扎, 手腕皮肉外翻,被磨出鲜血来, 又渗进粗糙的麻绳里。
夏时泽反身一挣,就掀翻压着腰腿的几人,其他人随即也摁不住了,眼见反绑双手的人踉踉跄跄奔向火光。
爆炸后的大火, 留下一股极刺鼻难闻的气味,浓烟弥漫, 马车本来就没多少木头可烧,已然留下黑色的残骸。
夏时泽一脚踹开马车燃烧着摇摇欲坠的门,岳芝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疾声道, “你冷静。”
轰的一声, 被大火洗礼过的门应声倒下,盖住门后的火焰,使二人看见车内的景象。
并非是他们想象之中的,车内正是化为焦土的尸骨。
被火烧过变色的首饰,散落在地上, 丝绸的织物烧成一团,但唯独不见首饰和衣裳的主人,只剩下一地银白色的闪耀粉末,映着火光,发出金石般的冷色光芒。
在焦黑一片的马车里,简直就像盐碱地里的绿色,沙漠里的一汪清泉。
突兀,荒诞,又让人拔不开眼。
“这……”岳芝瞠目结舌,惊讶过后,他先是把他看过的典籍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师弟这是?羽化登仙了?
我怎么不知道师弟有这种本事?师父是不是偷偷传给你什么神功了?
夏时泽的眼里却突然冒出光来,他愣愣地转过身去,对岳芝说,他的语气中,有按耐不住的欣喜与愉悦,“哥哥要回来了,他与我梦中说过。”
“对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哥哥与我梦中说过……”夏时泽转过头去,不停喃喃自语,随后又如梦初醒,“大哥快把我手解开,来人,去找个盒子。”
岳芝被夏时泽突如其来的镇定吓到了,转到夏时泽身后,替他解开绳子。
现在,他总应该不会干什么危险的事吧?
夏时泽也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被浓烟呛得直咳嗽,他捂住口鼻,接过递来的盒子,将马车厢内的银色粉末,小心翼翼用双手捧进盒中。
银色的粉末触手生凉,像是寒冰铲下的碎屑,隐隐有股冷香。
夏时泽双手将盒子抱在胸前,目光急切地看向岳芝,声音颤抖,“哥哥让我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
以往听见这样的话,岳芝一定会觉得他疯了,但如今他居然也有几分将信将疑。
师弟真的能复活?
那他师弟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确定他师父这个老头没有这种本事,岳芝摇摇头,这种事情还是暂且不提。
一歪头,转眼就看见自家弟弟也不疯了,欢天喜地地抱着个盒子,要继续启程打入京城。
身后目睹了一切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被火一烧,怎么变成银子一样的粉末了?!
这马车里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楼双此刻就虚虚伏在夏时泽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肩,虚无的眼泪并不能打湿来人的面孔,楼双低声说道,“那我们……今后再见。”
在夏时泽踹开马车门之前,楼双终究还是让系统销毁那具身体。
毕竟夏时泽再也受不得任何刺激……粉末带给人的冲击,总归是要少一些。
楼双又怎么能舍得,看他如此痛苦?
此后的每一日,夏时泽与盒子同吃同睡,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盒子。
岳芝表示理解,总比之前走到哪里都要推着他师弟,要强多了,最起码,盒子比师弟要便携许多……
但日子渐渐久了,夏时泽开始不安,焦虑。
他真的有做那场梦吗?梦中的人真是哥哥吗,还是什么孤魂野鬼假扮的?
他有时看着手中的盒子,脑子里一片恍惚,他现在真的是清醒的吗?
或者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夏时泽张开自己的手,握拳,看着自己的圆钝的指甲陷入手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痕迹。